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紅》作者帕慕克出新書了,主角曾經挖過井...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我的名字叫紅》作者奧爾罕·帕慕克。從他2006年獲得諾獎後,仍然筆耕不輟。前後又出版了《我腦袋裡的怪東西》等作品。2016年,他首次嘗試寫一部比以往作品都短的小說——《紅髮女人》,據帕慕克本人透露,這個故事在他心中醞釀了三十年。相比他此前最知名的幾部代表作,《紅髮女人》少了一些鋪排、華麗的句子和繁複的敘事技巧,顯得更「接地氣」。視角延續「怪東西」中的「底層人民」。這次主角曾經與土耳其古老的手藝——挖井人一起工作。這本書在土耳其上市兩年,賣出了二十萬冊。
小說名為「紅髮女人」,很多讀者第一反應是女性故事。但其實簡單來說,帕慕克講述的是幾對父子的故事。在小說中,作家試圖闡述一個經典的問題:「我們到底需要一個什麼樣的父親,是寬容我們的一切,還是教會我們服從?」書中四個人物——傑姆、挖井師傅馬哈茂德、傑姆的親生父親以及傑姆的兒子恩維爾——他們之間既是父與子,師傅與徒弟,又是上層與下層,親人和仇人。英國《衛報》評論「它幾乎是用痛苦的力量深度剖析父子關係」。
2017年,帕慕克在紐約的政治與散文書店,與著名作家、《想像共和國》《在德黑蘭讀〈洛麗塔〉》的作者阿扎爾·納菲西舉行一次文化對談。對談圍繞《紅髮女人》和帕慕克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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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慕克新書《紅髮女人》中文版
時間:2017年9月28日
地點:美國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 St. Pauls Lutheran Church
嘉賓:奧爾罕·帕慕克、阿扎爾·納菲西
主辦方:政治與散文書店(Politics and Prose Bookstore)
全文譯自youtube.com 譯者李琬
N=阿扎爾·納菲西
P=奧爾罕·帕慕克
主持人:
我們非常歡迎奧爾罕·帕慕克回到DC,我們上一次邀請他是2015年,當時他出版了《我腦袋裡的怪東西》。他是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土耳其人,他主張言論自由,而且他是仍然活躍的最優秀的作者之一。在他已經出版的十餘部小說中,他一直在探討有關美、原創性、複製和鏡像的主題。在他成為小說家之前,他曾想成為藝術家和建築師。
他的新作《紅髮女人》充滿了鏡像和孿生的母題,它對比了波斯史詩《列王紀》和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的故事,因此它必然是一個關於父子的故事,但同時,它也講述了夢想、愛、誘惑、被拋棄和被遺忘的人群,以及古老的掘井過程。
我非常期待他今晚將要親自閱讀和談論這部作品,也期待他和著名的英語文學教授阿扎爾·納菲西展開對談。納菲西是《想像共和國》《在德黑蘭讀〈洛麗塔〉》的作者。她也是DC Literary Community和Politics and Prose書店的重要作者。讓我們歡迎二位。
N:謝謝大家。奧爾罕,感謝你來到了這裡。
P:我也感謝你。
N:在我們正式開始之前,我想讀幾句《列王紀》中的句子。我覺得你寫的每一部作品,都在某種程度上向你之前的偉大作品致敬。接下來這幾句,討論的是詩歌的永恆,它出現在菲爾多西《列王紀》的結尾,菲爾多西非常讚賞那些強力的統治者和國王,他說:「我來到了這段偉大歷史的終點,所有的土地都會談論我,那些我播下的種子將會在我入土後延續我的聲名,而所有的智者和賢人都會在我死後將我的英名傳揚。」[1]那麼奧爾罕,作為一名智者和賢人,你怎麼看?
P:所有作家,除了那些鬱郁不得志的,大都說過類似的話,但是在一千年後,沒有幾個人的名字真的留了下來。
N:但是天才的蹤跡總是不會斷絕,歷朝歷代都有。
P:菲爾多西的《列王紀》是「企鵝經典」叢書之一。當我最初讀到它的時候,它還不是企鵝經典,只是一本不起眼的書。我很高興,它被再度挖掘了,它是企鵝經典系列的兩千本書里七八本穆斯林寫作的經典之一。但是,正如荷馬,他讀了所有的書,他把他所有的故事放到成百上千的故事裡,他非常自信。但是他仍然不滿意,他認為他寫出了一部傑作,但是沒有獲得統治者的承認和讚美。
N:我來總結一下他的話。我們都很喜歡的作家納博科夫說過,政權來了又去了,但天才的痕迹永存。
回到我們的主題。我想問關於《紅髮女人》的第一個問題。有人說,這本書是在某種現實的刺激下寫出的,我想問的是,這個現實是什麼,以及,這種現實似乎也被某種神話的力量所籠罩,你能否談談這一點?
P:這部書有兩個層面。首先,它是通過小說的方式,對一些堪稱原型的基礎神話進行闡釋和思考,這些神話分別屬於——粗略地說——歐洲文明和我所身處的伊斯蘭文明,特別是15—17世紀以波斯文化為中心的、從巴爾幹到加爾各答的廣大地域。所以我想比較俄狄浦斯和《列王紀》中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的故事。不過——謝謝你指出這一點——在此之前,我確有現實的考慮。1988年夏天,當我正在寫作《黑書》最後一部分,我在伊斯坦布爾的王子群島上,就在我房子旁邊的土地上,一個挖井人和他的徒弟正在挖井。那是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他們仍在使用古老的手工挖井方式,從兩千年前的拜占庭時期開始他們就用這種方法打井了。但後來,人們發明了機器,開始使用自流井,通過挖井機器,人們只用三小時,就能達到這對挖井師徒需要三五個星期才能達到的深度。
作為一個作家,我對這兩個挖井人非常感興趣。我一邊寫作,他們一邊挖掘,他們比我快樂得多、有效率得多,他們知道目標在哪兒。後來,他們開始問我,先生,我們能用一下你家的電嗎?先生,我們能喝口水嗎?與此同時,我也在觀察他們。他們每天起得比我早。大概早上四五點鐘,他們就會生火煮飯,就像我在小說里寫的一樣。而且和小說一樣,他們也帶著一部攜帶型電視機,這為他們提供了唯一的娛樂。偶爾他們會去市中心,就像我和當時的妻子一樣。不過我們回來就是晚上11點了,但是他們在晚上早早就入睡,因為第二天還要很早起床。
我不停地看他們,有一件事一直縈繞在我腦中,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最終寫出了這部《紅髮女人》:一天早上,天氣開始變得很熱,中年的挖井師傅正在怒吼,他在用一種非常有力、有威嚴的聲音責罵他的徒弟;但是當他們一起看電視、吃飯時,這位師傅完全是另一個人,他會問:你要放姜嗎?你餓了嗎?他變得非常溫柔、充滿關切。這個情景令我印象深刻,久久不忘。因為我自己的父親完全是另一回事,我的父親從來不吼我,不罵我,把我當作和他平等的人,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從未表現過這樣的關懷,從未關注過我細微的心理,不會問我是否快樂、餓不餓,甚至也不清楚我在學校讀哪個年級。他是一位常常不在身邊的父親。所以,挖井師徒的關係讓我非常著迷。
當我決定要寫這個小說,我打算要強化這個挖井師傅身上權威、專斷的一面,同時我也想到了一些與這種性格、這種心理相關的神話。事實上,這樣的靈感,也啟發了我創作《我的名字叫紅》這部書。
N:太好了。
P:是的,我在寫《黑書》時觀察到這一幕,就記住了這個挖井師傅和這位如同他兒子一般的徒弟。後來,當我著手準備《我的名字叫紅》,我遇到了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這個故事。它引起了我的注意,是因為它幾乎是俄狄浦斯故事的鏡像。我非常吃驚。當時我並沒有立即聯想到這對挖井人,但是我一直記得這兩個故事之間的對稱性。
N:你在書中寫到了父親的話題。在《俄狄浦斯王》和《列王紀》里,我們看到了兩類截然不同的父親,一種是影子一般籠罩、控制自己的兒子,另一種是缺席的、更加平等看待兒子的父親。這兩種類型之間有著怎樣的聯繫?而你的故事和這兩種神話,又有怎樣的聯繫?
P:我自己的父親,並非那種封建的、專制的父親,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常常不在我身邊,不會關心我日常生活的細節。反而是我的母親,一直在關心我的好惡、照料我的生活,她會問:你餓了嗎?你喜歡這個那個嗎?當然,這不意味著,我自己的經歷暗藏著什麼創傷,導致了我寫作這部關於父子的書——你看,我活得很好,也很健康,一直在寫書——但是,關於開明的父親和專制的父親的對比,一直縈繞在我的腦中。這也讓我想起布萊希特的戲劇《潘蒂拉老爺和他的男僕馬狄》,在劇中,一個人可能表現出完全截然不同的兩面。事實上,是弗洛伊德最早將索福克勒斯擺上了最重要的位置,在1860年代的法國,人們又上演了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這部戲如此成功,人們也想把它搬到維也納。關於這部戲的討論非常熱烈,終於,它在維也納上演,而弗洛伊德也去看了。他當時已經非常關注弒父這一主題,他寫了有關《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文章,他也寫了哈姆雷特,不過人們印象最深的還是他提出的俄狄浦斯情結。
對於我們土耳其人,特別是西化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土耳其人來說,當他們到訪伊朗——就像我自己2003年到德黑蘭——他們會大吃一驚:這些伊朗人沒有忘記他們的傳統,沒有忘記他們民族的史詩。在土耳其的西化過程中,土耳其人並不會改寫傳統的經典,將這些經典變成現代的版本;相反,我們完全遺忘了這些經典。所以,許多土耳其人,包括我,都嫉妒地說,伊朗人沒有忘記他們的傳統。如果你隨便找一個伊朗人聊天,他就會告訴你幾句哈菲茲的詩句。土耳其人只能沉默。
在俄狄浦斯的故事裡,我們也對俄狄浦斯弒父娶母的遭遇感到同情。他的命運已經被預言了,他自己也希望逃離這可怕的命運。我們能夠理解他,同情他,並從中獲得了「凈化」。但是,前現代的、古代的解讀是,好呀,這個人希望逃離命運,違抗神的裁決,那麼你一定會遭受厄運:你怎麼可能逃跑?另一方面,我們現代人能夠理解他,他希望與眾不同,希望反抗傳統,希望逃離宿命、打破規則,這些都是他獨特個性的表現。
土耳其人已經忘記了他們的傳說,但是或多或少還知道它們。我是在寫《黑書》時發現這一點的。如果你去伊斯坦布爾問一個人,魯斯塔姆是誰,他會告訴你,他是一個英雄。如果你問他們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的故事講了什麼,他們可能就不知道了。然而,當你向人講述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的故事,他就會告訴你:「哦,我曾在電影里看過!」這是因為,儘管在土耳其現代化的進程中,我們忘記了這些故事,它們仍然以榮格所說的「原型」的方式,殘存於我們土耳其人的記憶中。土耳其電影大量使用這些原型,有時是有意識地,大部分時候是無意識地。這就是我這本書提及這些故事的意義。
三十年後,當我發現我的國家越來越專制,我就問我自己,為什麼我不寫一個故事,一個節奏很快的故事,來討論這些父子關係?我們的人民依然選擇現在的統治者,投票給他,儘管他們知道他是一個獨裁者。這或許是因為,人們選擇了跟隨挖井師傅一起「找水」,也就是說,更關注經濟的發展,當然與此同時,他也會殺死自己的兒子。
N:有時,專制的父親能夠為你帶來某種安慰,因為他能夠幫你解決許多困難。在你的小說里寫到,兒子恩維爾說過,為了得到自由,他必須弄瞎他的父親,讓他的父親不再看著他。
P:好的,我們已經來到了這部小說最為「性感」的地方。
N:我們還沒有來到最性感的地方。
P:我說的不是關於那位女人的部分,我說的是政治的部分。我的小說,最終並不是一個象徵。一個象徵的故事,就會告訴你,比如,這個是代表貝雅特麗齊,這個是代表愛,等等。在一個象徵的故事裡,看到最後,我們會得到一個最終的結論、最終的意義,但是我的小說並不是這樣的。我的小說,反而是想要提醒你,歷史和神話中被人為建構的一面。我希望讓讀者感到,那些我們認為理所當然、順理成章而接受下來的傳統或原型,都有某種人為建構的成分。
當年我遇到的那對挖井師徒在三周後挖好了井,完成了工作。當時我三十七八歲,還是一名不那麼有名的作家,我問他們,你們願意和我談談嗎?那位師傅非常爽快地說「好」。他告訴我,當時在伊斯坦布爾西郊,一個僱主雇他去打井。那片土地非常乾旱貧瘠。如果他在那裡找到水,就好像找到寶貝一般。然而他最終沒有找到。我一直記著他說的這個故事。
後來,我也在思考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然後這個挖井人的故事,和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開始慢慢融合在一起了。四年前(2013年),我開始決定要寫下《紅髮女人》這部小說。我有意識地告訴自己,這次我一定要寫一部很短的小說,雖然最後英文版還是有250多頁。
N:我想談到更令人激動的地方了。在小說中,這位紅髮女人不是天生紅髮,而是染的。我想讀兩段您小說中的句子,我實在太喜歡了,她對另一位天生的紅頭髮女人說:「您頭髮的紅色是天生的,而我的紅色出於自己的決定。……對您來說這是天賜稟賦,是與生俱來的命運,對我而言則是自主意識的選擇。」我覺得這太美了。在我印象里,這是整部小說中唯一談到「選擇」的一個人物,她自己做出了選擇,並且堅持了這個決定。
P:我以她的獨白作為小說的最後一部分,是因為,儘管我已經寫了一個現實主義的故事——並用現實主義作家的方式,認真考察、還原了許多挖井的細節——我覺得這還不夠。我上高中時,學校讓我們讀英文版的《俄狄浦斯王》,也讓我們讀了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我感覺就好像,我已經做完了所有的家庭作業,但是還缺點什麼。我想,那就是我還要從女性的視角來看待整個故事。就像我早期創作時那樣,我有種奇怪的熱情,想要在土耳其這個國度,做某種意義上的女性主義者。當然,這聽起來很矛盾,一個典型的土耳其男人,竟然想做女性主義者。
在俄狄浦斯的故事和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的故事裡,儘管都有一個不斷悲傷哭泣的女人,但這個女人也在某種程度上引發和挑起可怕的災難。我想從女性角色的角度,重寫這個故事,將整個小說里外顛倒過來。在《紅髮女人》里,紅髮女人的兒子和丈夫互相想要殺死對方,但是她沒有不停地哭泣,她很好地控制了自己。
之前我在英國,看到滿大街上的人都是紅頭髮。不過在土耳其,紅頭髮非常少見,大多數是染的。西爾維婭·普拉斯在她的詩歌里已經將紅髮女人的形象描繪得很清楚了,在此我不會重複[2]。在土耳其,幾乎不會有天生的紅髮,但你仍然能看見一些紅頭髮的女人,她們大部分是染成紅髮的。在西方,紅頭髮被賦予的特質,在土耳其也一樣被承認——憤怒、強大、與眾不同,她也許是演員,也許沒有結婚,也許有些放蕩輕浮。紅髮代表了這些負面的因素,也許你會認為,沒有人願意成為紅頭髮,但是我想說的是,依然有人主動選擇成為紅髮。她們染紅髮時,潛台詞就是:沒錯,我就是這樣,我選擇成為這樣,我足夠強大。這就是我喜歡的形象——她的能量發動了小說的核心事件,我希望將她的力量注入這些古老的故事中。
N:看到這個女性形象的顛覆力量,確實令人吃驚。我想到在《列王紀》中,塔赫米娜引誘了蘇赫拉布。
P:我上一部作品《我腦袋裡的怪東西》是有關伊斯坦布爾日常生活的史詩,時間跨度達到四十年,其中的女性人物是我們社會環境中典型的女性,她們被宗教、社會、傳統,特別是被大男子主義的男人所壓制。我看了一個調查數據,在土耳其,64%或65%的財產登記在男人的名下,如果你往土耳其東部走,這個比例還會上升,如果你往西部走,這個比例就會有所下降。
N:在書中,塔赫米娜對蘇赫拉布表達了自己的愛意,主動引誘了他。
P:有一種陳詞濫調的觀點,大家普遍認為,在我們的傳統中,女性大受壓迫——被傳統、宗教、文化、男性所壓迫。西方報紙上都寫,我們的女性受到壓迫,沒有反抗。但是我在我最近的兩本書里想說的是,我們的女人仍然會反抗——用她們的幽默、憤怒、故事的力量。
N:在我們結束對話之前,我能否請您讀一段您書里的文字?
P:好的,在我要讀的這一段里,這個主人公多多少少有些像我自己,因為他說的,無非就是我剛剛說的那些了。這位說話人是一位十六七歲的高中生,他是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他和他父親都是非常世俗化的,他的父親也像我自己的父親一樣,經常不在家。他是在三十年後,以另一種不同的語調,講述這個1980年代的故事。你知道,如果是隔了三十年,我們可能會使用一種完全不同的語言來描述當年的事情。
菜園旁邊的院子里正在打井。我時常過去看他們幹活:師傅用鎬和鏟在下面挖,兩個徒弟把他挖的土拉上來,倒掉。
徒弟們搖動木製轆轤的兩個把手,伴隨悅耳的沉吟聲,把師傅運上來的滿滿一桶泥土卸在一旁的手推車上。緊接著,和我年齡相仿的一個徒弟推車去倒土,比他年長、高大些的那個對井下喊聲「來了!」,又把桶放還給師傅。
師傅一整天都很少上來。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次午歇,他抽著煙。那是一個跟父親一樣身材高大、英俊而瘦削的人,但不同於父親的冷靜、和藹,他很暴躁,經常訓斥徒弟。考慮到讓我目睹這一切會令他們不快,因此師傅上來時,我很少靠近井邊。
六月中旬的一天,井那邊傳來一陣歡呼和槍聲。我走近一瞧,竟是井裡挖出了水,聞訊趕來的里澤土地主興奮地向空中鳴槍。我嗅到一股沁人的火藥味。土地主給師傅和徒弟們打了賞。這口井會在他即將於此處興建的工程中派上用場。城市水源那時還未引至格布澤郊區。
接下來的幾天,再沒聽到師傅訓斥徒弟。一輛馬車拉來成袋水泥和少許鐵材。一日午後,師傅用混凝土灌注井口,加上鐵蓋。趁大夥心情舒暢,我也跟他們湊得更近了些。
【提問環節】
讀者1:我必須承認,我只讀了《黑書》,對我來說它特別難。最近我在讀納吉布·馬哈福茲(Naguib Mahfouz)的小說,他記錄了幾十年間埃及人和埃及社會的變化。我想知道,您的小說,除了講故事之外,是否也在記錄土耳其的演變和土耳其當下的狀況?
P:我這部很短的小說,有兩大來源:首先是我親眼所見的現實故事,就是那個挖井人師徒的故事,挖井師傅有兩種態度,一種是非常獨斷的,一種是非常體貼、善解人意的,這是我寫下這個故事的最初動機;另外,土耳其變得極端專制,幾乎沒有民主可言,也沒有言論自由,所以我四年前決定寫這本書。
讀者2:我讀《純真博物館》的時候,感到最糟糕的時刻就是讀完它的時刻,我希望它永遠地繼續下去。我想問,這部書里的敘事人也叫奧爾罕,他是否就是您自己?
P:有很多人問我這個問題,我是不是我小說中的敘事人,不僅是針對這本書。有很多人問我,您就是《純真博物館》里的凱末爾嗎?彷彿也是在說,你自己是不是也做過這些奇怪的事情?翁貝托·埃科說,當你的讀者超過兩萬,你就開始無法向他們解釋真實和虛構的差異了。為了滿足這些讀者,我也將書中的物件做成了真正的博物館。所以,我也是凱末爾。實際上我在《天真的和感傷的小說家》里的一章寫過這個悖論。我想,即使小說家本人經歷了整件事,作者最終仍然希望讀者認為,這個故事是虛構的,是來自小說家的創造。換句話說,寫小說就是,寫你自己的時候,讓人認為你不是在寫自己,而是寫普遍的人性,而在你討論普遍的人性時,又能讓人認為,你在寫你私人的苦惱。
讀者3:我有兩個問題。1,你最喜歡的當代的小說家是誰?2,你認為,土耳其有沒有什麼政治方面的智慧,可以帶給我們DC的觀眾?
P: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幾個作家有: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魯斯特,托馬斯·曼。如果談到更近的作家,我喜歡納博科夫,卡爾維諾,博爾赫斯,這些被稱為後現代作家的作者也深深影響了我。
至於第二個問題,如何面對當下的土耳其,我想說,不要失去幽默感,不要放棄希望,不要崩潰,不要失去理智,永遠不要對現代價值、對言論自由喪失信心。
讀者4:你有沒有讀過卡夫卡寫給他父親的信?你怎麼看?
P:我的父親不是一個封建的父親,他和我的關係沒有那麼緊密。我常說,他就像我的兄弟。卡夫卡給父親的信非常真摯,他所有的理論都以一種自然、不加掩飾的方式流露在信件中。
讀者5:我關心的是當代作者從古代經典中汲取資源的問題,比如科爾姆·托賓、庫切都這樣做。
P:我不認為這是一個當代的現象,比如我剛剛就說過1860年代,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就再度興起了。我自己有意識地想要重寫這些古代故事,因為土耳其現代化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遺忘的過程。雖然我也贊成世俗化,但是我不認為應該拋棄所有的古代文化。我重寫它們,也許會去除一些宗教的、專制的、保守的因素,更新它們的面貌,使這些故事更加具有現代性。我不認為我們應該無條件地崇拜這些古代經典,我更想做的是重新審視它們。
讀者6:在你寫過的所有作品中,你最喜歡的是哪一部?
P:我曾經開玩笑,《我腦袋裡的怪東西》的主人公作為一個小販,他可以自己行走,不必再需要我的幫助。《我的名字叫紅》《黑書》《雪》《我腦袋裡的怪東西》和《紅髮女人》《伊斯坦布爾》,都是我很喜歡的書,還有一些書就不那麼有名了,我並不會對它們感到生氣,我生氣的是使它們默默無聞的周遭環境。在西班牙,大家都很喜歡《伊斯坦布爾》,在美國,人們很喜歡《雪》,在中國,大家更喜歡《我的名字叫紅》,在土耳其,大家一開始很喜歡《我腦袋裡的怪東西》。二十年間,《我的名字叫紅》賣了二十五萬冊,但是新書《紅髮女人》二十個月就賣了二十五萬冊,這讓我很吃驚。
讀者7:在土耳其當代作家裡,有沒有人引起你特別的注意?
P:不要問我關於年輕一代作家的問題,我無法每時每刻關注最新的信息,而且我很害怕我的評價不夠公允。影響我最大的作家比我大三十、四十或者五十歲。在土耳其共和國最初幾十年,大家都希望變得現代、變得西化,讀土耳其或阿拉伯語的古代經典顯得過時,但是現在早就不是這樣了。但是我不能說誰在改寫古典這方面做得最好。
[1] 《列王紀》張鴻年、宋丕方譯本作:「當這著名的王書已經寫完,國內會發出一片讚美之言。只要他有理智、見識和信念,我死後必會把我熱情頌讚。我不會死的,我將會永生,我已把語言的種子撒遍域中。千萬句祝福,千萬句讚美的話,千萬句頌詞獻給穆斯塔法。」
[2] 指普拉斯的《拉撒路夫人》,詩中寫道,「我披著一頭紅髮/從灰燼中升起/像吃空氣一樣吃掉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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