如果你死了
第一章
什麼是死?
閉上眼睛,沒有呼吸,停止心跳,耳邊安靜,身體的溫度慢慢降低,然後變爛變臭,在泥土裡漸漸腐敗,被螻蟻吃得屍骨無存。
可是為什麼還在思考?
趙子湘坐在江邊的涼椅上,身後的街道車來車往,喧囂吵鬧,路上所有人都行色沖沖,似乎有萬千人,又似乎一個人都沒有。他們彼此看見,又彼此無視,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
這一日正是七夕,傳說中牛郎織女將會在這一日相會,人間的所有喜鵲都會飛往銀河為他們搭建鵲橋,而天神也會行雲布雨,以漫天烏云為他們的約會遮羞。
江邊天色漸漸暗淡下來,一些情侶來到江邊,他們的影子成雙結對的投映在江水裡,沿著江岸移動。情投意合的歡笑似乎蓋住了潮水的聲音,打情罵俏的言語如此老套,人類爆炸的科技並非萬能,比如在這方面就少有貢獻。
「我喜歡你喜歡到不要不要的。」
「你會愛我多久?一萬年?胡說,你以為你是烏龜啊。」
「真是討厭,人家不理你了。你就好好跟我說,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你聽說過舌吻嗎?不會吧,來我教你。」
趙子湘在自己意識剛剛形成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生生父母不知,籍貫民族不知,本來姓名不知,上蒼照管諸天生靈,將這一副血肉皮囊丟落人間,便從此忘了這事。
「我要吃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對對對對,還有那個大排骨!我不想吃這個白菜!」
「稍微吃一點好不好,白菜有維生素。」
「不嘛不嘛,我就是不吃白菜。」
「好好好,你不吃白菜夾給爸爸,爸爸愛吃。」
趙子湘六歲時見到一個小胖子同學對著母親撒嬌,回頭看看餐桌這邊的養母養父,他們冰冷著臉,因為他們要離婚,現在正在冷戰。
趙子湘小聲說道:「我不想吃這個肥肉。」
「不想吃就都不要吃了,趕緊給我上學去。」
養父養母都是沒有耐心之人,儲備的關愛早就在嬰兒時期耗盡,現在能照顧一下生活已經不錯。然而宿命殘忍,趙子湘十歲那年的七夕,養父母互相爭吵推搡,一起墮下十七層的高樓。
你本來就是孤身一人,現在也不過是孤身一人,何況世間有誰不是孤身一人,有什麼好傷懷的。
趙子湘活到二十歲這年的七夕,覺得十年也不過如此。
他坐在江邊的涼椅上,江風夾帶著情情愛愛的言語吹來,他閉著眼睛聽見,覺得與自己沒有任何關係。城市街衢通達,萬家燈火處人心勾斗,與他,又有什麼干係,畢竟他是已死之人。
他來到江邊,微微蹲下去撫摸著江水,寒冷得如同它們億萬年前的祖先。水也有祖先?他略微笑笑,人們說我滿腦子都是胡思亂想,看來也不是胡說。
他一步一步向江水洶湧中走去,夾雜著碎冰的江水慢慢灌入褲管、內褲、毛衣、外套,寒冷遍布全身,上下牙齒打顫沒停,這不是我?這只是他們給我的血肉,我已經死了,我不會冷。
「趙子湘!你能幫我開一下可樂罐嗎?」江岸上一個女孩沖著快要走到江水中心的他喊道。
他從來不會拒絕別人,看看江對岸還那麼遠,所以又折轉回來。
「你怎麼知道我是趙子湘?」他伸手去接女孩手裡的可樂罐。
「你是我心愛的男孩,我自然應該知道你的名字。另外我也很想成為你心愛的女孩,所以我也要你知道我的名字,我是程羊羊。」
「程羊羊?」
「是的!不過你以後不許叫我程羊羊,我要你叫我羊兒,我媽媽就是這麼喊我的,如果你每次都連名帶姓都給我叫得清清楚楚,會顯得太生分。」
「羊兒?」
「沒錯!而且我以後也不會稱呼你趙子湘,雖然這個名字人家真的是超級超級喜歡,超級超級好聽,不過因為你是我最心愛最寶貝的男孩子,所以我打算直接叫你寶貝兒。」
「寶貝?」
「對啦!最後,剛才我讓你開的那罐可樂其實是人家買給你的,所以你只管喝就是了。今晚是七夕,我聽酒吧里得迪斯科聽得腦子都炸了,所以你今晚要陪我在江邊散散步,並且作為男孩子的你,理所應當的負責主動拉我的手,並且搜腸刮肚的講故事給我聽。」
說完這句話,那個自稱是程羊羊的女孩子一把抓住趙子湘的手,完全不理會他一身濕漉漉的水漬還在往下滴。趙子湘低頭看看她笑眯眯的臉,再三確定自己從來不認識她,腦子裡反覆回憶,似乎也沒有任何關於她的畫面。
莫非上天丟棄了我這麼多年,當我以死相逼時,他又開始眷顧於我,而他眷顧一個人的時候便會做出如此不合邏輯的安排。
程羊羊抓著他的手在江邊行走,根本用不著趙子湘找話題,她自己嘴裡就不停地東問西問。
「寶貝寶貝,你剛才是要投水自殺嗎?是因為什麼,絕望了,失戀了,還是沒錢了?莫非你是gay,忍不住想出軌,又難以忍受世俗的眼光,你真憐。」
「我沒有想自殺,我只是——」
「沒有想自殺還敢往江水裡走,這麼厲害,難不成你是有特異功能,或者你這是行為藝術,天啊,你不會是外星人吧,你是從哪一個星球來得?」
「地球。」
「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是從地球來得,好巧啊,我也是,我們竟然是同鄉。寶貝寶貝,你去橋洞下把衣服換換吧」
一邊說話,程羊羊一邊從背包里掏出一套男生衣服遞給趙子湘。趙子湘這下才明白過來,這個女孩子看起來天真爛漫瘋瘋傻傻的,其實腦子裡很有主意。她之所以提議散步什麼的,其實完全是想把自己往橋洞這邊帶,並且已經準備好了替換的衣服。
「謝謝——你是?」趙子湘還想問點其他的。
女孩已經匆匆忙忙的推搡:「哎呀哎呀,寶貝兒乖,趕緊去換衣服,要是凍壞了,哪怕是打個噴嚏,人家又要心疼好幾年。」
趙子湘聽她這麼說,心裡感激萬分,便接過衣服鑽入橋洞中去換,心中有幾千萬個問題想要去問。
這衣服十分齊備,內衣內褲都是棉絨的,穿起來十分舒適;外套是一身黑色風衣,連毛線帽子都準備了,趙子湘摸摸自己頭上並沒有沾上水,便將帽子也帶在了頭上,這才走出橋洞。
一出橋洞,程羊羊一頭扎進趙子湘懷裡,倚靠著他的胸膛抬起頭來,撒嬌撒痴說道:「寶貝寶貝,你真好看。那些個韓劇里的大長腿跟你比起來,簡直就是臭狗屎。啊呀啊呀,怎麼辦啊,萬一有人要跟我搶你,我怎麼辦啊?」
趙子湘雖然心中說不出的喜悅,可是因為是十九年來第一次有女孩靠在自己懷裡,所以有點略微緊張,忍不住再三道謝:「程羊羊——」
這三個字才剛說出口,女孩立刻變了臉,委委屈屈的看著自己似乎在期待什麼。
「羊兒。」趙子湘立刻改口,女孩這才眉開眼笑的讓他接著說。
「多謝你的衣服,我實在是很感謝。」
「我給你準備了半天衣服,難不成你只是說兩聲謝謝就完了,這也太便宜你了吧。」程羊羊一臉壞笑的看著趙子湘,趙子湘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時候,女孩突然抬起頭來,微微閉上了眼睛,顫抖的睫毛邊上似乎還帶有女孩剛才笑出來的淚珠,莫非是要讓自己去吻她?
趙子湘舔了一下嘴唇,潤濕了風吹的乾燥,輕輕貼了上去。他此生第一次經歷男女之事,哪裡懂得什麼,只是輕輕一貼,便又趕緊移開。
女孩笑著說:「你真壞!」然後羞澀的跑開,在江風中回頭說道:「寶貝寶貝,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從哪來的?我是怎麼認識你的?」
趙子湘趕緊點點頭,莫非她打算告訴我了?
女孩卻撲哧一聲笑出來:「你要是能追上我,我就告訴你!」說完,女孩向另一邊跑去,像是做了什麼壞事,得逞之後發出志得意滿的笑聲。
趙子湘忍不住哈哈一笑,快步追了上去。
你若是女鬼,也是世間最美的聶小倩,那一世你涉水身亡,渾濁的江水灌入你的胃中,你的鼻腔生疼,你忍受著無盡的痛苦,你看見自己的身體浮出水面,你精心愛護的面龐被泡的發脹,你憎恨,你孤獨,你渴望生命,你渴望陪伴。好吧,如果你是女鬼,我也情願被你勾魂奪魄,不入輪迴轉世,陪你千年萬年。
可是?
你若不是女鬼,你怎麼會對我了如指掌?
你若對我沒有企圖,又何必對我這般的好?
天空漸漸明亮,星辰失去光澤,晨曦光芒萬丈。有那麼一對璧人坐在江岸之上,互相依偎,看著這億萬年來最最美好的日出。
「寶貝寶貝,我要回家了,雖然你今晚已經給我講了一百個故事,每一個我都特別喜歡,現在還能不能再給我講一個了。」
趙子湘略有些為難,一夜裡絮說,最後連「夸父逐日」「精衛填海」這些故事都說了,幸好女孩見識短淺照單全收,現在哪裡還有什麼新鮮故事。他仔細想了想,好吧,只好把那件事說上一次了。
「我小時候曾經在孤兒院住過,孤兒院人多床少,所以大多數孩子都擠在一起睡覺,當時我已經十歲了,也被安排和三個男孩子睡在一個大床上,可是每天睡覺的時候我都哭鬧個不停,每次都是一臉的驚慌失措。
阿姨也覺得奇怪,不得不來反覆哄我,可是我就是哭個不停,後來阿姨見我每次都是這個樣子就懶怠了,任由我怎麼哭,還是把我和他們安排在一個床鋪上。於是每天晚上我都會爬到床底下去睡,其他孩子都管我叫床下鬼。」
「那麼寶貝,你是為什麼不肯跟他們睡在一起呢?他們欺負你?」
「那倒不是,當時我十歲,是這幾個男孩子中間最大的一個。羊兒,其實原因說來好笑,你可能都不會相信。」
「無論我家寶貝說什麼我都會堅信不疑!」
聽了女孩的話,趙子湘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她對自己真是完全完全的信任。
「其實是這樣的,我之所以不敢和他們睡在一起,是怕他們晚上一不小心把我壓死了。我小時候特別怕死,一次早晨醒來發現自己身下有一隻蚱蜢,一看就知道是被我壓死的。我當時就想,蚱蜢也是一條生命,我也是,它會被壓死,我怎麼會例外呢?所以羊兒,你知道嗎?從小到大,我從來不吃動物的肉,我知道肉從自己身上掉下來該有多疼,那些動物蟲子們死去又會多疼啊。」
趙子湘說到這裡,忽然聽到耳邊傳來抽噎聲,低頭去看女孩已經淚眼模糊了,便趕緊去安慰。卻沒想到這時候女孩突然正襟危坐起來,一字一句說:「趙子湘,我是真的好愛你好愛你,你今晚還來江邊椅子這裡等我好嗎?」
趙子湘趕緊使勁的點頭,你就是不讓我來,我也一定會來,我怎麼捨得離開你一秒鐘,除了你這,在哪我還能是寶貝呢。
女孩見趙子湘已經答應了,此時已經是早晨六點,天色快要大亮,女孩依依不捨的和他說了一些惜別的話,便一步一回頭的離開,最後走進了江邊不遠的一個小區。
趙子湘看著女孩的身影越來越遠。
生命初開,萬物萌生,風中稚鳥學飛,地底蟲卵開苞,哭笑不得,悲喜交集,亘古周而復始,大周天旋轉,永別。
他看著她的身形越來越小,像是有一根連線被綳得越來越細,思緒紛擾,冥冥中突然害怕,這一別會不會永世不得相見。
他知道,他已經愛上她。
趙子湘索性在原地坐下,我哪兒也不去,只在這裡等你,你還欠我的答案,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如何認識我?是怎麼會正好帶著衣服?是誰派你來的?如果上面眾多問題你都不願意回答,那也沒有什麼,只要你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就好。
你是否真的愛我?
趙子湘越想越多,想到這裡已經到了下午五點,哪裡還忍得住內心煎熬,索性飛步追過去,翻過馬路柵欄,進入小區,趕緊向小區的社區工作人員詢問程羊羊小姐的住所。
社區工作人員一臉詫異:「你是她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今天早晨羊羊從外面回來,過馬路的時候出了車禍,整個人都被撞飛了出去,又被路過的大卡車碾碎,哎呦呦,那個慘,都成渣了,當場就沒氣了。」
趙子湘哪裡肯信,仍然問了家庭住址找上門去,他終於見到了程羊羊的父親程諒。
這是一個心碎的男人,他衣衫整齊,戴著高度眼鏡,滿屋子都是書架和裝幀完整的字畫,屋子也收拾得乾淨利落。他不言不語的坐在客廳角落裡,懷裡抱著女兒的骨灰盒,身體粉碎,太平間也不肯安放,只好直接焚化。
安慰的人擠滿一屋子,然後是一堆親戚婦女鼻涕眼淚,還有那說不完的乖巧往事。在世的時候,閑言碎語說她,死了又何必說這些屁話!
趙子湘擠過人群去向程諒求證,程諒木然的回頭看他,眼睛沒有光澤,已經失去了靈魂。聽完趙子湘的問話,像是自言自語說道:「是啊,羊羊已經死了。」
眼淚,沒有眼淚,寒冷,徹骨的寒冷。數不清的孤苦時光,鋪天蓋地的黑暗能量,窒息,江水灌入胸腔。
是不是對我好的人都會身死?
是不是我哪裡得罪了你,這是你對我的報復?
你將她殺死?是因為她給我的微笑太過甜蜜,還是她給我的希望太過美好。
二十年前你奪走了我的親生父母,十年前你奪走了養活我的好人,人家只是對我好了一晚上,現在又!
老天爺,我跟你拼了。
趙子湘走到老先生身旁,微微躬下身子,口中說道:「叔叔,我不會讓羊羊死的。我一定不會讓羊羊死。」
第二章
靈魂啊回來吧,為什麼還要滯留遠方,家族中的人都已經到齊,食品豐富有大麥和小米,苦的鹹的你都熟悉,還有你熟悉的那些歌曲。
——翻譯自《楚辭·招魂》
長生不老,起死回生,不入輪迴,意識永遠清醒,太陽照常升起,永恆的權柄,無窮的慾望,壽與天齊。
怎樣,我拿這個換你一滴傷心淚。
我是誰,我是老天爺,我只想玩一個遊戲,這個遊戲就是你,趙子湘。
趙子湘在飛機上醒來,手裡的楚辭被他的眼淚打濕,透過飛機的窗戶向外看,雲層厚重模糊,堆砌天堂塹壕,遠勝鋼筋混泥土,如果在這裡面隱藏十萬宿命,應該不成問題。
看著飛機窗戶里自己的模樣,蓬頭垢面鬍鬚拉碴,臉上風塵結垢,鬢角白髮如霜,如果不說,應該不會有人猜到他才四十歲。
二十年來他沒日沒夜的尋找死而復生的辦法,跑遍大江南北,走盡窮山惡水,認識了無數的騙子,揭穿了無數的把戲。
至於謀生,謀生比起死而復生,總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他總是有辦法解決。
至於道術,他見過的道士現在敢胡說的已經不多,都被他揭穿怕了。
至於醫學,現代醫學已經完全否定了,一個連屍體都被燒成骨灰的人能夠復生的可能性,所以他堅決排斥。
至於科學,他也相信科學,他遍查什麼量子幽靈之類的,他相信科學,相信科學,相信科學,相信科學,相信科學,相信科學都是胡說八道。
至於上帝、佛祖、安拉,他統統相信,每一次祈禱都是一個願望,讓程羊羊活過來。
然而他相信了他們,他們卻並沒有如經上說的、書上寫的那樣回報他。
世間騙局如此眾多,他卻統統上當,無論是神奇氣功還是特異功能,他都會跑去學習,到最後往往是騙局揭穿,心灰意冷;
世間妄人多如牛毛,他也統統崇拜,無論是大師高僧還是教父教主,他都跑去拜訪,結果往往是騙錢騙物,騙吃騙喝,令他心生絕望;
因為他拆除了各路騙局,又勇於批鬥裝神弄鬼的權威,所以人們贈與他各種打假衛士的稱號,他一個也不願意接受,他是多麼希望其中一個能是真的,哪怕只有一個,只要能讓程羊羊起死回生,便是幫對方一起騙人,他也願意。
打假衛士啊,鬥士啊,求真者啊,勇敢的人啊,都是那些無聊的人一廂情願強加給他的,他才不需要這些。
不久前,他終於得到了一個極為隱秘的消息,在四川蘆山的一個小山谷里,隱居著一個招魂師,此人有鬼神不徹之功,驚天動地之才,搬山卸嶺之法,起死回生之術。
得到這個消息時,他已經半年沒有方向,此時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當即買了飛機票,奔赴四川蘆山。
他以前就聽說過楚地有招魂的習俗,從春秋戰國時期,就已經風行,在《楚辭》里就有一篇名為《招魂》的作品,這是屈原根據古代巫師招魂時的吟哦整理而成的,其實是一篇咒語。
所以他就在機場買了這本小書隨身翻看,多年不看文言文,這一翻人就睡了過去。
生活匆匆不堪,夢境如此漫長,一夢醒來,飛機也到了目的地。
趙子湘才下飛機,便遇到一個白衣男子來接,問了姓名知道此人叫作孟恭儉。
趙子湘不禁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我會來這裡的?」
孟恭儉一邊給他提行李,一邊急切的說:「快上車,車上我跟你說。」
兩個人一路曉行夜宿向蘆山進發,途中孟恭儉告訴他因由。原來孟恭儉不是別人,正是他要去拜訪的那位招魂師的獨子,這位招魂師精通先天神卦,早就算到了趙子湘來訪這件事,所以提早派兒子來接。可惜這位招魂師一生行善不禁,已經泄露了太多天機,此時天譴報應來臨,招魂師身患重病,已經命在旦夕,如此想來,也怪不得孟恭儉如此著急。
先天神卦,未卜先知,既然知道將來,理應也知道過去,這一行便是不能讓羊羊死而復生,也能問問當初程羊羊為什麼會找上自己。
趙子湘想到這裡,趕起路來比孟恭儉還快。
你以為上天布局會有漏洞?
既然打定主意讓你生不如死,就不會讓你好好地生,或者讓你死。
就在趙子湘和孟恭儉趕到蘆山家裡的前一個小時,招魂師用盡法術,也沒能保持住自己的生命,他睜著眼睛看著天空死去,天上雷雲密布,萬千冤魂。
趙子湘看著老者的屍體,他沒有多少悲傷,這是陰謀詭計而又看似理所當然的巧合,讓你有冤也無處言說,二十年來,我已經習慣了。
孟恭儉看著老父的屍身,發黑髮紫的模樣哪裡是病痛所致,明明是天雷擊打靈魂,將靈魂劈得灰飛煙滅,正如父親生前所說的那樣,他在拯救眾人泄露天機的時候,就已經預言了自己的下場。
孟恭儉看看老父死不瞑目,便伸手慢慢掩住了老父的雙眼,嘴角發顫,口中斷斷續續,卻強而有力的說道:「趙子湘,我來幫你招魂。」
上有離恨之天,下有無間煉獄,留與泄露天機者,以備懲戒之需。
奪天工之造化,毀生死之輪迴,凡招攬魂魄者,天雷擊之,灰飛煙滅。
父親,你告訴我招魂者的下場是死無葬身之地,可是你自己為什麼要繼續這麼做,那些死去的人,家中有老有小,又與你何干?
父親,你從此化身飛灰,被這山風吹散,與這世上泥土河流融為一體,與這空氣稻穀融為一體,從此我每時每刻都會有你相伴,吃的是你的身體,聞得是你的味道,孩兒到哪裡都不會害怕,不會孤單。
父親,你要我發誓,你死後我不能再觸碰天機,今日孩兒,恕不從命。
「趙子湘,我幫你招魂!」
說完,孟恭儉擺出三清上保桃木劍,魑魅招魂紫金爐,橫展八寶椽珠道家黃袍玉帶,又祭開九鬼聞香風鈴甲,腳踏伏羲八卦圖,來到山嶺之上,吟哦起招魂辭: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層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娭,投之深淵些。歸來歸來!往恐危身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約,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歸來歸來!恐自遺災些。
……
靈魂啊回來吧,為什麼還要滯留外地,家族中的人都已經到齊,食品豐富有大麥和小米,苦的鹹的你都熟悉,還有你熟悉的那些歌曲。
靈魂啊靈魂,人死之後是否真的有你?
人來世上本來就是機緣巧合,又何必貪得無厭不肯離去,便是死了還妄想能有一個靈魂存留世上,又有什麼投胎轉世妄想,還千辛萬苦尋找什麼長生不老,受盡各種苦難罪過,真是活該。
趙之湘二十歲之前一直是這麼想,可是二十歲以後呢?
一夜之間,他竟然嘗到了活著的樂趣,現在他想和程羊羊一起活,可是她已經死了。
不!我不會讓你死。
此時,孟恭儉的招魂辭已經唱到了最後一句,整個山谷中一片寂靜,並沒有什麼改觀。他一直只是看著父親如此施法,自己從來沒有試過,難不成自己哪裡做錯了?
趙子湘看著孟恭儉,孟恭儉十分尷尬,臉有愧色說道:「不好意思,我也無能為力,我父親從來不許我碰,更加不會教我這些。」
趙子湘還是看著孟恭儉,臉上沒有表情。
「靠!你他娘的不會以為我是騙子吧,我爹在下面還屍骨未寒,我能說謊嗎?」
「我沒有懷疑你爹!你,你後面——」
「那麼你是懷疑我了?不過也有可能,我那招魂辭是背著我爹背的,可能是哪裡被錯了。」
孟恭儉忍不住低聲說道。
「不,你沒背錯,我早就來了!」一個聲音從孟恭儉後面傳來,不過不是程羊羊的聲音,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孟恭儉向後一看,差點嚇得摔倒,一個黑衣男子額上寫著陰府赦令出現在他身後,黑衣男子身高足有兩米多,體型巨大瘦削,他一把扶住將要摔倒的孟恭儉。
孟恭儉顫顫巍巍問道:「你……你是誰?」
那黑衣男子微微笑道:「我是你父親的老朋友韓風凌,你這老孟家的小子倒也有種,或者說是很愚蠢,連招魂這種法術都敢用,你爹怎麼死的你都忘了嗎?天譴你真的不害怕,還敢明知故犯。」
「你……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是人是鬼你都應該叫我一聲韓伯伯,張嘴閉嘴你你你,老孟的家教是怎麼做的?老子告訴你,老子既不是人又不是鬼,老子是黑白無常,就是你們說的鬼差!」
「鬼差!」
「兩個小子真是沒有見過世面。唉——我本來是奉命來勾你爹的魂魄的,可惜你爹讓雷給劈了,我現在是連碰都碰不到,你爹是個好人啊。」
韓風凌說到這裡,也忍不住悲戚起來,他接著說:「不過你小子放心,你爹臨走說了讓我照管你,我是絕對不會放下你不管的。」
孟恭儉聽到黑衣男子為父親悲傷,不禁感慨的叫聲「韓伯伯」,可是後面聽到他一個鬼差竟然說「我是絕對不會放下你不管的」,又在心裡責怪父親所託非人。
趙子湘才為孟恭儉高興一下,這次又回歸默然,想來上天註定自己救不了程羊羊,果然是一定救不了。千里奔行,又是一次無用功。
這時候韓風凌大步走到趙子湘面前,低頭看著他笑道:「你的事老孟也已經託付給我了,你不就是想讓程羊羊那個女娃子起死回生嘛,對我來說倒也不是很難,我回頭把她的靈魂偷給你,你自己去給她找身體,她就可以起死回生了。」
起死回生。
身體溫度慢慢增高,血液開始流通,心臟重新跳動。
睜開眼睛,性格回來,記憶回來,感情回來,你,是否還能重新愛我?
趙子湘點著頭,嘴唇打顫說道:「我我我感激不盡……」
第三章
死,枉死,本來不該失去生命。
魂,冤魂,生前留下無數遺憾,
鬼,厲鬼,被奪去生命時忍受無數痛苦。
上三者皆有無數怨念,非凡神所能降服,故有鬼差在世捕捉,灌以孟婆湯,押過奈何橋,投於六道輪迴,或扔進無間道中,或囚禁於寒水地獄。
鬼差者,既為冤魂,又為厲鬼,又是枉死,怨念無比巨大,不願丟下前世記憶,於是和十殿閻王簽訂靈魂契約,只留意念,放棄靈魂,為陰王驅使,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你只是一個記憶?」
趙子湘跟在韓風凌後面問道,韓風凌冷著臉在前面快步前進。
「不對,我是一個記憶,但是我不止是一個記憶。」
「那又有什麼區別?」
「有很大的區別,不過我並不想告訴你!」
「你不會只是想裝裝逼吧,在這種文詞上作文章……」
話音突然被打斷,韓風凌一把抓住趙子湘的脖子,眼中發紅,狠狠說道:「好,那我就告訴你,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放棄靈魂,成為這麼一個記憶的存在?為什麼不肯投胎轉世,偏要去做這勞什子的閻王傀儡?」
「為為……為什麼?」趙子湘哆哆嗦嗦的說,他倒不是真的怕被這鬼差掐死,而是害怕萬一惹怒了他,他不肯再幫助自己去救程羊羊。
「你知道有多少人因為我而活著!」
「因為你而活著?」
「小豆子,金喜兒,陳三,廖東平……他們都活在我的記憶里。前世害死我的那些人早就死了幾次,投胎轉世了一遍又一遍,我就是想恨也不知道去恨誰。可是我就是捨不得我的那些朋友!」
「你的那些朋友?他們難道沒有死,沒有和你相會,沒有輪迴做人,你不還是可以去找他們。」
「輪迴?哼!這才是一個最大的騙局,世上哪裡有什麼輪迴?」
「沒有輪迴,你們地府又為什麼存在?」
「地府是一個屠宰場,人死了還不夠,他們還要把靈魂抓回去徹底消滅,哈哈哈,哈哈哈,輪迴——。」
「不!不是這樣的!你是說程羊羊的靈魂已經沒有了。」趙子湘聽到這裡,忍不住痛苦的叫出來。
「這個你放心,那倒不會。人間一年,地府一天,現在人間正是人口大爆炸的時候,地府改革沒跟上時代,公務員編製幾千年沒變,事情根本忙不過來。
因為鬼魂滯留太多,枉死城房價大漲,十殿閻王都是一天到晚盯著天庭板塊的股票很少下來巡查,現在殿里新開了辦事處,都是判官幹活。
就這!閻王殿候審室還是擠滿了新鬼老鬼,奈何橋上等著投胎的靈魂也要排三天三夜的隊,你那個程羊羊就是才死就來排隊,估計還沒走到橋上。」
「投胎?你不是說那些靈魂都被消滅了嗎?現在又說什麼投胎?」
「我有說過嗎?這是我說的?」
「你!」
「好啦好啦,算是老子說的,老子瞎說唬你又怎麼滴。」
「你他娘——」
「你要是敢跟老子說髒話,老子不帶你去地府了。」
「我——我,算我的不是。」
「算了,我還是跟你解釋一下吧,你知道記憶有多寶貴嗎?那些靈魂經過地府就被消除了生前的記憶,前一世豈不是都白活了,這和被消滅了又有什麼區別?
我那些朋友們都輪迴轉世了,可是轉世了的他們既不認識我,又忘了我們一起經歷的那些事,連原來講義氣的性格都變了,這還是原來的他們嗎?
原來的他們都已經死了,所以我寧願自己成為一個記憶,也不能讓我記憶里的他們死去!
我是他們曾經活過的那一世唯一的見證!」
趙子湘聽了他的話,口中喃喃說道:「人死了,感情沒了,性格變了,記憶沒有了就都沒有了。奈何橋,孟婆湯,不,你不要喝!」
趙子湘掙扎開韓風凌的手,拉起他巨大的身軀快步向前走。
「你幹嗎?」
「快點!聽你說路這麼遠,去的遲了,羊羊就不是羊羊了!」
韓風凌一把拽住他的領子,拜拜手打個哈欠說道:「不用!我們乘車!」
這時候一輛紅皮公交車從另一個山頭開來,在這趙子湘與韓風凌身後的大樹這停了下來,上面站滿了死人,本·拉登、趙部長、梁老闆都是不久才死的知名人物,趙子湘看著可怖,也只好硬著頭皮往上擠,卻被身後的韓風凌一把拉住。
「這車是十五塊的,上頭不給報銷,咱們換下一輛。」
於是兩個人又等了一輛兩塊五的,韓風凌上車以後給買票的點了根煙,看樣子是老熟人了,兩個人嘰嘰咕咕說了一路,又不停地指指點點,看樣子是在說趙子湘的事。趙子湘連續奔波了許多日子,頭一昏,就睡了過去。
你有沒有去過寺廟,在地藏王菩薩的道場里有十殿閻羅,他們一臉橫肉齜牙咧嘴,一笑一怒,可以判人生死。
你有沒有看過他們的眼睛,漆黑一片的瞳孔,布滿血絲的眼白,眼孔睜得巨大,似乎那裡面隨時會伸出惡魔的舌頭。
然而,你知道嗎?
無論是君王大臣還是凡夫俗子,你這一生歷盡辛勤所作的一切努力,最終是獎賞是懲戒都由他們隨口決定。
我們祖輩以來用香火供奉他們,我們恐懼他們的同時對他們寄予最大的希望。
他們是這世間對錯的最終判決者!
可是,如果他們也錯了呢?
趙子湘醒了過來,一瓢冷水淋濕得似乎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骨骼,讓他大腦的每一根神經都清醒過來。
他環顧四周,此刻身處一座大殿之上,四周巨柱林立,殿堂雖然巨大,卻不空曠,無數鬼魂臣工執著牙牌林立四周,四位巨人力士將自己圍在中間。
一個紫衣蟒袍的老者坐在王座上,微微冷笑:「趙子湘,你小子倒是膽壯,竟然想到我這枉死城中來偷盜鬼魂!玉帝不許販賣人肉到陰間,我秦廣王已經很多年沒有嘗過活人的味道,這次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可怪不得我了。」
趙子湘記得剛才在車上還好好的,怎麼一覺睡醒落得這等下場,莫非是韓風凌出賣了自己,他在哪?
「你不用到處看了,韓風凌已經被我吃掉了!我要是沒有吃掉他,怎麼會知道你想來偷一個叫程羊羊的靈魂這件事。」
「你為什麼要吃了他!你不是和他簽過契約要保留他記憶的嗎?」
「隨便啦,我只是太無聊,便吃了他看看會怎麼樣,結果什麼都沒發生,真是讓我失望。」
吃掉他竟然只是因為無聊!趙子湘一驚。
「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是閻王,你判決人們的生死和來世,誰對誰錯都是由你決定,你應該公平正義才對……」
「隨便啦,隨便啦,這本來就是你們的一廂情願,喂,老吳,你們電磁爐里的油燒熱了沒有,快點,我不想聽這小子的廢話了,趁新鮮炸。」
這時候,趙子湘才留意到閻王殿上眾臣工手裡除了拿著牙牌,還捧著蔥姜蒜,看來他是準備吃自己的肉。
這竟然就是判決人生死的地方!
趙子湘想到了狗肉火鍋店的後廚房也是這個場景,大狗小狗被關押在一間間的囚籠,然後大老闆帶著手下坐等開飯,大廚燒了熱油,準備開膛破肚下鍋。
囚籠里的狗紛紛想,聽話的善良的狗會得到獎賞,不聽話的惡狗就受到懲處,結果是他們統統被扔進了油鍋。這時候有一隻狗跳出來問道:「不是說好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你們怎麼能這樣隨意。」人根本聽不懂它在說什麼,這只是它們的一廂情願。
趙子湘渾身沒有力氣,眼看著秦廣王下令,然後他被力士扔進油鍋。
算了,我已經累了,就這樣死了吧。
滾燙的熱油炸得渾身皮開肉爛,然後這岩漿一般的液體灌入了胸腔,鼻子被炸得焦軟,熱油又浸透了眼窩,雙眼在熱油中模糊,那些記憶要消失嗎?
爸爸媽媽,你們不要老是吵架?爸爸媽媽,你們都不愛我嗎?你們不要再往樓那邊去了,不要再打架了!你們不要離開我!
小夥伴們,你們都看不見我嗎!阿姨,你不要讓他們壓死我!你們這些人,你們為什麼都不理我!你們大家,不要離開我!
程羊羊?你是真的愛我嗎?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誰?你為什麼要救我?你不要離開我!
我怕!我怕!我不要一個人!
秦廣王站在油鍋邊上,一舔叉子,他已經聽到了趙子湘內心的聲音,竟然哈哈大笑,說道:「趙子湘,你應該習慣了才對,孤獨一人又有什麼好怕的,你之前的千百世不都是孤身一人嗎?呶,生死薄上寫得明明白白,你每一世都是孤獨終老。」
孤獨終老!
竟然還是生生世世!
一世幼兒淚如珠,萬般委屈無處述;二世乞丐人人欺,既無朋友又無力;三世為奴又為婢,凌辱強暴死十七;
四世托生在貴家,親母死後繼母殺;五世化作山野犬,母狗銜扔巢窠外;六世福來早產死,不經傷心痛楚時;
七世自幼是奴隸,切成肉塊喂狐狸;八世做個讀書人,皓首窮經未娶妻;九世化作單飛蝶,傍晚垂落道路間;
十世百世為孤兒,千世以來無人憐。
不!不!不!
我還有一個程羊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一個人被油鍋炸成這樣,想來身為閻王,這種場景已經看了幾千幾百遍,這回再看,秦廣王竟然沒有覺得無聊,還是這麼開心。
趙子湘緩緩在油鍋中間站起來,一把抓住秦廣王的領子,將秦廣王按進了油鍋。
「啊——秦廣王落入油鍋了!」旁邊的力士叫道。
「秦廣王被趙子湘扔進了油鍋!」殿下鬼太監驚呼道。
「秦廣王被油鍋炸死了!趙子湘殺了秦廣王。」廳上鬼臣工們喊道。
「趙子湘法力無邊,他殺了秦廣王,自己做了冥界大王了!」殿外鬼卒紛紛傳揚出去,枉死城中股票大跌,其他九殿閻羅王都紛紛宣布獨立,派兵四處搶奪地盤,眾鬼差也都湧進閻王宮殿尋找自己靈魂,到處大砍打殺。
趙子湘緩緩從油鍋中走出來,這秦廣王經過油鍋一炸,縮水不少,竟然變成了一個小乾巴瘦老頭。
趙子湘一隻手拎著這個小老頭,放聲朗笑道:「你他媽就是秦廣王!」
這乾巴瘦小老頭的秦廣王似乎失去了法力,掙扎著諂媚笑道:「小兄弟,只要你放了我,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不就是程羊羊嗎?小意思,哪怕是她已經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我也能給你叫…不不不是請…請回來。」
「你個死老頭子,你就閉嘴吧!」首席判官打斷了秦廣王,對著趙子湘躬身說道:「小英雄,你要是能殺了秦廣王這個老不死的,我和殿外眾將以及他們統率的百萬鬼卒都願意聽你的號令,從此你就是冥界之王。
不要說一個程羊羊,就是這老不死後宮裡的貂蟬,西施,王昭君,趙飛燕的鬼魂,你要是喜歡,也能讓她們通通過來陪你——」
趙子湘趕緊擺擺手說道:「不,我只要程羊羊活著。」
「那好,小英雄,你要程羊羊沒有一點問題。只要你殺了這個老不死的——」
趙子湘趕緊擺手:「不,我不要程羊羊,我是要她活著。也不對,我也要她。只看她願不願意要我。」
這下,判官和眾鬼將也聽糊塗了,什麼要不要的,願意不願意的。判官便說道:「這也不是問題小英雄,只要你殺了這個老不死的,你愛怎樣就怎樣,我們一定幫你實現。」
秦廣王在趙子湘手裡叫道:「小兄弟,你別聽他們胡說!你們這些亂臣賊子,我實在應該早就把你們吃掉。黑無常將軍,你忘了,我們兩還是結拜兄弟,你站出來幫忙說說話呀!」
黑無常冷冷笑道:「虧你還記得結拜兄弟,你忘了當初結拜是你我白無常我們三個,現在白無常到哪裡去了!」
秦廣王聽到這裡低聲不語,因為白無常也已經被他吃了。
趙子湘看看秦廣王乾巴瘦老頭模樣,又想想他現在眾叛親離無依無靠,不禁有點同情起來,多麼像自己第五百九十七世的樣子,便問眾鬼:
「他以前好歹是你們的大王,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他?」
「小英雄你是不知道這個老傢伙萬年不死,他到底有多麼殘暴!不但你們人受不了,我們鬼界也早就難以忍受了!我們那些被他吃掉的兄弟,還有韓風凌兄弟……」
判官說到這裡,已經哽咽住了喉嚨,一眾鬼將都暗笑這老傢伙看多了好萊塢大片,鍛煉的好演技,可是臉上又都表現出悲苦之色。
趙子湘一想到韓風凌,也憎惡起手裡這廝,便和眾鬼說到:「那也行,你們先去把程羊羊給我救出來,我就按你們說的處理他。」
判官一想,這冥界雖大,我們卻有百萬鬼卒,一個區區程羊羊怎麼會找不出來,只要弄死了秦廣王,我們再弄死這傻小子,這冥界還不是我們的天下,只是不知道這小子法力如何。便趕緊說道:「小英雄說得是,只要你吩咐一聲,我們一定替你辦到。」
說完這話,判官便趕緊號令眾鬼將派出大兵,一來平定叛亂,穩定冥界秩序,再就是排查十八層地獄,一定要把程羊羊的鬼魂找出來。
趙子湘看著忙碌的眾鬼,心中突然緊張起來,我馬上就要再次見到她了,馬上就可以。
程羊羊。
人死了,感情沒了,性格變了,記憶沒有了就都沒有了。
喝了孟婆湯的你,還是你嗎?
第四章
「師傅,我五十年沒有見你,五十年里沒有人跟我說過一句話。弟子好苦!」
「你不要叫我師傅。你命中注定孤苦,這是你修行所必須忍受的,可是你身體里的那樣東西,你不要丟棄,為師再說十五個字為師就要圓寂了,還有十個字,還有五個字,為師圓寂了。」說完老和尚一命嗚呼。
這是趙子湘第九百九十世的場景。
趙子湘一手掐著秦廣王,一邊等待眾鬼尋找,眼看著第十七隊都回來了,還是沒有一點收穫。
判官安慰道:「趙小英雄,你別急,這第十八層地獄路遠車少,說不準……」
趙子湘面如土色,窒息一般說道:「她是個好人,不會的,不會的,不會在十八層地獄……不!她一定要在那!不然,她在哪?」
這時候最後一支黑無常率領的人馬也回來了,判官一問,黑無常搖了搖頭說道:「這小妮子是不是壓根不在地府啊!」
趙子湘問道:「這人死了,不在地府還會在哪裡?」
眾鬼一片默然。
這時候,黑無常冷冷笑出聲來,指了指秦廣王說道:「這就要問他了,他是天官!他們天官煉丹藥的時候,就經常拿靈魂作原料。」
秦廣王嚇得趕緊搖頭,賭咒發誓自己絕對沒有拿程羊羊煉丹,而且自己在地府任職時間太長,元神被陰氣浸泡,就算是煉丹也起不到作用。
黑無常逼問道:「那你說,那個小妮子的靈魂去了哪?」
秦廣王委屈說道:「這世上天官多得是,又幹嘛針對我一個!這鬼魂地府沒有捉,除了天庭,誰還能捉?」
趙子湘自言自語說道:「天庭,是啊,她那麼好的一個人,死了自然是應該上天庭,做個仙子什麼的。這對她是好極了的結果。」
黑無常冷笑:「做仙子?天上有哪一個仙子是鬼魂做得,他們都是子承父業,家裡沒有關係,身體里沒有仙人血統,到了天上只有做煉丹原材料的份。」
趙子湘驚叫:「什麼!」
「不信你問他,這個三等的天官。」
「黑無常說得是真的么?你快說!快說!」
「你——你——你掐得我喘不過氣來了,咳咳咳,咳咳咳,我知道的也不清楚,呃,凡人做仙子這事,除了凡人一廂情願胡說八道,我還真沒聽說過什麼現實案例。不過她有沒有被抓去煉丹,事情應該還沒有那麼糟糕,說不定她自己能逃出來呢。」
黑無常冷冷笑道:「逃出來,哈哈,幾千年來,能從神仙手裡逃出來的鬼魂,五個指頭都數得過來。」
趙子湘淚光閃閃,果然是上天註定,就一定不會有錯。
他將秦廣王一把扔在殿上,眾鬼將上去將秦廣王團團圍住,五花大綁後又扔進油鍋去炸,這下已經萎縮的跟個油炸鬼大小了,眾將跟著就哈哈大笑,拳打腳踢來出氣。
趙子湘坐在階梯上,這下是心如死灰。
程羊羊,你死了,我還能天南海北的尋找你的鬼魂。
可是,現在連你的鬼魂都已經飛灰湮滅,這空氣中,這海水裡,這泥土裡都是你,我就在你裡面,又在你外面,我到哪裡去把你找回來。
或許,她只是被抓,還沒有被仙人用上。
趙子湘看著一團混亂的眾鬼,看著在地上抱頭鼠竄的秦廣王,突然闖過群鬼,一把又將他擒在手裡,冷冷說道:
「你是天官!你帶我上天庭!」
地若奪你,我便踏碎這地;天若奪你,我便捅破這天;宿命要我孤獨,我他娘的報之以歌!天奈我何!哈哈哈哈。
趙子湘站在大殿之上,身形高大猶如天神一般,他面對著百萬鬼卒朗聲說道:「我要去天庭問個明白!有願意跟我一起去的嗎?」
此話一出,氣吞山河,百萬鬼卒都聽到了他的話。
冥界一片死寂。
黑無常淚如泉湧說道:「他娘的,我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我弟弟白無常明明已經簽了不死契約,這幫狗日的派來的天官還是說吃就給吃了,我也要去問個明白!好你個趙子湘,老子今日豁出去了,老子陪你去!」
判官憤憤道:「我本來就是自由散仙,把我在這地府里困了幾千年,我早就不爽了,我也願意去!」
「我兒子給我燒了幾百億紙錢,他們非說天堂銀行成本高,要收我的通貨膨脹抵消款,結果我現在他奶奶的才收到一分錢,我也要去問個明白!」
「我也去,我一生連一個螞蟻都不敢踩,結果連五歲都沒活到就死了,我也要去問個明白!」
「你連走路都沒學會,當然踩不了螞蟻。」
「要你管!你不願意去?」
「我願意去!」
……
百萬鬼卒,上將千員,跟隨著趙子湘浩浩蕩蕩奔赴天庭。
這是天界和冥界歷史上的第三次戰爭,第一次是封神之戰,當時通天教主被釋家和道家擊敗,流落不知蹤跡,冥界因此落敗,當時西方設立了地藏王菩薩統管地獄。
第二次是西遊之戰,孫悟空搗毀閻羅殿,修改生死簿,後來被天庭招安為弼馬溫,成為天官。其實算來這一次的天鬼之戰也是十分牽強,畢竟孫悟空大鬧地府時還算不得天官。
這第三次便是趙子湘為了救回程羊羊的靈魂,領著百萬鬼卒攻天,這也是唯一的一次冥界的主動進攻。
趙子湘與眾鬼一路行軍便一路思考,這鬼卒有百萬,這天兵天將只有十萬,這是十個打一個,怎麼還會打不過,越想越自信,越自信越急切,恨不能下一秒就打破凌霄殿,救出程羊羊。
然而這仗一打就是許多時日。
天庭地盤廣闊,而且兵力不足,分兵抵禦哪裡是趙子湘的對手。
打破南天門,攻陷兜率宮,拿下蟠桃園,這蟠桃園失去了孫悟空的看守,完全不值一提;
又奪得真君廟,二郎神和玉帝決裂,所以故意放了水;
最後攻上九天,殺入了凌霄寶殿,十萬天兵被殺得丟盔棄甲,起義的起義,投降的投降。
四大天王因為投降較早,率部投降的時候手下有兩個全西方裝備的完整師團,又為後期策反二十八星宿作出了貢獻,一度被敕封為四大首席判官。
後來玉帝逃往西王母處,依靠著小老婆的力量進行戰時改革,先是降低仙班准入門檻,鼓勵妖界和道士積極進步,增加儲備兵員;
然後又實行天界義務兵役制,將天界原來的募兵制改成徵兵制,組建起千萬大軍,高唱保家衛國之歌,對冥界大軍積極反攻,最後不但將百萬鬼卒殺得丟盔卸甲,還將趙子湘率領的殘部包圍在凌霄殿陣地。
托塔天王在陣地上架起千里傳音喇叭,口中道:「兩塊錢,兩塊錢你買不了吃虧,兩塊錢,兩塊錢你買不了上當,呸呸呸呸呸,說錯了,那個這個,趙子湘,陛下宅心仁厚,下令寬頻俘虜,只要你們放下武器,主動投降,一定不會傷害你們的性命,陛下還說了,你們如果投降,只辦首惡,從者不論,其他鬼卒還可以回冥府繼續過活。」
「投你姥姥的降,要打便打,聒噪個生殖器。」黑無常近來在戒髒話,雖然氣憤,最後還是改了口。
趙子湘看看身後殘兵敗將,他們都是一臉疲憊一臉恐懼,戰爭曠日持戒,他們雖然厭倦了,卻因為義氣的原因,到現在也不肯舍下自己逃離出去。如果再打下去,這一萬多殘部也會飛灰湮滅,算了,玉帝要殺我便殺我吧,打了這麼長時間的仗,把整個天界都翻過來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程羊羊的靈魂,想來她是已經不在了,我便是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降了吧!」
眾鬼卒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趙子湘身上。
「老子殺了七個天兵,現在便是該算的賬也都算清楚了,便是死了老子也不虧,兄弟們現在是殺一個賺一個,打吧!」黑無常強笑道。
「降了吧。再打下去,大家都會灰飛煙滅,既然大家的帳都已經算清,現在又何必為了我一個人害了大家。好,聽我將令!現在所有鬼卒都放下武器,打起白旗,雙手抱頭走出陣地,不聽命令的,都不是我趙子湘的兵。有誰敢阻攔,我也絕對饒不了他。」
趙子湘一聲令下,眾鬼看著他,都默默按著他說的,走出陣地投降,史稱「凌霄殿大捷」。
天庭光復,玉帝率領眾仙返回九天,下令要在凌霄殿親審趙子湘,當他被押上玉階時,已經被打神鞭打得血肉模糊,天雷劈得又焦又臭,眾仙紛紛交頭接耳:「果然是相由心生,這邪魔外道就是又臟又丑。」
玉帝掩住鼻子,還沒問話,這攤爛肉卻已經開口,趙子湘掙扎著問道:「我那些兄弟,他們現在都怎麼樣了?」
玉帝:「托塔天王你給他瞧瞧!」
「是!」一聲答應,托塔天王打開天眼,上面顯出圖像,數萬鬼卒都被投入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下,當作劈柴被燒得屍骨無存,原來這鬼魂只是煉丹引火的東西,連原材料算不上。
趙子湘指著托塔天王絕望道:「你——你!」
「是的,打仗時我是答應過你們投降不殺,可是你不知道我乃是一代名將,這叫做兵不厭詐。既然你們惹了事,如果你們戰鬥到底,說不准我這邊減員太多,我會放你們回歸地府,可是是你讓他們投降的,如果說害了他們,也是你害了他們。」
「是我害了他們?」
「沒錯,你知道嗎,我跟他們說了,你已經被封為新一任弼馬溫,位列仙班,現在也是天官了。你知道他們在三位真火里是怎麼罵你的,他們說死了也不會放過你。哈哈哈,他們已經是厲鬼了,厲鬼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什麼放過不放過的。」
「是我害了他們?」
「是你害了他們!」
「是我害了他們!是我害了他們!是我害了他們!哈哈哈哈,是我害了他們,哈哈哈哈!」
已經是一團焦肉的趙子湘放聲大笑起來,整個天庭頓時天昏地暗,地動山搖,玉皇大帝坐在龍椅上動搖西晃,竟然滾落台階,天庭眾神趕緊去攙扶。
「他,他,他身體里的是什麼東西?」玉帝嚇得面色雪白,屁股坐在地上就向後退,手指著地上那一坨焦肉。
趙子湘緩緩從地上站起身來,一道白光撐起他七零八落的血肉,趙子湘一臉悲憤的看著地上的眾神,冷笑道:「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眾神,你們有什麼權力決定別人是死是活,誰對誰錯,憑什麼由你們決定!」
趙子湘向蒼穹望去,九天之外更有九天,漫天冤魂在離恨天上望著自己,他是他們的希望!他知道自己沒有錯!
趙子湘手中白光一閃,變幻出一把AK47,對著凌霄殿上的眾神一通掃射,倒下去十萬天兵。
托塔天王指揮著新招募的千萬天兵,「上啊!上啊!上啊!誰殺了他,玉帝重重有賞!賞他長生不死!」
一位天兵聽到托塔天王言語,上去一槍將他撂翻在地,口中罵道:「老子想當神仙,就是想自由自在的活著,現在連活著都要人賞賜,這神仙不做也罷!」眾天兵聽了都覺得有理,也紛紛撤退,結果千萬天兵不戰自潰,兵敗如山倒。
「快去西天極樂世界請如來佛祖!」玉帝提溜著袍子,一邊跑,一邊叫道叫道。
「趙子湘——你不就是想——找程羊羊嗎?我來幫你找!」
「你是誰?」
「我是釋迦摩尼。」
第五章
四大部洲。
東勝神州、西牛賀州、南禪神州、北俱蘆洲。
佛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春秋。
人生於世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五陰盛、怨憎穢、求不得。
摩珂伽葉阿娜陀,比丘尼,無我相,無人相,無壽者相。
你是要用這些來勸我嗎?
趙子湘看著釋迦摩尼,冷笑道:「玉帝一擺不平,你就要出來給他擦屁股,從孫悟空開始就這樣,你們還有沒有新鮮的了。」
「呃……這個不重要,我們來打個賭好不好?」
「不好!你以為我沒有看過《西遊記》嗎?你不就是要跟我打賭,看我能不能逃脫你的手掌嗎?其實逃得出逃不出,最後不都是要被你壓在五指山底下,說句實話,我就不相信當年大聖爺沒贏你。
好你個滿頭葡萄的臭和尚,世人都要拜你我偏不,你愛打打,愛殺殺,我趙子湘奉陪到底!
說句實話,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連人間的和尚都不如,口口聲聲讓弟子們不要打架,自己下起手來就忒黑。」
趙子湘一番話說得釋迦摩尼臉上一紅,他向天庭眾神一看,眾神都假裝什麼也沒聽見,各自聊各自的天「最近我投的股票跌了。」「我的也不行……」
釋迦摩尼被他戳破,現在反而不好意思動粗,好在他佛法高深,便耍起「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因果循環」嘴皮神功,說道:「趙子湘,你不就是想找程羊羊嗎?我能幫你找到!」
「你能幫我!」趙子湘這才想起來,三界之中就數釋迦摩尼法力高強,佛眼能看過往、知當前、識未來,他要是想找誰,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趙子湘想到這節,心說這回一定能夠找到。
「是的,我能幫你找到。不過呢,再找她之前,你要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愛過。不對不對,你問你問。只要你能幫我救她,我就是皈依當和尚都沒問題。」
「你是不是真的很愛程羊羊?」
「這個是自然的。多麼廢的廢話。」趙子湘信心十足說道。
「如果我幫你救活了程羊羊,她有一點變了,比方說容貌,你還會愛她嗎?」
「你當我趙子湘是什麼人?我是那種浮淺到只看臉的人嗎?就算她不好看了,我也一定會愛她的。」
「很好,如果這時候她的記憶也丟了呢!你還會愛她嗎?」
「當然,這個問題我早就想好了,打仗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她丟了記憶怎麼辦,想到最後就通了,那我就跟她把當初的事再經歷一遍不就好了嘛!」
釋迦摩尼拈花一笑,說道:「那就好,那就好,如果她這時候因為長期獨處,性格也變了呢?你還會愛她嗎?」
「愛!那是當然的,她害怕孤單,我就要跟多的陪她。」
「如果她不再愛你,她的感情也變了呢?你還會愛她嗎?」
趙子湘苦笑道:「其實,我本來就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愛我,感情這回事,誰能拿得准,她愛誰是她的事,我愛她是我的事。上天讓我孤苦了千世,可是這愛的慾望藏在身體里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強烈。
我雖然憎恨玉帝這些天神,卻越來越不憎恨上天,反而對上天感激不盡,是他的安排,讓我遇見了程羊羊,千世孤苦換來一日相遇,便是再選擇一次我也心甘情願。」
釋迦摩尼靜靜地看著趙子湘,嘆了口氣說道:「我一方面被你的執念感動,一方面為你惋惜。
你說你經歷千世孤苦,然後見上程羊羊一面你便會心滿意足,然後你又說你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會愛著程羊羊,可是啊,程羊羊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凡人,我換了她的性格、記憶、感情就是換了她的靈魂,我開頭換了她的身體,所以她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根本不是程羊羊的人,可是你仍然愛她。
其實,你愛的真的是程羊羊嗎?你愛的就是程羊羊這三個字!這世上千千萬萬人都可以是程羊羊,程羊羊也可以是這世上任何一個人,你如果真的愛程羊羊,你就去愛眾生好了。
趙子湘,不要再去愛你心裡的執念了。」
一聲棒喝,兩行寒淚,程羊羊這三個字似乎在他心裡墜落,被摔得粉碎。
趙子湘啊,趙子湘,你原來是一直在自己騙自己,孤苦的時間久了,誰對你好,你便以為自己愛她是不是。
「弟子錯了,弟子罪孽深重!」
趙子湘兩行熱淚滾滾流在地上,雙膝跪地,參拜在釋迦摩尼坐前。釋迦摩尼看著地上的人,似乎看見了當年的那個小猴子,還有那些日日夜夜的暗中照料,那些辛勤關懷,不禁長嘆一聲:「罷了罷了,回頭就好,回頭就好。」忍不住伸手去扶他起來。
趙子湘緩緩起身,擦凈了臉上淚水,低聲問道:「佛祖,回頭是否真的有岸?」
「有的有的,回頭是岸啊——」
「你自己相信嗎?」
「我自然是相信並且堅信。對了,你問這個幹嗎?」
趙子湘低聲說道:「佛祖,茶飯王沒有灰飛煙滅,他的靈魂還在!」
這茶飯王不是別人,正是釋迦摩尼的父親。釋迦摩尼在世時,他本是印度茶飯王的兒子,他新婚之夜受到啟示,於是離家修行,最終修成正果。
可是茶飯王就沒有那麼幸運,當年他統治的釋迦部是印度的上邦,許多下邦都來求娶釋迦部的公主為妻,包括當年的羅剎部,可是釋迦部沒有那麼多公主,於是就把一個女僕嫁給了羅剎部。
羅剎王的母親就是這個女僕,羅剎王小時候跟隨母親回娘家,在釋迦部受盡歧視,所以從小就立下志向,將來一定要報仇。
釋迦摩尼離家出走後不久,羅剎王登基,盡起大軍征伐釋迦部,將聖族屠滅的乾乾淨淨,後來羅剎王率軍在紅河淫樂,被河水淹沒。
據說茶飯王是被羅剎王挫骨揚灰,連靈魂也被巫火燒成了灰,所以釋迦摩尼才成了孤身一個的出家之人。
現在趙子湘突然說起茶飯王下落,釋迦摩尼怎麼能不關心。
釋迦摩尼焦急問道:「他在哪?」
「你想念他嗎?」
釋迦摩尼一愣,兩行熱淚也滾落在地,莊嚴法相露出悲戚神色:「他是我生生父親,何況當初離家出走,是我對不起他,他受盡苦楚時,我不能在他身邊,我怎麼能不日日夜夜想念他!」
眾神大嘩,漫天的諸佛、羅漢、菩提、比丘都大驚失色!
「他在那冥界六道輪迴盡頭的無間地獄中徘徊,至今不能投胎。回頭是岸!你現在去救他上岸,還來得及,他也在苦苦思念他的獨子。」
釋迦摩尼一怔,回頭看看眾生,千萬天兵,眾神眾佛也都正在看著他,釋迦摩尼慘然一笑,緩緩脫下法衣,走下蓮花聖座,光腳向地獄走去,口念一個偈子:
佛本人生來,眾生由他愛。愛誰由緣定,但教心快哉。
從此,在紅河河畔多了一個草房子,一個年輕書生服侍一個老者,釣魚種田,笑談天上人間。
趙子湘當日大鬧天庭,召得百萬鬼雄,擊退千萬天兵,嚇得玉帝跪地,勸得佛祖還俗,漫天神佛都灰頭土臉,可是最終還是沒能救回程羊羊,這一次是徹底的灰心喪氣了。
你在哪?你在哪?
你像是一個幻象,突然墜入我的人生,激起波瀾萬丈,卻又沉落水底,從此不見了蹤跡。
可是我的人生卻從此改變。
我想念你,想念你,想念你。這想念猶如波紋一般越散越大,能量也與日俱增,它哪怕不明顯了卻不會消失,它會永遠的活在心湖的記憶里。
趙子湘歷盡劫波回到人間,天大地大他哪裡也不想去,最後又來到江邊的小區,問了程羊羊的父親程諒地址,他獨自去羊羊的墳墓看望她。
然而只看了墓碑一眼,趙子湘徹底驚呆了,比當初第一次知道有鬼魂存在,還要吃驚十倍。
墓碑上的程羊羊根本不是自己心愛的女孩,她是一個已經接近三十歲模樣的女子,臉上濃妝艷抹,比自己那晚遇到的那個女孩年齡大過十歲,可是要時尚要好看許多。當然,那只是一般人看來。
在趙子湘眼裡,便是全天下的女子加在一起都沒有那個女孩的一笑好看。
「不是她,不是她,難道世間從來就沒有她,她只是我臆想出來的,這是一個多麼俗套,多麼滑稽的結局。」趙子湘苦笑著自言自語。
上天註定,你改不了。
「不!趙子湘,她是存在的,她不是你臆想出來的。」
「誰?」趙子湘厲聲問道。
秦廣王從墳墓中走出來,臉上帶著冷笑,說道:「我已經幫你找到了那個女子,這就是帶你去見她的。」
趙子湘狠狠說:「你還沒死?哼,你要是肯幫我就怪了,想來就算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也是你變化冒充的,最後還不是要害我。」
秦廣王看他目光兇狠,不覺膽怯說道:「哎呦,小兄弟,你不要有被迫害妄想症好不好?老實說我也不想幫你,是玉帝,玉帝怕你找不到她還接著鬧,所以命令千里眼順風耳上天入地終於把她找到了,我因為倒了八輩子霉,竟然跟你有一面之緣,所以派我來告訴你,說到底,我只是個傳話的。」
趙子湘冷笑著說:「是這樣嗎?」
「哎哎哎啊,你別這樣看我。就算我,不是,是就算玉帝騙了你,他難道不害怕你找佛祖去驗明真假?佛祖可是你勸還俗的。所以沒人敢騙你。」
「好吧,你帶我去看她。她的真名叫什麼?不會程羊羊是重名吧。」
「不,她真名叫作岳小枝。」
第六章
七夕。
一個中年教師坐在辦公室里,南方的夜裡蚊蟲多如牛毛,中年教師頭上已經微微現出禿頂,整個辦公室巨大而空曠,除了他這一盞孤燈什麼也沒有,而他除了批作業也沒什麼事好做。
一個女孩子敲著他的窗戶,女孩子眼中微微含淚,口中嬌喘微微,想來是跑了很多的路:「老師,我已經忍不住了,老師,我是真的好愛你。」
中年老師一怔,口中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看來是哪個班的學生,便露出關懷之聲:「老師也疼愛你們。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我,我是您的學生,陸筱筱,您竟然連我的名字都記不住啊,我好傷心……」女孩狡黠一笑,卻從一邊的大門走了進來。
「老師,您知道嗎,我每天晚上都在這邊偷偷看您披作業……」
第二年七夕。
運動員張開福坐在健身房的地上,他一身汗水。
我知道,人生本來就有很多努力是徒勞無功的,可是為什麼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無功!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是不是我越是努力,越是要被他們嘲笑。
張開福做夢都想要得到一張奧運會的入場券,他的年齡已經越來越大,再不上場,這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健身房空曠寬敞,他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專業教練,現在只有每天靠自己努力了。
「張開福,你可以教我怎麼做仰卧起坐嗎?人家要減肥!」
張開福抬眼看去,一個皮膚白嫩,帶著一點嬰兒肥的小姑娘站在自己旁邊,臉上洋溢著天真爛漫的笑容。
「小姑娘,你是不是跟同學走散了,這麼晚了還不回去,你家裡人要擔心你了!」
「不嘛不嘛,我不要回家,我就是要減肥!福福哥哥,福福哥哥……」
張開福生平第一次聽人喊他福福哥哥,這下連粗氣都不好意思喘,便輕聲輕語的問:「你叫什麼名字,你家住哪裡,這樣吧,我叫人用健身房裡的車送你回去!」
「我要減肥!福福哥哥……你想不想知道瑤瑤為什麼要減肥?」
「你叫瑤瑤?」
「是啊,我叫林瑤瑤,你叫說你想不想知道人家為什麼要減肥?」
「你說吧!」
「因為啊,因為瑤瑤要做福福哥哥的小新娘!」
第三年七夕。
「不行,你只能愛露露一個人。」
第四年七夕。
「好吧,月月就答應嫁給你。」
第五年七夕。
「是嘛!笑笑會陪你一起到老死。」
……
天光鏡中,趙子湘看到了她很多年,當然,這些所謂笑笑、露露、瑤瑤都是岳小枝一個人。當然,這些代號中還包括一個,程羊羊。
而岳小枝實際上多年來都是一個人住。
她也是一個孤獨的人。
這個女孩每年七夕節,都會出去尋找一個男子,投懷送抱,賣弄清純,可是天一亮又會回歸平靜,然後整整一年都過著平凡的日子。
秦廣王無聊到吃鬼差,她竟然比秦廣王還無聊。
「這就是你要找的人!我已經告訴你她在哪裡了。」秦廣王冷笑著將天光鏡收回懷裡,他又看了趙子湘一眼,然後遁入地府。
氣憤!悲哀!絕望!
婊子!騷貨!騙子!
趙子湘喘不過氣來,整個身體癱倒在地上,怎麼會是這麼一個結果!
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出口來,趙子湘徹底的倒在了地上,果然是鬥不過上天。
愛情!狗屎?
趙子湘睜眼看著天,天空黑雲密布,滂沱大雨簌簌落下擊打在趙子湘身上,趙子湘躺在泥水裡,也不知是汗也不知是淚也不知是雨,這麼苦啊。心臟隱隱跳動,聲音驚天動地。
「怎麼會,我還是好愛她!」
可是。
氣憤!悲哀!絕望!
婊子!騷貨!騙子!
一想到愛,其他情愫又緊跟著再來一遍。
悲喜交集,頭髮一瞬間斑白,面容突然老去。
這時候,一個書生的腳出現在他眼前,於是抬頭去看,正是釋迦摩尼,他沒有打傘,身上也沒有金光護體,雨水落在他身上與凡人也沒有什麼兩樣,他也是鼻子耳朵眼睛通通濕透。
「趙子湘,你怎麼了?」
「好痛!好痛!心!」
書生一擺手,雨散雲收,大地乾燥起來。書生嘆了口氣,說道:「你總歸還是著了他們的道!」
趙子湘被書生扶起來,順口問道:「怎麼,他們是騙我的?岳小枝那些事都是假的。」
「不,那都是真的。你愛的那個人就是岳小枝。那些圖像也是真的。」
「那你指的是什麼?」
「須菩提天,上善三百年,下善三百年,如水……」
「哎呀,你他媽又犯病了,說人話!」
「哎呦,對不起對不起!說習慣了。我是說,他們給你看的雖然都是真的,卻也都是假的,呸呸呸呸,我的意思是他們只給你看了一部分,導致你誤會了。」
書生一擺手,睜開佛眼,向趙子湘顯示真相。
曾經有一個老者名叫岳長征,他一生從事革命事業,卻終生沒有娶妻生子,臨到老了十分後悔,於是收養了十幾個流浪兒,對他們疼愛備至,像是親生的一般。
這十幾個流浪兒長大以後都得到了岳長征的遺產,心中對他的養育之恩感激萬分,也都知道岳長征心裡有孤獨終老的委屈,於是想成全他的心愿。
岳長征向來教導這些流浪兒要寬容博愛,所以這些流浪兒想出的報答方式就是每到七夕這一日,就想方設法讓那些跟岳長征類似的人,感受到愛情的滋味。這活動效果驚人,後來越辦越大,竟然成為了一個慈善組織叫作博愛社,而博愛社的中堅力量就是當初的那十幾個流浪兒。
岳小枝就是這些流浪兒中最小的一個。她每一年都會參加這個活動。
那一天晚上,岳小枝之所以一下子就能叫出趙子湘的名字,也是因為博愛社的工作人員事先就已經對他做了周密的調查,知道他喜歡吃什麼喝什麼,興趣愛好是什麼,喜歡的電影書籍是什麼,所以岳小枝才能投其所好的說話。
原來這一切只是出於慈善和同情。
趙子湘看完佛眼裡的真相,忍不住淚流不止:「我不要什麼同情!我也不要這施捨的愛!這樣就不會讓我愛上她,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痛苦!誰需要他們幫助,都怪他們那些人自作多情。」
書生長嘆,又忽然笑起來。
「你笑什麼?」
「趙子湘,你真的覺得怪他們嗎?其實一切,都應該歸結到你自己身上!你以為孤獨終老的岳長征是誰?他就是你的前世,就是你自己!」
趙子湘一下子怔住了。
前世總總一下子湧上心頭,岳長征,我果然有一世名字是岳長征,三年困難時期,我收養過十幾個流浪兒,最小的一個,我收養她才六個月不到,我自己就肝癌病死了。
我隱隱約約記著她面頰上有一粒紅痣,十分可愛,最後的那些日子我最放不下她,抱著她疼愛不舍。岳小枝這個名字就是我起的,諧音岳小痣。
原來是她。
因果循環,有因有果。佛說過。
原來,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想要見她。」趙子湘似乎已經看透了人生悲歡,語氣溫和。
「好,我來安排!」
透過前世總總,趙子湘看到了每一世里岳小枝的影子,原來是這樣,我雖然很愛你,你並不會因此欠我的。
七夕,夕陽下,江邊涼椅。
岳小枝坐在涼椅上讀報紙,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她已經很老很老了。
一個穿著黑色風衣,風塵僕僕的行人坐在她身邊休息。
這報紙寫得無聊,岳小枝越看越瞌睡,越看越發困,報紙遮著臉,她緩緩地進入夢鄉。一陣風吹來,老奶奶面前的報紙被吹落到江里,顯露出她的面容。
這行人看她睡著了,趕緊脫下風衣給她蓋上,生怕她因此著涼。行人一摘下帽子,露出滿頭白髮,滿臉皺紋,他正是趙子湘。
趙子湘看著岳小枝的老去的容顏,因為緊張,嘴唇忍不住顫抖,這!這!這正是自己苦苦深愛的女孩。
趙子湘看著她睡著的樣子,斜靠在涼椅上給她擋風,就這樣靜靜的看著,看了差不多半個多小時,心裡覺得這半個小時若是一萬年多好,幸福的說不出話,忍不住老淚縱橫。
天色也漸漸黑了,趙子湘怕她醒來,便要起身離開。
一隻手突然從後面抓住了他的手,趙子湘心中一動。
「趙子湘,你不要走,我已經等了你整整五十年了,你今天還要丟下我嗎?」
趙子湘一回頭,看見岳小枝也是老淚縱橫,眼淚大顆大顆落在地上,簌簌作響。原來她根本沒有睡著,她一直是假裝在睡。
時光倒帶,歲月流轉,半個世紀。
當初岳小枝長到成年,第一次參加那個慈善活動遇到的就是趙子湘,本來一夜愛情只是任務,可是天亮時候,趙子湘講述了自己小時候的良善之心,而這些言語岳小枝從幼兒時期就留有印象,正是當年岳長征抱著她時講過,所以便一下子真的對趙子湘產生了愛情。
於是才有了最後約定,第二日兩個人還要在這見面,可是第二日趙子湘以為自己死了,便沒有再來。於是岳小枝終生未婚,每年七夕都會來這裡等待趙子湘,所以當趙子湘坐在自己身邊時,岳小枝一下子就感覺出來了,她年紀雖然大了,在愛人那裡卻仍然是天真爛漫,裝著睡著了,也只是想讓他多陪著自己一些時間。
趙子湘知道真相,執手想看淚眼,忍不住用手去撫摸著她的額頭,又像是責怪又像是心疼,說道:「小傻瓜,你怎麼那麼傻,你等了五十年,如果我死了你怎麼辦?」
岳小枝哭著笑說:「如果你死了,我上天入地也要把你找回來。」
第七章
上帝創世花了七天,所以我這小說雖然寫了七天,卻絕對不寫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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