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騙子父親

夜深了,父親用搖搖晃晃的身體和語言把鄉親們一一送走,看得出他在努力保持清醒,偌大的祠堂空餘杯盤狼藉。十八年來我第一次見父親喝醉,他曾經教導我,身為騙子最重要的守則就是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保持頭腦清醒,但為了我這個奇葩他今夜有一萬個理由醉倒——至從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以來,我是全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而且還是赫赫有名的京華大學。

父親終於趴在桌上打起呼嚕,明天我就要遠行京城求學,以前也跟著父親無數次出門學習,但那就像小雞跟著老母雞出門覓食,因為有著父親的護佑得已無憂無慮,如今我翅膀硬了要獨自闖蕩,心頭不免惆悵。看著父親稀疏白髮,不禁想起七歲那年父親第一次帶我去動物園的情景。

六歲時父親送我去鎮上讀書,從同學們口中我知道了城裡有座漂亮的動物園,父親總是很忙,一年到頭難得見他幾面,我多次懇求他帶我去動物園玩,他一直推託並叮囑我好好學習,如果我考第一名就帶我去。動物園誘惑巨大,我努力好學成績優異。那年暑假父親終於答應帶我去縣城逛動物園。一大早我穿上新衣服,父親推出他的二八永久自行車把我抱上前梁,在母親的嘮叨之中我們奔出村莊。

從村子到縣城要騎行兩個多小時,山路崎嶇顛簸,半路又下起了雨,卻難澆滅我的興高采烈,情不自禁的唱起剛學會的歌,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到達縣城時我們早已是落湯雞。父親讓我呆在大門口,他去停車買票,那一天是我兒時記憶中最快樂的一天,動物園很大,父親帶我看了雞鴨鵝魚豬牛羊……還給我買了一支雪糕,讓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那並不是動物園,而是縣城最大的一家農貿市場。父親曾經問我恨不恨他欺騙了我,我搖搖頭,為什麼要恨你呢我親愛的父親,我們本身就是騙子啊。從我出生懂事起,父親就不斷向我灌輸我們是騙子世家,他從不隱瞞騙人是他的工作,就像農民種地工人上班一樣天經地義。

我想我不得不向你們介紹一下我們村的情況,我出生的莊家村是名副其實的騙子村,我們全村男人都姓庄沒有外姓,五十四戶兩百多人表面上有著不同身份,農民、礦工、小販、老闆……但實際上皆以行騙為職業,一年之中除了回村種地就是外出「工作」。據我爺爺講,我們的祖先是清朝一位大騙子,曾經騙了某位位高權重的王爺被通緝,隱姓埋名躲至這個偏遠之地,要吃飯養家徹底金盆洗手是不可能的,於是幾百年來我們村子一直延續著忙時種地閑時外出行騙的傳統,改革開放之後大家緊隨潮流,於是在外虛構了各種身份,要知道我們村每家每戶都是千萬富翁,如果仍舊保持農民身份,那將是弄巧成拙惹禍上身。每位村民必須嚴格遵守村規,村規第一條就是永遠不能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外人,若有違反後果相當嚴重,庄老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庄老四本是行騙高手,九十年代初他在南方行騙,不知如何卻對一個騙過的女人動了真心,差點令我們全村覆滅,後來族長實行了村規,割掉庄老四的舌頭,打斷雙腿,他全家亦被逐出莊家村,一世乞討為生。根據村譜記載,像庄老四這樣的人,全村歷史上出現過三個,只是其它兩個年代久遠,我並不熟知。因此村民恪守村規,不對外人說真話,那麼你一定好奇我們村男人如何娶妻。

男人娶妻在莊家村是一件非常大的事,一個男人看上了哪個女人想娶她,必須上報族長(現稱村長),由族長帶隊前去考察,只有女人經過了考驗才能嫁入莊家村,直到生了孩子之後,男人才能把秘密相告。至於莊家村的女人外嫁,相對簡單許多,因為小孩從小接受教育,女孩子自然會編好各種理由騙過男人。但只要你是莊家村的人,就必須遵守村規,無一例外。

一輛奔弛緩緩駛來,男孩看準時機在離車子一米左右的距離摔倒在地,司機果斷踩住剎車,男孩則順勢滾到了車前,嘴裡同時喊著好疼好疼……正值下班晚高峰的十字路口,人群立馬圍了過來,有人叫著撞人了,奔弛撞到人了。

中年車主顯然是經歷過風浪的人物,臉上不知所措的慌亂稍縱即逝,他下車走到男孩身前低聲說,年輕人沒事吧?別裝了,想碰瓷是嗎?

男孩沒有理會,蜷縮著身軀不停喊疼。人群里有大媽看不過去了,指責車主還不快點送醫院,車主一臉無辜地解釋,我根本沒有撞人,是他碰瓷!

男孩沒有一句辯解,只是喊疼。

圍觀者的態度一邊倒向男孩,小伙怎麼碰瓷了?要是碰瓷他的同夥呢?怎麼沒人向你要錢?

車主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了,難道自己眼花真撞人了?

此時圍觀者紛紛掏出手機拍照,發朋友圈發微博。一位戴著眼鏡的女人手拿一部相機不停拍照。男孩兒對此視而不見,臉上掛滿痛苦的神情。

躺在地上的男孩兒就是我。

提前兩個星期達到京城,目的是賺取學費。莊家村的男孩十八歲之後,不會再向家裡要一分錢。碰瓷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只是我計劃的開端。經過調查後故意選擇這個路口,處於繁華鬧市區,周圍又是高檔寫字樓,一般碰瓷者絕對不會在這樣的路段行動,騙子也要講究出其不意。

車主果然泄氣了,掏出錢包說五百夠不夠?算了給你一千,就當我倒霉。

我從地上起來,伸展伸展腿腳說,叔叔我不是碰瓷的,我沒事。

車主把錢硬塞到我手裡匆匆而去,圍觀者見狀亦開始散去,先前那位拍照的眼鏡女人看著我說,能和你聊聊嗎?

我露出膽怯的表情問,聊什麼?

你別害怕,我是風浪周刊的記者,聽說過我們的雜誌嗎?

我搖搖頭。

我的計劃已成功了百分之八十,我當然知道風浪周刊,國內有名的新媒體集團,旗下有報紙雜誌網站,影響力巨大。他們的辦公大樓就在附近,而且不只是風浪周刊,國內幾家知名媒體的總部都散落在周邊的大廈之內,這也是我選擇在此碰瓷的原因之一。

女人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上面寫著風浪周刊記者,陶莉。

你剛才是想碰瓷吧?其實我看到是你故意撞上去的,為什麼後來又放棄了?

我像一個撒謊被媽媽發現的小孩般紅了臉,低聲喃喃道,我需要錢,可是又不想騙人。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你們看到我的一切都是偽裝,行騙就像我的影子,無時無刻不與我同在。初三畢業後的那個暑假,父親送我去表演培訓學校進修過兩個月,我的演技無可挑剔,秒殺國內一幫小鮮肉們絕沒問題。

可能我的表演激發了女人的同情心以及記者的職業敏感,能說說你的故事嗎?也許我能幫助你。

我來自一個偏遠的小山村,家裡十分貧困,考上了京華大學,提前半個月來到京城想打工賺點生活費,可是出了火車站才發現身上帶的一萬塊學費被偷了。一萬塊錢是父母攢了多年再加上借款才湊夠的,他們無論如何也再拿不出一萬了,我身無分文一天沒吃東西,無奈之下想到了碰瓷,可是剛才我怎麼樣也做不出來,我不想騙人。

我拿出我的身份證和錄取通知書,陶記者看後拍了照,說走吧,我先請你吃飯。

我的父親曾教導我,這世上不怕真的,也不怕假的,就怕真真假假。比如一個真的愛馬士包一萬塊,一個假的包兩百塊,還有一個外貿尾單兩千塊,哪個最讓你糾心?再好比一位清純的女人是處女,一位風騷的女人是小姐,這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種又純情又放蕩女人,你永遠搞不明白她的底細。而我,身份證和錄取通知書都是真的,其它全是假的。

陶記者請我吃了肯德基,飯後帶我去京華大學,我沒有地方住,她說看看能不能先住進學校宿舍。看得出她是一個挺嚴謹的記者,也許並不全是為了給我找地方住,同時想調查一下我是否真是考上了京華大學,畢竟京華大學是全國最有名的學府之一。

陶記者神通廣大,在學校門口打了個電話,不肖片刻一位領導模樣的人出來把我們接了進去,教學樓的某間辦公室內,他在電腦上查詢了我的錄取通知書,確定真是京華的新生,然後很給記者面子,讓人帶我去了宿舍樓,陶記者離開前問我有沒有手機,我說沒有,沒錢買。她掏出五百塊錢,說明天先去買個手機吧,這樣聯繫方便,對了,銀行卡你有嗎?

我搖頭,說俺剛從農村出來,沒有辦過銀行卡哩。

陶莉說那今天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帶你去銀行辦張卡。

看著她消失的背影,我內心毫無愧疚,因為我是一個騙子。父親曾經說過,對於一個騙子,愧疚如同和尚的梳子,沒有任何價值。

假期的京華校園寧靜空曠,白楊樹上的知了趕在夏天的尾巴拚命鳴叫。我不遠千里翻山越嶺於此,更無心看風景。中午時分陶莉來到宿舍找我,說帶我去吃飯,我說真不好意思麻煩你,其實我還有一千塊錢,昨天那個奔弛車主給的。

陶莉說舉手之勞,其實不完全是為了幫你,而是你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我也是從小山村出來的。她說昨晚回去在網上搜索了一下我們村,沒想到我們村那麼貧困。我心裡忍不住想笑,當然要感謝村長,在他的努力下,我們村成為全國百強貧困村之一。

陶記者說能從那麼偏遠的農村考進京華大學,確實相當不容易,你要好好珍惜,別再做錯事。

不得不承認,有那麼一瞬間我很動容,世間竟有陶記者這麼好的女人,但此絕對不會動搖父親長久以來向我灌輸的三觀,我是騙子世家的子孫,我不僅僅代表自己,更代表著我們全村的榮耀。

我眼裡飽含淚水,說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陶記者,我一定會好好學習,不辜負您的期望。

她說錯了,你不是為我,而是為你自己。以後你就叫我姐吧。

午飯之後,陶莉帶我去電子城買了一部手機辦了手機卡,又去銀行辦了一張儲蓄卡,最後又在地鐵服務中心幫我辦了一張通行卡,她說我的工作很忙,沒時間陪你,你這些天可以在京城逛逛,有事給我電話。

以前父親帶我來過京城,和全國所有旅客一樣去天安門看升旗,游故宮爬長城,對京城的了角僅是表象的。此刻我有了很多的時間,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感受她的歷史滄桑,體會她的繁華孤獨。看著一座座高樓大廈,一條條車水馬龍,不禁讓人自卑與迷失。

一個星期之後,風浪網發表了一篇署名陶莉的紀實報導,標題很吸引眼球——《名牌大學生街頭碰瓷,真相讓十四億人落淚》,陶記者寫作功底深厚,在她筆下我成了一名出身悲苦的少年,家貧志堅歷經萬難考上了京華大學,不料欣喜過後卻是大悲,在火車站被偷走了一萬塊錢學費,少年無奈之下挺而走險去碰瓷奔弛……

風浪周刊自身的影響力再加上網路的傳播,一時間我成了無數人關注的焦點,馬上就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要為我進行募捐。陶記者在她的微博公布了我的銀行卡號,短短兩天之內我的銀行卡就收到五十多萬捐款。躺在宿舍的床上,我忍不住為自己喝彩,這一仗打的漂亮。如果你把我當成一個貪財鬼那是大錯特錯。

我找到陶莉,除了留下三萬塊做為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之外,請她幫我把其餘的錢全部退還,並且不再接受捐款。當然這仍然是父親的教誨,做人不能貪得無厭,沒錢人會餓死人,但錢多了就會變在一把刀,在你沒有防備的時候從背後刺入心臟。兩三天就收到這麼多捐款,如果再過幾天呢,我相信一兩百萬輕而易舉。父親曾給我講過人性的複雜,這麼多錢難免會惹起一些別有用心之徒的眼紅,雖然我沒有微博也沒在網上留下過任何信息,但想人肉我還是不難,到時將給我帶來無妄之災。

退錢的舉動又一次上了新聞後續報導,事情竟然驚動了學校。經過學校領導班子討論,決定免除我大學四年學費。這真是一石二鳥的良好結果,學校賺了名譽,而我免除了四年學費。初出茅廬能有這樣的成就,我對自己心滿意足,但是我不會驕傲。

我的父親曾經對我說過,驕傲令人毀滅。

長期以來我對父親的感情都是複雜的,迷惑,迷戀、尊敬、崇拜……但絕對不摻雜一絲貶義的色彩,他的形象一直像高山一樣矗立在我心裡。從某種意義來講,我覺得父親不是騙子,更像是一位哲學家或是藝術家。人之初,性本善,在我剛懂事起,無法認同騙子是好人這件事情。父親卻不辯解,他只是帶我去鎮上觀察別人。

小賣部門前,一位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兒哭著要買洋娃娃,她的母親態度強硬後是勸慰等過幾天再買,女孩兒哭聲漸弱跟著母親離開。

父親指著這一幕說,女孩兒的母親肯定是騙了她吧?

我點點頭說當然,就像你說改天給我買玩具,後來也沒買。

父親不言,拉著我偷偷跟在母女身後,在一家門診前,母親讓小女孩兒站在門口等待,我們跟著那位母親進了門診,看到她向醫生賣血。母親拿了錢帶著小女孩兒去食品店買了一個麵包給她做獎勵。

父親說現在你懂了嗎?她媽媽騙了她,可她媽媽是個好人。

父親說人生就是一場謊言,關鍵在於你是否要拆穿它。他說這話的時候儼然一位哲學家。

孩童的思想如同一張白紙,隨著父親帶我不斷的觀察別人生活,騙子未必是壞人這個觀點悄然生根發芽,並漸漸長成大樹。

成長的歲月里,父親帶我觀察過無數的人,男人女人窮人富人高的胖的矮的瘦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無一不印證了父親的觀點,愈發讓我對父親深信不疑。他甚至還帶我觀察過各種公司和機構,譬如有困難的警察為人民服務什麼什麼的……無數的事實告訴我,父親不是騙子,他是偉大的藝術家。

在我長大之後,父親對我說,知道為什麼在你小時候我沒有給你講解善惡嗎?因為善惡是難以分辨的,也許大惡即是大善,大善亦是大惡。人之初真的是性本善嗎?記得你小時候踩死螞蟻,打死青蛙和蛇嗎?當時你是不是還哈哈大笑?現在想想那是惡還是善呢?

父親的話令我毛骨悚然,也許善惡真是無法分辨,在我小時候踩死一隻青蛙的時候,發自內心深處的歡笑,難道不是大惡之極的表現嗎?

開學之後父親給我來信,信中對我表達出了讚美之辭,首戰成功以及成熟的表現令他對我十分放心,順祝我學業有成。

大學生活對我來說是新鮮的,與我以往的經歷皆不相同,像一座與世隔絕的象牙塔,少了險惡的與世紛爭,多的是青春的朝氣與陽光。這樣的生活多少令我有些不適,我像只老鼠活的小心翼翼,內心深處的真我被封存,展現在外皮囊只是一個演員。

學期末要舉行聯歡晚會,每個系都要出幾個節目,班主任對我很是照顧,抑或認為我自卑需要增強自信,他要身為學習委員的我帶頭出個節目。對我來說表演沒有難度,只是天生五音不全,又不會跳舞,只好報一個詩朗誦,也算對得起老師的厚愛。

晚會在操場舉行,平日里倘大的操場人山人海擁擠不堪,闌珊夜色下的舞檯燈火輝煌,演員們在後台做著最後的準備,確保表現儘力完美。我一點也不緊張,對我而言這巨大的舞台過於狹小,每天帶著面具演戲的我,人生才是最大的舞台。

流行歌曲、街舞、相聲、小品、樂器獨奏……一個個節目無不展示著大學生活的豐富多彩,主持人用標準的普通話念到我的名字,下面有請大一某系某班的庄碧帆為我們帶來現代詩朗誦《父親的情人》。

台下一陣鬨笑。

該死的父親再次捉弄了我。父親是村裡少有的高中畢業生,村民眼裡的文化人,在我出生時他給我起了這個非常具有詩意的名字,取自李白詩句「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只是我可愛的父親,你忽略了這個時代的飛速發展,慾望深重的人們早已喪失了所有詩意,「裝逼犯」如今早已不是你想像中的美好詞語了。

我穿著班裡租來的中山裝,系著白圍巾,活像民國時期的學生。說實話我很討厭這身裝扮,但我演員的職業素養使我必須接受,我要把最好的一面最好的情感展現給觀眾,把悲傷留給自己。

  父親的情人是一頭牛

  他陪她走過翻滾的黑土

  春天裡撒下的是汗水與希望

  父親的情人是一杯酒

  他懂得她的芬芳與醇厚

  辛辣里咽下的是幸福苦楚

  父親的情人是一條河

  他愛她的深邃與沉默

  無聲中流逝的是依稀白頭

  父親的情人是一座山

  他欣賞她的巍峨嫵媚

  蒼茫中屹立的是愛的堅守

  父親的情人是一把刀

  他深愛她的尖銳與紅銹

  冷光中映著他的滄桑孤獨

  父親的情人是我

  他說請不要凝視他的眼眸

  因為那裡飽含著他對她

全部的溫柔

我用哽咽的聲音念完最後一個字,台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那一刻聚光燈打在我的頭頂,使我成為全場獨一無二的焦點,我再次體會到做演員的榮耀,深深感謝我的父親,是他給了我所有。

我在後台換好衣服,獨自穿過人潮洶湧的操場,寒冷的空氣令我頭腦清醒,意識到剛才的掌聲與燈光全是虛妄。遠離嘈雜走出校門,此刻我無比思念父親,一想起那個寒冷夜晚的相依而行,天空便飄起了雪。

庄碧帆!

身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回過頭,看到一張寒風中紅彤彤的臉蛋。我指指自己,你叫我?

她說當然,剛才聽了你的詩朗誦,真好。我是外語系的肖虹。

我說,你好。怎麼不看節目了?

她盈盈一笑,那你呢?怎麼獨自跑出來?

我靦腆而笑,說沒什麼,突然有點傷感吧,覺得自己與今晚的熱鬧格格不入。

那你一定很孤獨。肖虹的話讓我吃驚,是啊,我是孤獨的,我也知道自己的孤獨,但我從來不敢面對孤獨。

剛才的詩真好,你寫的?

我點點頭。

那你的一定很愛你的父親。

我對父親的感情一個愛字怎能表達呢?

我說你呢?

肖虹說自己五歲時父親就消失了,不是死了,是消失了,無影無蹤你懂嗎?我跟著母親長大,母親從來不向她提起父親,一句話也不提。所以她從來沒有感受過父愛,但剛才那首詩表達的情感令她向望。

我說自己寫著玩的,沒想到讓你難過。

沒什麼。今晚的街頭真安靜。你能陪我走走嗎?

我怎麼忍心拒絕一個溫柔似水的女人呢?

沒有一點點防備,肖虹走進我的生活,大學校園裡戀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卻有一絲絲顧慮,她和我「同樣」來自貧困偏遠的山村,從小和母親相依為命,為了母親的欺許她拚命學習考上了京華大學。校園的愛情少了世俗的壓力顯得天真浪漫,我的人生一夜間情竇初開,感受到了異性的美好。

在此之前,女人在我眼裡和兄弟朋友沒有任何區別,幡然醒悟往往是一瞬間的事。春天即將結束的那個夜晚,校園裡飄蕩著櫻花與肖虹的香甜氣息,在櫻花林里兩具孤獨的靈魂和身軀擁抱在一起,我的嘴唇壓在肖虹柔軟的唇上,霎那間山崩地裂。

深長的擁吻,窒息的快感。肖虹依偎在我懷中,她說這是她的初吻。

我又何嘗不是呢?只是我沒有說出口,此時無聲勝有聲。

肖虹說以後只要聞到櫻花的香味,一定會想起我,這就是愛的味道吧。

肖虹伴著櫻花飄落,一直落到我的心底,愛情開始生根發芽。

我們牽手走遍校園的每個角落,牽手去吃東西,牽手去逛街,只是我們從來不買東西,因為錢這個字眼就像生長在我們內心的一根尖刺,觸碰不得。我們牽手去看電影,只選午夜場,因為便宜,我們牽手去京城的大街小巷,看繁華落盡的滄桑,看燈紅酒綠的慾望。

我們在彼此心中的分量越來越重,如同彼此的一個影子難捨難分。愛的越重,我卻越來越恐懼,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每時每刻我的人生都是一場表演,我的貧窮,我的自卑,我的節儉,我的荒唐……

我想起父親的話,人生就是一場謊言,關鍵在於你是否要拆穿它。那麼愛情呢?是否亦是謊言?

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為錢煩惱過,因為我們家不缺錢。當然我也為錢迷惑過,記得父親帶我去縣城,人生第一次騙了一位老奶奶一百塊,為此我良心難安。回家的途中,我一言不發。

父親問我是不是很難過。

我說是,那位老奶奶應該不是什麼有錢人,為什麼要騙她?

父親意味深長地說,我帶你去過寺廟,你看那些人大把大把的向神靈燒錢,難道神靈會保佑他們嗎?你能說神靈是騙子嗎?不是的,錢是萬惡之源,你騙了她們的錢,就是減輕了她的罪惡。

又一次,我被哲學家父親深深折服。

而現在錢卻成了我心頭揮之不去的煩惱。

看到別的女生穿著漂漂亮亮的裙子,背著好看的包包,用著最先進的手機,抹著高檔化妝品,我為肖虹深深的難過。這些東西我全部買得起,可是我卻一件也不能送給她。

只是因為我是「窮人」,這些東西與我貧窮的身份不符,因為愛情,我深刻忍受著貧窮的痛苦與折磨。我深愛的父親,為什麼我們是騙子世家?因為愛情,生平頭次對我的父親產生了懷疑,他教導我的一切是否真是對的。

但我立馬警告自己,絕不能再有這樣的念頭,他是深愛我的父親,他的偉大不容半點玷污。

我和肖虹牽手走過了春夏秋冬,走過刻骨銘心的青春,一直走到了大學盡頭。畢業並不意味著分手,我們相約一起留在京城找工作,一輩子不分手。

幾場歡宴幾場醉,同窗好友勾肩搭背走在深夜街頭,大聲背誦岳飛的詩,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幾場離別幾行淚,同窗四年的好友們一個個相繼離開,像鳥一樣飛奔全國各地。

我和肖虹懷揣著夢想以及愛情留在京城。我學的是社會關係學,當初是父親為我選的專業,他是站在騙子的角度做出的選擇,無可厚非。在他的計劃中,畢業後我子操父業,延續家族生意,可是他沒計算到我遇見了愛情。

成績雖然優異,可我的專業很難找工作,甚至有幾位面試官一頭霧水根本沒聽過這個專業。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一個多月都沒找到工作。最後一個學期我拿了全額獎學金,靠著這筆錢我們在五環外租了房子,置辦一些生活用品之外所剩無幾。每天吃最便宜的快餐或是泡麵,擠地鐵公交去面試,愛情已逐漸不再被提及。

租房後第一個星期,學外語的肖虹就找到了一份五百強外企的行政職位。雖然她安慰我不要著急,但我潛意識裡開始感到自卑,初出茅廬就遭受迎頭一擊,肖虹說這未必不是好事,年輕氣盛受點挫折,才能更成熟。我在心底佩服肖虹的理智與成熟,她遠不像現在的小姑娘那樣撒嬌發嗲,也許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當肖虹領到人生第一份工資時,我仍舊未找到工作。我開始內心焦躁坐立難安,甚至閃過向父親求救的念頭,千萬富翁的父啊,你的兒子此時正在經歷人生挫折,您是否能伸出援助之手呢?

如你所知,我是絕對不會向父親開口的,身為騙子世家的成年子孫,豈能輕易認輸?況且父親早已為我作了安排,是我固執地選擇了愛情。我和我最後的倔強,握緊雙手絕對不放,下一站是不是天堂,就算失望不能絕望。

我告訴自己:明天出門隨便找家公司,只要對方肯收你,做牛做馬都要答應。結果我真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消防器材公司做業務員。那個胖胖的朱老闆說起初不想要我,看我一表人才又是什麼關係學專業,說搞業務嘛就是搞關係,暫時把我收下。結果當然是我令朱老闆失望,其實我自己都對自己失望,因為兩個月我沒接到一單業務。

 也許你會說,那騙一單業務不行嗎?真的不行,我是一個有職業操守的騙子,我的父親曾經說過,人最難騙的是自己。

如果做騙子不開心,騙再多錢和鹹魚有什麼區別?在朱老闆的絕望之中,我選擇了主動辭職,並且一分底薪沒要,做人要有原則,騙子更要有原則。

時間的腳步從不會為誰停留。又是一年春暖花開,父親打來電話,問我在京城如何,要不要回去發展?他關切的語氣讓我動容,畢業後我很少主動給父親電話,因為我不想讓他擔心,更不想讓他知道我的失敗。

我說一切挺好的,請勿挂念。父親在電話那頭沉默,良久才問,需要錢嗎?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差點忍不住說要。但我生生把那個字吞回肚裡。

不要,我會努力的。

父親掛了電話。我淚如雨下。一個男人的眼淚並不代表悲傷,也許只是感動。

我和肖虹第一次吵架是為了一盤只值三十元的紅燒肉。那天我去很遠很遠的一家生產玩具的公司面試,在散發著刺鼻氣味的破公交車上搖晃了兩個多小時,把我的心情搖得十分糟糕。人事部經理隨意問了我幾個問題,然後很抱歉地說我們決定不錄取你。我想爭取機會問對方能否告知我理由。那個人事經理想了想說:「你剛進門的時候先邁右腿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借口一定能入選世界吉尼斯紀錄,我懷著沮喪的心情又搖晃了兩個多小時才回到出租屋,身體差點散架。下班回來的肖虹像只快樂的小鳥,一頭鑽進我懷裡,說她發了工資,今天出去美美吃一頓。我不想打擊她的美麗心情,掩藏住自己的鬱悶,陪她出去吃飯。

我們找了一家路邊的小餐館,點了一個青菜一個肉菜和一瓶啤酒。馬路對面是一家星級酒店,對我來說不貴,只需三千一晚。在等待上菜的間隙,肖虹一直用憧憬的眼光望著那燈火輝煌的方向。我心裡突然酸楚得想哭,並暗暗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帶著肖虹去五星級酒店用餐。

酒菜上齊,我們沉默地咀嚼,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沒一點食慾。肖虹看我有些不開心,問是不是味道不好?我只好假裝大口大口地吃起來。不消片刻風捲殘雲,肖虹說再加一個紅燒肉吧。

  我不想浪費,說算了,飽了。

  肖虹撒嬌,就再來盤紅燒肉吧,我想吃,好不好?

  我說你想吃就自己吃,反正我飽了。

  肖虹看著我的表情,最終沒有再點,起身結賬。我們兩個人一路無話,走回出租屋。躺在床上,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失敗,也為剛才的舉動感到懊悔,我抱住肖虹,她卻把我推開。我知道她還在氣頭上,女人都需要甜言蜜語的安慰,我說親愛的,我錯了,別生氣了好嗎?以後有錢了我給你天天做紅燒肉。

  肖虹冷冷地說:也許那一天我都頭髮花白牙齒掉光了。

  那段時間可能是由於男人的自尊心原因,我總是很容易發火。因此我有些大聲地問:肖虹,你就這麼看不起我嗎?

  肖虹也來了氣,說連盤紅燒肉都捨不得讓女友吃的男人,能有什麼出息。

  積鬱許久的我終於忍不住爆發了,「你他媽的嫌我無能去找別人啊,讓那些有錢人帶你去五星級酒店。」

  肖虹無聲地哭了,她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床單上,像一朵朵憤怒的玫瑰。我緊緊地從身後抱住她,肖虹掰開我的手指,從我的煙盒裡掏出一支煙,走到陽台上抽了起來。我看著那個孱弱的吐著煙圈的身影,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被窩裡,我第一次為這荒誕的人生感到慚愧。

我變得脆弱而敏感,每天寧願一個人在大街上遊盪也不願意回家,看到肖虹做好的飯菜,每每都有一種想哭的衝動;而肖虹一個小小的抱怨,我都會當成是對我的鄙視,對我自尊的嚴重傷害,因此我們開始不停地爭吵,那段時間我就像一頭髮瘋的野狗,動不動就大聲咆哮,四處亂竄,對一切事物都充滿了攻擊性。

有人說愛情輸給金錢,有人說愛情輸給時間,我覺得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隨著時間的流逝和身上鈔票的銳減,肖虹對我沒有了以往的耐心,她開始早出晚歸,不會做好飯等我回來,也不會給我安慰。後來我有了工作,情況有所好轉,但我依然能感受到我們之間的隔閡,這種感覺怪怪的,很難用語言去描述,類似於在一個正規的飯局上,有人突然放了一個屁,雖然大家都聞到了臭味,卻沒人願意直接說出來。

我和肖虹之間就有了這樣一個屁,可我們誰也不願坦露心扉開誠布公地與對方交談。

在我又換了一次工作之後,肖虹意外的懷孕讓我措手不及,冷靜下來之後,我想結婚並把孩子生下來,肖虹嚴重反對。她聲色俱厲地對我說:小庄,你想問題不要那麼幼稚行嗎?孩子生下來吃什麼?你讓他一出生就喝三鹿蒙牛?行,就算毒奶粉毒不死他,讓他住哪?天天跟著我們住在五環外一個月八百塊的出租屋?還有教育,你沒錢怎麼給他良好的教育,讓他一出生就輸在起跑線上,你忍心嗎……

那一刻我真想大聲喊出來,我是富二代,我有的是錢!我能滿足你想要的一切。但我不能說,我是一個會說話的啞巴。如果愛情與行騙選擇一個,我選擇愛情,因為在我心目中愛情是純潔的;如果愛情與親情只能選擇一個,我選擇親情。

我無言以對,只好默認了肖虹把孩子做掉。我陪著她去醫院,心裡比從身上割肉還痛苦,我被迫成了殺人兇手,殺死了我們愛情的結晶,而這一切就是因為我是騙子,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呢?肖虹做了流產手術之後,我們之間的那個「屁」更加臭了,她請了一個月假在家休息,我從小就缺乏照顧他人的經驗,肖虹不是嫌我煲的湯難喝,就是炒的菜不能下咽,我只能強忍著不發火,因為她是我的女人,我深愛的女人。

肖婷在家躺了兩個星期就去上班了,她開始回來得更晚,有時候半夜我起來夜尿,她還未歸。我已經明確看見我們的愛情走到了懸崖上,只要再向前一步,就會摔得粉身碎骨。如果不讓我們的愛情死亡,只有兩條路:一是往回走,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破碎的鏡子粘起來也會有一條條的縫兒;二是我有一雙強大的翅膀,飛過懸崖,可是我無法選擇,我不是鳥人!因此我只能苦苦地做一些無謂的掙扎。

那天我領到了薪水,偷偷定了一個生日蛋糕,還去商場給肖虹買了一條牛仔褲,打完折七百多。我提前一小時請假下班回到家,做了一頓還算豐盛的晚餐,直到菜都涼了,肖虹還未回來。房間里沒有開燈,我坐在黑暗之中不停抽煙,煙頭忽明忽滅,就像一位垂死的老人最後的呼吸。我借著微弱的窗外射進來的燈光,看著牆上的掛鐘,十二點半,我抽光一整包煙,肖虹仍然未歸。

我開始焦躁不安,在屋內不停地走來走去,最後我打開門,下樓去買煙,卻在樓下遠遠看見肖虹從一輛路虎車上下來,那個開車的男人還在她臉蛋上親了一下。我以為我會憤怒地衝上去把那對狗男女狠揍一頓,可是我卻迅速地躲開了,就像一個小偷看見了警察一樣。煙也沒買,飛快地跑回家,把桌上的飯菜和蛋糕統統扔進了垃圾桶,然後躺到床上裝睡。

  我聽到了肖虹的高跟鞋聲音進入房間,隨後聞到了一身酒氣,她沒有開燈,直接去洗澡,我卻在黑暗中睜著眼,彷彿要把黑暗看穿似的。當肖虹躺到我身邊的時候,我像發瘋的狼一樣撕去了她的睡衣,狠狠地撕咬她的嘴唇。自從她打胎之後我們之間一直未有性生活,肖虹為我今晚的反應怔了一下,然後開始強烈地回應我,而我卻變成了一隻泄氣的氣球。我無力地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閃爍的霓虹燈光,心涼如冰。我說肖虹,我們分手吧。肖虹沒有回答,我只聽到了她輕微的鼾聲,或許她醉了,醉得連分手都顧不上了。

  窗外的馬路上不知道哪個富二代開著改裝過馬達的汽車轟鳴而過,同時傳來的還有強烈的搖滾歌聲:「是不是我的十八歲,註定要為愛情掉眼淚。」

我在心裡默默重複了一遍:是不是我的十八歲,註定要為愛情掉眼淚?

我和肖虹的愛情戰爭,最終我一敗塗地。

07

我和表哥小飛合夥開了一家文化傳播公司,你肯定會問我為什麼和肖虹沒分手時不開公司。對不起,我和小飛都是騙子世家的傳人,而肖虹是我純潔的愛情,愛情是神聖的,不容玷污。表面上我們主要推廣廣場舞文化,暗地裡全是騙錢。我們都是有智商有理想的騙子,風靡全國的廣場舞用投資圈專業人士的話說就是站在風口的豬,想不賺錢都難。具體如何賺錢,這是商業機密,不足為外人道也。

公司開張之後,父親來京城看望過我一次。對於業務他沒多說什麼,他更關心的是我個人。很多時候我覺得父親不像父親,更像是我的一位知心朋友。借著醉意,我向父親坦白了我失敗的愛情之旅,我深愛的女人,我沉重的痛苦。

父親老了,不勝酒力。

你真愛那個女人嗎?

我點頭,愛,無比深沉。

父親說愛情對於我們來說是危險品,足以毀滅全村,而你是全村人的驕傲。

我明白,一切我都明白,可是面對父親,我什麼都不想說出口。在他看來,我從小到大一直是懂事的孩子,為了全村,犧牲愛情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想到了我的母親,我問父親,你愛我媽媽嗎?

父親說當然愛,那時的女人單純,經受得住考驗。孩子,我不是不相信你的愛情,而是不相信這個時代,這個時代變化得太快,這個時代里人心都變了,何況愛情?

我深愛的父親,還在與這個時代做著最後的鬥爭,顯然他不想認輸。

公司業績蒸蒸日上,辦公室從五環外搬進了二環的CBD,小飛還買了一輛奔弛,和當初我碰瓷的那輛一模一樣。半年了我依舊默默關注著肖虹的一舉一動,她的朋友圈她的微博,我每天都會刷新,她除了轉載一些心靈雞湯和搞笑段子之外,並沒有表現出失戀後的傷感,這讓我有些難過。

難道曾經的愛情都是我自作多情嗎?我不相信肖虹沒愛過我,我相信我了解她的性格,單親長大,隱忍含蓄,把一切都深藏心底。肖虹的頭像,依舊是一朵櫻花,一朵象徵我們愛情的櫻花。

從上月開始我發現肖虹的朋友圈開始發生了變化,她開始發一些精美的照片,美食,SPA,海邊,紅酒……當然還有精心修飾過的自拍,笑容依舊燦爛,像從未受過傷的天使。

如果我沒猜錯,肖虹一定有了新的追求者,並且這位追求者是位有錢人,有追求者很正常,肖虹名校畢業姿色尚可,只是我隱隱有點難過,彷彿一件屬於你的寶貝忽然之間就被人搶走了似的。

小飛說都這麼久了,人家有男友也正常,你也該找個新女友了。你看她朋友圈發的這些東西,和以前的截然不同,也許正是在告別從前吧?

憑我現在的條件,找女朋友不是難事,只是我還沒有從肖虹的感情里緩過勁兒來。畢竟是我深愛的初戀,我隱約期待有一天我們能破鏡重圓。

小飛說男人嘛,主動一點,如果你還想著她,就去行動。

我試著給肖虹發了一條信息,你還好嗎?

可是我足足等了一天,工作都沒心思,她卻沒有回復。我的心涼成冰,難道女人真會如此絕情?

如果先前是因為貧窮而分手,那麼我現在有錢了,雖然是行騙,但至少表面上是正規公司,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能在一起呢?

我借了小飛的奔弛,下班前停在了肖虹公司樓下。十多分鐘後,我看到肖虹走了出來。我下車向她招手,她怔了一下,然後朝我走來。

如果不是我深愛過的女人,我絕對不敢承認此刻的肖虹和曾經的肖虹是同一個人。她穿著一身阿瑪里的職業套裝,氣質幹練,卡地窪的手錶,胳膊上挎著精緻的愛馬土包包,身為一個騙子我對這些了如指掌。尤其是她身上傳來淡淡的香味,絕非低檔香水所有。

我不由地說一段時間沒見,沒想到你變化挺大。

是嗎?是不是變漂亮了?

我更加驚訝,先前的肖虹絕對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嗯,很漂亮,我說真心話。

你呢,混的也不錯吧,都開上奔弛了,士另三日刮目相看呀。

我笑笑,說能請你吃飯嗎?

肖虹想了想,說好吧。

我開車帶著肖虹去了那家星級酒店,選了靠窗的位置,對於曾經的戀人來說,飯菜都是多餘的,我只想說說心裡話。

我把頭扭向窗外,那家小飯館還在開著,一對情侶相對而坐,男生正往女生的碗里夾菜。一幕幕的愛情故事還有上演,只是主角不停變換。

我苦笑,還記得那盤紅燒肉嗎?

肖虹望向窗外說,小庄有些事終究會過去的,不是嗎?

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

肖虹搖搖頭,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為什麼不給我一個機會,不給愛情一個機會?我的內心歇斯底里。

肖虹說一切都變了,不是嗎?我們在學校里可以不顧現實,但不代表現實不存在,愛情需要基礎。

你是說錢嗎?我問。可是我現在有錢了,我養得起你。

肖虹笑了,說別裝了小庄,你這人不會撒謊,你的車是租來的吧?這頓飯應該能吃掉你半個月工資吧?

我暗自發笑,我親愛的肖虹,我不是不會撒謊,而是我早已忘記了如何說真話。難得向人說一次真話,卻被當成謊言。人生的真真假假還真是難以分辨呵。

飯後肖虹搶著結了賬,我開車送她回去,一處高檔的公寓。車子停在樓下,她說我到了。

我說能再呆一會兒嗎?

肖虹笑笑,原諒我不能請你上去喝杯咖啡。

我說沒關係。

看著她消失在眼前,我發動車子,駛向黑暗。往日曆歷在目湧上心頭,那些曾經的美好像針扎似的,疼。該死的收音機里又放著傷感的音樂,在人間有誰活著不像是一場煉獄,我不哭我已經沒有尊嚴能放棄……

08

我買了一輛國產轎車,並不是買不起高檔貨,只是不想讓肖虹認為我輕浮,有錢了得意忘形。每天早上我會給肖虹發一條消息,你好,天天快樂。下班後只要沒事就會開車去肖虹公司樓下,我只想遠遠的看著她,很愛很愛你,所以願意不牽絆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飛去。

情人節那天我定了一束玫瑰,下班後照舊去了肖虹公司。直到天色已黑,肖虹才從大樓里出來,她懷裡捧著一束玫瑰,比我副駕駛位上躺著的那束還大。我正打算開門下車,卻看到肖虹走向路邊停著的一輛法拉利,無比喪氣,輸得徹底,人家法拉利,而我開的是比亞低。

京城的道路永遠擁擠不堪,跟蹤變得簡單。我很想知道我的對手是個怎樣的男人,能讓肖虹對我如此決絕。法拉利停在一家高檔的西餐廳門前,司機下車很紳士的為肖虹開門,肖虹挽起他的胳膊小鳥依人走進餐廳。

只剩下我坐在車裡,呆若木雞。

我終於看清楚了那個男人,他是我的父親。我那騙子父親一身阿瑪尼,開著法拉利,完全沒有了先前的農民氣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正帶領我的前女友走向幸福。

而我已跌落萬丈深淵,世上任何一個男人我都不會意外,除了我的父親。那一刻我有毀滅地球的想法,我掏出手機找出陶莉的號碼,我想把一切都告訴她,我的一切,騙子世家的一切,村裡的一切,統統曝光,統統滅亡。

當我猶豫不決是否要按下撥號鍵的時候,手機響起,是父親來電。

你都看到了是嗎?

嗯。

難過嗎?

嗯。

想說點什麼嗎?

不想。

好吧,我住在凱斯五星級酒店1808房間,如果有什麼想說的,晚上可以來找我。

深夜,我帶著一瓶二鍋頭去了父親的酒店,我知道這場男人之間的對話遲早要來。父親早已處出我會來,準備好了下酒菜。

辛辣,刺喉。

父親,你是在對肖虹進行考驗嗎?

父親點點頭。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父親借著酒勁,告訴了我來龍去脈,從我大學一畢業,父親就在暗中觀察我和肖虹,用他的說法,他不是對肖虹不信任,他是對這個時代充滿懷疑。他看著我們從恩愛有加慢慢產生裂隙,那個路虎男人是父親設置的一個誘餌,肖虹經受住了最初的考驗,她和那個男人並沒發生任何關係。

他沒想到我卻和肖虹分手了,為此他感到傷心自責,也曾反思是不是自己做錯了,是不是騙子世家非要延續下去呢?很快父親就從自責中解脫出來,如果非要有個答案,那麼這就是命,註定誰也無法改變。

既然已經分手,父親決定不再對肖虹進行考驗,同時會暗中給她一定幫助。但公司開業後不久那次父親前來探望,酒桌上的我形容枯槁,痛苦萬分。他了解自己的兒子,認定的東西便會堅持到底。於是父親動了惻隱之心,想再考驗一次肖虹。

父親假裝成肖虹公司的一位客戶,與她相識之後開始頻繁相約,起初肖虹並沒答應。父親送她名牌衣服包包,帶她去旅行,出入高檔場所。不出所料地肖虹拜倒在金錢之下。

我親愛的父親,並未與肖虹發生任何關係。他只是給了肖虹一張酒店房卡,當他坐在大堂看到肖虹走進酒店的那一刻,內心痛苦萬分。

他親手毀滅了兒子的愛情,怎能不痛苦萬分。

而我就像一隻猴子,以為自己本領強大,卻始終沒逃出如來佛祖的手心。

父親給我倒了一杯酒,你恨父親嗎?

刺烈的酒燒過喉嚨。恨,我特別恨你,恨你毀了我美好的愛情,可是我知道這都出於愛,我愛您,您也愛我。可是愛卻變成了傷害,我偉大的父親,不是嗎?

父親眼圈紅了。

也許我真的老了跟不上時代的步伐,現如今又有幾個女人能經得住金錢的考驗呢?父親向你說聲對不起吧!

父親的聲音一瞬間沙啞蒼老,我不爭氣的眼淚又在旋轉。

我問父親,如果是為了我,你願意放棄一切與所有人為敵嗎?

父親鄭重的看著我說,我願意。

偉大的父親,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在你看來肖虹經過考驗了嗎?

父親閉上眼,搖了搖頭,輕聲地說出兩個字,沒有。

我的眼淚滾燙而下。

我的父親騙術高明,一生騙人無數,只是他從來沒有學會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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