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作者與數學家的女兒│遠水樓瑣語之二

?作者簽名本《中斷的友情》外觀及扉頁 王樹軍收藏

撰文│王樹軍(美國阿波羅企業圖像公司)

編輯│金屯、程莉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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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4月,筆者於易貝(eBay)拍得《中斷的友情》(An Interrupted Friendship)精裝本,伊莎爾·莉蓮·伏尼契(Ethel Lilian Voynich, 1864-1960)著,1910年倫敦Hutchison & Co. 初版一印。售家來自英國東薩塞克斯(East Sussex)。

扉頁上有作者的題贈:

《牛虻》(The Gadfly)作者原姓布爾(Boole),按照舊例通稱為伏尼契夫人,就像稱呼大名鼎鼎的居里夫人一樣。布爾女士的父親和夫君都不是平凡之輩,後文將會提到。曾幾何時,《牛虻》——伏尼契夫人的處女作和最具號召力的作品——是紅色國度里少男少女們的必讀之書。且不說該書在1989年以前在蘇聯及東歐國家引起過的轟動、嚮往和崇拜,單單對新中國紅旗下成長的第一代乃至第二代的影響,就非同一般:有綿延的紀念、回憶文章可資參考(《牛虻》的作者英國女作家伏尼契在西方文學史上不佔地位,《牛虻》更遠非經典,但這本書由於特殊的歷史原因,曾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成為在中國大陸發行量極大、影響極深的一部外國小說。)[1];有眾多的譯本、龐大的印數來作旁證;有一映再映的電影、視頻以為說明;更有甚者,其影響力還輻射到周邊地區,香港的武俠小說《七劍下天山》里居然也能找到牛虻的蹤影 【「梁羽生……說有個中學生讀者看出《七劍下天山》的重要人物凌未風就是英國女作家伏尼契處女作《牛虻》中的19世紀義大利革命份子牛虻,並驕傲的承認不單事實確如此,還指出牛虻的化身是一析為二,由凌未風和易蘭珠(天山七劍客中二人)來分任。」(引自「金庸圖書館」,見http: //jinyong.ylib.com.tw/lib)】。這不能不說是書界的奇聞一樁!

?伏尼契夫人像 與蘇聯電影《牛虻》海報

半世紀之前,西方文學中有關愛情的名著如《少年維特之煩惱》《懺悔錄》《查特萊夫人的情人》等在中國基本處於被封禁狀態。「山中無老虎」,《牛虻》因此躋身最響亮的外國小說之列,在960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的知名度大概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並駕齊驅。有意思的是,這部英國小說也深為後書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喜好 ,他借主人公保爾之口不只一次地宣傳《牛虻》。因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而走紅,《牛虻》先在蘇聯成為最搶手的書籍 ,及至20世紀50年代,隨著對老大哥的頂禮膜拜一道舶入中國(《牛虻》的中文本也是因為譯者李俍民讀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產物[2] )。

?蘇聯電影《保爾?柯察金》劇照

?蘇聯電影《牛虻》劇照

藍天白雲,綠樹紅牆,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盪起雙槳,迎面吹來了涼爽的風,如若再捧上一部《牛虻》,……無奈何,這傳說中五十年代的美好時光與我無緣。大約十一、二歲時,四海翻騰、五洲震蕩的「崢嶸」歲月尚未去遠,趁著「翻案風」,我開始竊讀 一本來無影去無蹤、缺頭短尾的《牛虻》。因離可理解該書的年齡還差三、四年,所以重要的看點「愛情」,筆者讀得恍恍惚惚;另一要點「宗教」,更是不知所云 ;餘下的「革命」或者「恐怖」篇章,對筆者而言均談不上精彩輝煌,不如《戰地黃花》《遍地英雄》來得痛快。內容不出半年就忘了個精光,僅對其中幾幅插圖留下了一些模糊的印象。

「文化大革命」後的早春解凍,令我得緣一睹蘇聯拍的同名電影,算是補課。十年前用新媒質DVD重溫起這個紅色經典時,猛然想起《牛虻》原著The Gadfly,還能尋到留有作者手澤的簽名本么?一查方知,儘管成書於19世紀末、講述的故事更在19世紀上半葉,但直至20世紀60年代初,這部蜚聲赤域的浪漫英雄主義作品的原創者伏尼契夫人尚在人世;更令人驚奇的是,這位共產主義信徒們的偶像,竟是在「資本主義的心臟」——紐約度過了她的後半生!據說:

中國人也不甘人後,不僅隨即播映了蘇聯的採訪紀錄片 ,而且在半個世紀前就表現出超越時代的「知識產權」意識。在1956年,由中國作協到團中央書記處、並團中央宣傳部的渠道,把版稅支付的「辦字0065號」請示文件上達團總書記,得到批示「同意」,給伏尼契夫人帶來5000美金的可觀稿費。茲將中青社總編輯的致敬信全文照錄:

原以為伏尼契夫人的簽名本早已寥若晨星,甚至絕無僅有了。自把該書列入筆者在易貝上的觀察名單,頭四、五年網拍只現身過一部疑似簽名本、紐約版的《中斷的友情》,有上款卻無日期。當時無大把握,也想再等等看期待中的《牛虻》,只存錄了書影一幀。現在與筆者拍得的這部初版題籤本比照,當系真跡無疑。

?網上拍賣的作者簽名本、紐約版《中斷的友情》書影 王樹軍提供

《中斷的友情》實為《牛虻》的續集或補編,敘述牛虻在十三年流亡期間的故事,故此俄文版徑譯為《放逐中的牛虻》。它可謂是在前書成功基礎上的續貂之作,意境、情節完全附著於前著。如同大獲好評的電影總會拍續集,叫好的小說往往不乏補編(中國也不例外,於是乎有《水滸後傳》《紅樓夢補》等等)。20世紀80年代後國內至少出現了兩個譯本,封面也都以《牛虻》續集為號召。

在當今歐美,《牛虻》及其作者幾乎都默默無聞 ,像《簽名件行情指南》(Sanders Price Guide to Autographs)這樣的大部頭工具書都未羅致,甚至2011年維基百科的英文、中文版中既無「伊莎爾·莉蓮·伏尼契」、也無《牛虻》的詞條,及至近年這些條目才始露端倪。是慮其政治左傾(與恩格斯、赫爾岑、普列漢諾夫的友誼,以及同俄羅斯、義大利革命黨人的聯繫)嗎?否,比她左傾的知識分子有的是,在西方用輿論或行政來封殺又談何容易!

無論如何,這部作者簽名的《中斷的友情》未出現競拍者,書價倒也不昂貴,當代新潮小說如《達芬奇密碼》的初版初印本或簽名本,便五倍、十倍地超越了它——最後也只能歸結於沒有號召和市場罷了。

不過,說到名氣與人望,與伏尼契夫人相關者卻大有(名)人在,其中,她的兩個最近親友的名姓就如雷貫耳。首先,她的父親是喬治·布爾(George Boole,1815-1864)——對,就是那個符號邏輯的奠基者與「布爾代數」的創立者,即為當代計算機基本元件設計提供理論基礎的人,那個軟體工程師用C/C++、C#、Java等語言編程中一日不可缺的BOOL或boolean!

喬治·布爾出身於林肯郡一個皮匠家庭,儘管他做出了19世紀英國最具創造性的工作,卻沒能在劍橋、牛津等名校謀得職位,只是在愛爾蘭科克市(Cork)的女王學院擔任數學教授。小女兒伊莎爾就在他去世那年出生於科克市,因此許多文獻上都說伏尼契夫人是愛爾蘭作家;其實在她出生的時候,愛爾蘭還是大英帝國的一部分,遑論她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英格蘭人了。

?英國數學家布爾

伏尼契夫人的母親瑪麗·埃佛勒斯(Mary Everest,1832-1916)是一位自學成才的數學教師,也是一位標榜女權的教育家,瑪麗的叔叔(也就是《牛虻》作者伊莎爾的舅爺)曾在殖民地印度擔任測繪局長,珠穆朗瑪峰的西名埃佛勒斯峰就是以其命名的。

「伏尼契」這姓氏也不同尋常,通過各種搜索引擎都很容易找到,但首先蹦出來的不是「她的」現代小說《牛虻》,而是「他的」古代秘籍《伏尼契手稿》(Voynich Manuscript)——一件15世紀初期完成、被耶魯大學圖書館收藏、貨真價實的「達芬奇密碼」 。這部神秘書籍的發現者和得名者、原籍波蘭的美國書商伏尼契(Wilfrid Voynich,1865—1930),就是伊莎爾的丈夫!

?轟動一時的《伏尼契手稿》

話說伏尼契當年也是一位英俊瀟洒的革命青年,因參加波蘭民族解放鬥爭,曾被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亞。他與伊莎爾於1892年結為夫妻,後者的「牛虻」就有幾分伏尼契的影子。不過他後來對革命感到厭倦,而她卻執著不棄,兩人因此分道揚鑣。伏太太在這本《中斷的友情》上題寫贈言之際,距伏先生髮掘出那部讓世人矚目、讓其姓氏留傳的「外星人」傑作,尚有兩年的光景。

伏尼契夫人還有幾個親屬與中國多少有些瓜葛,只是一般少為人知。首先是她的姨內孫女瓊·辛頓(Joan Hinton),20世紀40年代前期曾是美國原子彈製造計劃「曼哈頓工程」中的少數女科學家之一,據說還做過大物理學家費米的助手。1948年,瓊隨著未婚夫投奔了紅都延安,之後留華逾半多世紀,「將畢生精力都獻給了中國,獻給了中國的奶牛事業。夫妻倆被稱讚為白求恩式的國際主義戰士」 。她的中文名是寒春,先生的中文名是陽早。寒春有一個哥哥威廉(William H. Hinton)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中文名韓丁,說起來是伏尼契夫人的姨內孫。上文提到中國支付伏尼契夫人稿費一事,就緣於韓丁授意他太太、北外教師倍沙·史克(Bertha Sneck)寫信給中國作家鳳子,反映伏尼契夫人的生活困境,並要求她轉告給郭沫若[3]。韓丁有個女兒卡瑪(Carma Hinton),是個有名的紀錄片導演,說起來則是伏尼契夫人的曾侄孫女了。

?寒春、陽早和他們的孩子們

當今網路時代,我們可按圖索驥地去瞅一眼女作家的舊居,來滿足一下好奇心。下圖是從谷歌地圖街景中截取的「彼得廣場西街三十七號」(37 St. Peter』s Sq W.)照片。綠化未顯古舊,房舍貌似簇新,未知是僅僅翻修過(英人慣玩的舊瓶裝新酒把戲),還是推倒重來過?這樣的排屋(Townhouse)在大倫敦屬於中等偏下的檔次,況且在一次大戰之前該地還處郊外,遠不會是富豪區的豪宅或高尚區的雅舍。於是產生了一個疑問:彼時的伏尼契夫人是如何涉足藍血階層,又是如何體驗貴族生活,來成就她在東方國度中遐邇聞名的《牛虻》?

無論怎樣,一百零幾年前,在此地點她寫下「To Maud ……」,這應該是錯不了的。

?今日紐約彼得廣場西街37號

2011年5月24日作於德州達拉斯遠水樓

2018年2月9日改於華府西郊維也納

致謝 本文寫作和修改中,得到學長劉鈍先生的若干建議,在此表示衷心感謝。

參考文獻

[1]劉心武.《班主任》里的書名[N]. 文匯報·筆會. 2009-01-07.

[2]胡守文. 能不憶《牛虻》?[N]. 中華讀書報. 2004-06-11.

[3]胡守文. 能不憶《牛虻》?[N]. 中華讀書報. 2000-08-30.

除加註明者本文圖片均來自網路,原載《科學文化評論》2018年15卷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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