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何終日與垃圾為伍|C講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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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提示:四月的C講壇,我們請到了曾在加拿大就讀環保專業的海歸碩士、美國南加州大學訪問學者、現任職於「深圳市零廢棄環保公益事業發展中心」的陳立雯,聊聊她在過去近十年里從事垃圾分類的故事。感謝志願者@㎡、@口十王可的整理。沒能來現場的小夥伴可以閱讀這篇文字整理稿啦~

全文 9300 字,閱讀需 10 分鐘。這一定是個對你有所啟發的故事。

很高興今天就我在垃圾分類和治理方面的經歷與大家交流。

2008年我從天津師大畢業的時候,全班只有兩個人沒有去做老師,其中一個是我。後來我發現如果一個人選對了職業,你便會把它當作自己的事業,而不是簡單的一份工作。你會從中感到快樂,而不是充滿無奈。

環境污染這麼嚴重,看似一個人是無力改變的,但是通過努力你會發現,一個人也可以撬動很多東西。

我的分享會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部分:人生有很多選擇或者轉折,跟你學什麼沒有直接的關係。我最初的夢想還是去熱帶雨林或是草原做環境保護,但最後投身於垃圾治理。

第二部分:城市生活垃圾的兩個體系。環衛體系中混合垃圾處理的問題,拾荒體系的作用和遭遇的挑戰。

第三部分:我轉向農村做垃圾治理。

第四部分:我們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如何與環保和垃圾分類聯結起來。

第一部分

人生的轉折

2006年我在家過年,看到楊瀾主持的節目《天下女人》。當時正在訪談廖曉義老師。她是北京地球村環境文化中心的創辦人,也是中國最早一批走入環保公益行業的領頭人。節目裡面有兩個信息對我來說觸動特別深:

一是當下的環境已經惡化到我們難以想像的程度;

二是社會組織或者叫NGO,在環保中扮演了什麼樣重要的社會角色。

寒假結束我回到學校後,就馬上開始去地球村做志願者,工作內容之一是關注城市的建築垃圾,從此開始跟垃圾結緣。

2008年,我看到了一幅照片。

它是很多年前美國的一位攝影師拍攝到的:太平洋沿岸的信天翁死了以後,它的腸胃裡面全都是塑料垃圾。這張照片對我影響很大。那一瞬間,我就在想,垃圾——其實就是你消費和你拋棄的東西,會對環境和生物鏈條各方面都產生影響。

直到現在我們全球的海洋污染裡面,塑料污染也是最為突出的。一項來自美國喬治亞理工大學環境工程組的統計結果表明,每年全世界約有800萬噸塑料垃圾進入海洋,中國佔了近三分之一。根據中國海洋局的調查,中國自己的海洋垃圾中塑料就佔了77%。

我們現在吃的海鹽裡面都有許多的塑料顆粒,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我們現在穿的很多衣服是化纖製品,在清洗的時候產生塑料微粒,進入下水道然後到達海洋,最終,通過食物鏈系統又回到我們體內。這個問題現在非常嚴重,包括大家點的外賣,產生了巨大數量的塑料垃圾。

2009年年底,我遇到了馮永鋒——自然大學的創辦人,他對我的影響非常大。 馮永鋒是《光明日報》的記者,也是中國非常早期就開始涉入、創辦環保公益組織的先行者。加入自然大學後,我開始組織垃圾之旅,帶大家去看北京的垃圾處理設施,包括填埋場、焚燒廠或回收市場等等。到了2012年,我幾乎所有的精力都開始轉移到垃圾這個問題上。

第二部分

生活垃圾的污染與治理

兩個體系

這張圖,基本能夠涵蓋中國當下生活垃圾的的大致分流。有兩個流向:一個是扔到垃圾桶裡面的垃圾,包括廚餘和其他垃圾等等,被環衛部門拉走了,填埋或者焚燒。我們叫它環衛體系。1949年以後,我們城市的垃圾處理都是環衛體系在負責,實際上是一個政府部門,再到後來轉為一個國企。另外一個是居民挑出來的可回收物品,基本是城市裡面的拾荒體系在回收,不靠政府資金。 我們叫它拾荒體系

社區裡面或流動的拾荒人群從老百姓那來收購廢品,或者在垃圾桶旁邊撿拾可回收物,經過精細分類,送到交易場所,之後這些垃圾經過再生處理成為再生資源(少量拾荒人會對垃圾桶內的可回收物進行翻揀,但是佔比極少)。拾荒體系在垃圾分類管理里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全國廢品回收的體系,一直是拾荒體系在操作,但它不像大家想像的是零散的,相反,它實際上是一個非常龐大的系統,從回收到買賣,再分類,再處理。

你會看到這兩個體系,都經歷四個步驟,但是你要知道,政府花費了大量的財政支出建立的環衛體系,它流程中處理的垃圾全是混合垃圾。

混合垃圾就直接處理了,這會有什麼問題呢?我們環衛體系所有部門的定位,從清運、轉運到最後處理垃圾的一個核心思路,就是把大家投到垃圾桶裡面的垃圾從社區清走——讓大家眼前看不見垃圾,不產生垃圾環衛事件就行了。結果,垃圾產生者和垃圾是沒有關係的。你丟多少垃圾、垃圾分不分類,看似和你都沒有關係。

但是,垃圾產生者有責任和義務參與到垃圾分類治理和垃圾污染控制中。但恰恰因為你看不見後端的過程,你以為垃圾清走了,跟你就沒有關係了,看似天下太平,但掩蓋了很大的一個問題。

除了跟蹤北京的垃圾分類和廢品回收體系,2010年到2015年的8月份,我還調查全國的垃圾處理產生的污染問題,尤其是垃圾焚燒污染。

環衛體系

這是我自己拍的垃圾焚燒以後產生的飛灰爐渣。當時我去村裡,爐渣到處鋪在路上。

垃圾焚燒是如何出現的?我們國家最開始一直是通過農村消化城市的垃圾。早年垃圾的成份和現在不一樣,有機物較多,農村可以消化掉。到後來包裝物越來越多,不可降解的東西越來越多,後來隨著城市化的發展,城市人口密度的增加,垃圾產生量迅速增多。北京目前的垃圾日產量是2.3萬噸。這麼大的垃圾總量,基本是靠垃圾填埋和垃圾焚燒。

但垃圾焚燒能力的發展,其實削弱了前端垃圾減量和分類的動力。垃圾焚燒,目前幾乎全是交給市場單位。市場的錢建設運營垃圾焚燒廠,經過25年到30年左右的合同期,再轉交給政府。垃圾焚燒廠的收入來自於兩方面,一個是政府給他的每噸垃圾燃燒處理費,一個來自垃圾焚燒後利用熱力驅動發電的補貼。垃圾焚燒廠收回成本就要十年左右,如果實際焚燒的量沒有達到最初建設的量,就無法賺錢。所以垃圾焚燒廠有很強的動力去獲得更多的垃圾。一旦建了日處理能力為3000噸的垃圾焚燒廠,政府就要平均每天給他送3000噸垃圾。而且對垃圾焚燒廠的設計量往往是我們目前城市生活垃圾布局的全量。也就是一個城市在規劃垃圾焚燒能力的時候,會說我現在垃圾日產生量是兩三萬噸,未來的目標就是我的每日垃圾焚燒能力不能低於兩三萬噸。目前北京的垃圾焚燒在燒的是每日1.2萬噸,在建的還有將近7000噸。

如果垃圾減量和分類了,就意味著已建垃圾焚燒廠的風險大大加劇。它垃圾進場的補貼就會減少,它的成本覆蓋就會有危險。這個利益捆綁是目前垃圾分類極大的一個阻礙。

垃圾填埋場(上圖)和垃圾焚燒都會造成大量的污染。填埋場里由於有大量的有機物,產生的廢水形成滲濾液,非常難處理;填埋過程還會產生很多的廢氣,像硫化氫、氮氧化物等等。這些都來自於我們的廚餘垃圾。可我們的廚餘垃圾和其他垃圾都是混在一起的。我們每次去垃圾填埋場參觀的時候,那裡的人都會跟我們說,你趕緊在源頭垃圾分類,你分類了,我這裡所有的問題幾乎就不會發生了。

垃圾焚燒也會產生污染,比如二惡英等有害物質。每次去焚燒廠參觀,焚燒廠的人就會講,我們的排放是沒有任何問題的,我們能夠達到多少度多少度的高溫。然而,在過去大概七年的時間,我走訪了全國30多個垃圾焚燒廠,最後發現沒有一個垃圾焚燒企業真的像他承諾的一樣,對周邊的老百姓沒有傷害,或者能把產生的爐渣飛灰處理得很好。

我們會有多種方法策略去嘗試解決這個污染問題,包括信息公開、寫公開信、訴訟等等。但是你會發現現實中申請政府信息公開很難,比如說他會以商業秘密或者其他理由拒絕公開,即使公開了,可能也不一定是你想要的。有時我們會提起行政訴訟,在這個過程環境律師會起到很大的作用。

最初申請政府信息公開的時候,我把所有相關的環境法律規定全看了一遍。因為如果不懂法的話,就沒有辦法跟對方打交道。比如你申請信息公開以後,政府部門會給你打電話,告訴你這個我沒有辦法回復。這個時候你要馬上告訴他,《政府信息公開條例》是有規定的,15個工作日之內必須回復,不回復就是違法。如果他的回復你不滿意,你也可以去告他,或者進行行政複議。所有這些其實在現實中會遭遇很多的挑戰,比如法律解釋的模糊性。

我在垃圾焚燒治理中經歷最難的是污染受害者的維權。垃圾焚燒廠周邊的居民得了嚴重的疾病,懷疑是焚燒廠造成的。但是別人會質疑,疾病也可能是別的原因引起的,憑什麼一定說是焚燒廠導致的呢?這確實非常難。因為污染與疾病之間的關聯性,往往需要建立在流行病學調查的基礎上。而這個流行病學的調查研究,不是個人可以完成的,還需要疾控部門以及相關部門一起才能做這個事情。迄今為止,我沒有看到中國任何一個垃圾焚燒廠周邊做了這樣的流行病學調查,所以污染受害者想要舉證,就會遇到這樣非常大的一個挑戰。

2010年我做了第一起這樣的污染受害者案件。這個孩子是2008年出生的,他出生以後就是腦癱,當時他的家人也從來沒去想這可能和家旁邊200米的垃圾焚燒是相關的。但是後來政府要把垃圾焚燒廠推倒新建一個大規模商場,動員大家搬遷的時候,貼出告示來說為了老人和孩子的健康,請大家搬遷。這個時候孩子的父親意識到,他的孩子的腦癱和焚燒廠可能是有關係的。於是他就去查大量的資料,去諮詢,發現孩子的癥狀非常吻合垃圾焚燒排放可能造成的疾病。

後來我們跟北京大學醫學部的潘小川老師一起來關注這個案例,潘老師的判斷是:根據孩子媽媽在懷孕期的前三個月和後三個月接觸的排放量,企業污染肯定是造成這個孩子腦癱的直接誘因。但是法院最後還是沒有採納潘老師的專家意見,覺得缺乏流行病學依據不能確定這個責任。

最後這個案子當時在法律上沒有勝訴的,但它仍是非常典型的一個案例,是中國第一個居民告垃圾焚燒污染的案例。

後來我們就繼續想其他的辦法。當時中國法律要求所有企業要上市的話必須做環保核查,這家企業2013年要公開上市的時候,我們就給環保部寫了一封很長的公開信,裡面羅列了企業所有項目的問題。後來企業主動來處理這個事情,並對受害者家庭進行賠償。但是這個孩子已經無可挽回地癱瘓了,直到現在還躺在床上,只能吃流食,不會動,沒有任何反應。這對於整個家庭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悲劇。但這也只是中國垃圾污染受害家庭的一個縮影。

2017年的12月,這個家庭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就是上圖中的這個嬰兒。為什麼事隔近十年,他們才要第二個孩子?因為這個孩子的父親在查閱了很多資料以後了解到,垃圾焚燒產生二惡英,半衰期是7到8年,所以他們到了搬離焚燒廠的7、8年後才敢要第二個孩子。第二個孩子是健康的。在我和這個家庭打交道的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見到他們笑過,只有第二個孩子健康出生以後,他們的臉上才開始有了微笑。

拾荒體系

中國有沒有垃圾分類?有。而且與大家想像的不一樣的是,中國的垃圾分類和回收程度其實遠遠高於發達國家。

我國在上個世紀計劃經濟時期是資源緊缺的社會,工業生產裡面大量的資源來自於邊角料。大家小時候可能聽說過回收橘子皮、骨頭等。因為那個年代,比如說骨頭,可以做骨膠,一切能再利用的東西全部都被回爐用起來了。

城市裡面的拾荒人群也曾經十分活躍。大家把能回收的東西攢著賣給流動的撿廢品的人,或者你把可回收物品丟在垃圾桶外面,他們也會撿走(當然如果居民在源頭上沒有把垃圾分類,拾荒人是不會去把垃圾袋打開來找,也不會在垃圾桶裡面翻撿的。只有少數的拾荒人會揀走垃圾桶里醒目的可回收物)。

拾荒人分流出來的可回收物品實際上是沒有數據統計的,不像環衛系統收集的垃圾,每一次都會有稱重和統計。我們就抽樣一些家庭,把他們的垃圾進行稱重,發現他們一般會把垃圾中所有可回收物品中的30%挑出來,然後這部分可回收物就會100%地被拾荒人撿走(雖然遺憾的是還有70%的可回收物混在其他垃圾裡面了)。2013年有一位《中外對話》的記者做了一個調查,發現在中國,飲料瓶這種比較高級的食品級塑料的回收率達到90%,遠遠高於美國的30%左右。其他的包括金屬類、紙箱類的可回收物,中國的回收率都很高。

但是這個拾荒體系,一直在慢慢解體。原因很多,比如說城市地價不斷上升,城市規劃的不斷變化,對外來人口的不友好的政策,都會導致拾荒人和他背後的整個體系被壓縮。

環衛體系的用地,比如垃圾焚燒廠,都是政府劃撥土地。但是拾荒體系使用的土地和生存空間一直是商業用地,需要自己承擔商業成本。比如說一個人在小區裡面收廢品,他得給物業交服務費才能進小區收垃圾的。拾荒人收集的廢品必須有回收站交易和接收。廢品回收站難以承擔高昂的租金,所以一般都在離市中心比較遠的地方,而且越搬越遠。但即使這樣它的土地使用權也是沒有保障的,隨時可能會根據城市的規劃,面臨著拆遷。比如2004年在北京的東三旗還有一個很大型的廢品回收場,但早已經被拆掉了。

北京某大型廢品回收站

尤其是2017年11月份以後,因為一些特殊的政策,廢品回收站幾乎都被拆光了,他們都變著法子賣,而且是偷偷摸摸。

但是你要知道,我們每天都要扔垃圾,如果扔在垃圾桶旁的可回收東西沒有被拾荒人撿走,就會被環衛車運走。據環衛部門透露,這幾年來,以前可以回收的廢品,已經有2%~3%左右進入環衛體系,被填埋或者焚燒了。

我有個職業病,經常會去翻垃圾桶。我生活的小區的垃圾桶每次都是滿滿的。為什麼總是那麼滿呢?可能有幾大原因:一個是網購快遞的包裝太多了。一個是市場和政策的夾擊,導致了行業內的人員流失和交易場所的萎縮。廢品交易場所少了,需求也就少了,導致廢品價格下降,也就更沒人收廢品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現在家裡面都不再積攢可回收物了,太便宜了換不回幾塊錢,然後又佔用空間,所以就直接扔到樓下垃圾桶里去。

對比來看,台灣、美國、歐洲,他們在垃圾焚燒達到一定量以後,或者是垃圾焚燒遭遇民眾反對的時候,它會發生從混合垃圾焚燒到分類管理政策的轉變。但是在中國我覺得遲遲等不來這個轉折,所以我就到國外去學習了兩年。

國外學習

但國外的學習經歷對我的實踐並沒有非常多的指導,只是讓我積累了更多知識,或者是從另外一個視角看當下的全球的環境問題以及資源使用情況。

我在加拿大東部的一個小城讀書,那裡非常漂亮,是一個非常宜居的城市。任何人剛到加拿大,都會覺得這簡直不用做環保工作,天很藍,水很清,你看到的都沒有問題。但是我在地理系就會發現加拿大的環境問題非常嚴重,而且歷史遺留問題也非常多。比如,加拿大是一個石油出口國,有一個阿爾伯塔省在開採石油,污染非常厲害。我還看到了當地大量的混合垃圾處理導致的污染問題。

我在美國參觀舊金山周邊的垃圾處理設施,發現他們主要是依靠源頭的居民垃圾分類,在垃圾收運以後,就靠機械化來對回收物重新分類,收運後的分類程度並沒有達到我國拾荒體系那麼高。

垃圾分類是一種社會管理,我們可以借鑒發達國家一些好的方面,比如居民端的垃圾分類,但是切不可照搬他們全套的模式。

還有可資借鑒的就是在上個世紀70年代國際上形成的「3R原則:Reduce, Reuse, Recycle」。Reduce,減量,就是源頭的控制,工業生產上節約原料,生活中減少不必要的消費。 Reuse,就是重複使用。我不知道大家小時候有沒有穿親朋好友家舊衣服的經歷,我是有的。我們可以最大程度地讓這個物品的使用生命周期延長,直到它必須被廢棄,最後才進入Recycle,垃圾分類和回收。

第三部分

到農村去

垃圾分類在現實中遭遇了極大的困境。為什麼呢?一個重要原因是垃圾分類要求社會協作。我前面提到了垃圾的單向混合處理模式,不需要跟垃圾產生者發生聯繫,不需要做公眾動員,不需要去做垃圾分類教育,只要政府建一個設施就解決問題。但是要實現垃圾分類是很難的。因為居民樓下的垃圾桶是整棟樓共用的,誰來保證這一棟樓裡面幾十戶人家都進行垃圾分類?垃圾桶如果分好類了,環衛體系也必須保證在運輸的時候是分類的。垃圾分類的每一步,都要需要有效的管理,一環扣一環,哪怕漏掉了一環,就會坍塌。

農村的情況和城市完全不一樣。在中國大部分農村垃圾是沒有正規的環衛體系來管理的,垃圾會被丟到低洼的地方或者河流,遍地都是。我們在2010年到一直到2015年曾經做過一個事情叫「露天焚燒滅火隊」,針對的是北京城中村大面積露天焚燒垃圾。出現這種情況的一個原因是垃圾隨著人口的增加而迅速增多,但是垃圾的收運和處理能力跟不上,收垃圾的人於是就地焚燒,這樣需要運輸的體積就減少了。但垃圾露天焚燒的危害大家可能都忽略了。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農村正因為沒有垃圾收運的這樣一個基礎設施,所以你就不需要打破一個系統, 你可以去建立一個新的垃圾分類系統,相對來說更容易實現。此外,農村進行垃圾分類的成本也更低。比如,農村裡用下圖這樣的三輪車就可以實現分類回收;農村有充足的土地進行回收物的暫存和廚餘垃圾的堆肥等。

農村的垃圾分類,還面臨一個強大的需求,尤其是十九大以後鄉村振興過程當中,很多地方政府不是像以前一樣忙著修建填埋場或者焚燒廠,會考慮找垃圾分類的信息和資源。另外一個農村的很大的優勢是熟人社會,有一定的社區文化,可以把人聚融到一起培訓和討論,也更容易去遵守自治規則。

河北南峪村:垃圾不落地

我做的第一個村,是河北淶水縣的南峪村,在北京的西南角,挨著房山。

我們到村裡面,第一件事情做的是垃圾產生情況的調研,包括村民的生活習慣等等。比如我們發現大家會把垃圾倒在一個不到一米高的池子里,收垃圾的人一周來一次,然後把垃圾燒到量最小再運走。當然有很多人會隨地倒垃圾。

接著我們會把垃圾分類的硬體準備好,包括每家每戶的分類小垃圾桶和回收垃圾的車,然後再進行村民的動員和教育。動員工作有號召大家去撿垃圾,在撿垃圾的過程中共同發現問題,在暑假的時候組織小朋友們一起看看垃圾分類怎麼畫,排演垃圾分類小品等等。從準備到正式啟動,我們花了三個月時間。

組織村民撿垃圾

在南峪村我們推行的模式叫「垃圾不落地」,這是從台北借鑒來的方法。

我們聽台北的一些環保人講「垃圾不落地」的時候,覺得這真的是一個很好的辦法。社區里沒有常設的垃圾桶,工作人員收垃圾的時候是你唯一可以扔垃圾的時刻。工作人員在收垃圾的過程中,就可以監督居民有沒有將垃圾分類,如果沒有分類,可以現場指導居民怎麼做。大家有機會去台北的話,可以看一下當地垃圾的收集方式。 台北大概在2000年後就強制執行了「垃圾不落地」的政策 。街道每到晚上的時候,就會有垃圾車的音樂聲響起,然後就看到居民都出去倒垃圾。

後來我自己在操作這個事情的時候才知道,哇這個簡直是太利害了。兩個月之內村民們就養成了垃圾分類的習慣。而且非常省事,收運的人就可以監管,不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去守著垃圾堆。北京曾經就是這樣,早晚高峰倒垃圾的時候,有很多人在旁邊守著,但最後還是不管用。

在回收了的垃圾中,我們把廚餘進行堆肥,把可回收物賣廢品。我以前從來沒幹過堆肥,請了一位朋友來教我,之後做的時候發現其實真的很簡單。

堆肥

堆肥靠的是就是把廚餘垃圾堆到一定的高度,半米到一米,它的溫度才能上升,有害菌才能被殺死,有益菌才能反應。把手放到裡面會感覺特別燙,可以達到60度到70度左右。等溫度完全降下來後,你就要翻堆。這個時候你就會發現它裡面已經變成黑色的,體積越來越小。所以我發現堆肥這個事情真的很簡單。但是前提是廚餘垃圾裡面不能混著其他類型的垃圾,然後堆肥的過程也得精心管理。

可回收物分開堆放

可回收的東西我們就放在犄角,紙箱、瓶子、衣服按種類分開,然後拾荒的人就直接拿走了。

浙江馬宅村:富裕農村的迷思

後來我又去了浙江金華的馬宅村做試點。

為什麼到這個村做垃圾分類?浙江金華是中國第一個全市覆蓋垃圾分類的地級市,包括農村地區,並且它有乾濕分離的基本思路。但雖然市裡的政策是這樣,有的村就一直在應付——平常不推進垃圾分類,等上級來檢查來了,就趕緊找人分。所以監管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我們到了村裡以後,發現浙江真是很富有,村裡直接給每家每戶發大的垃圾桶,垃圾是村收集鎮運輸縣處理。這就和城市的情況很類似了。我當時就特別犯愁,你又不能把村民自己的大桶撤掉,因為他已經養成習慣了。

於是我們白天跟著大叔去收垃圾,看每家每戶的垃圾構成,做垃圾分類教育,告訴大家垃圾分類要開始了,如何分,給他們的兩個分類小垃圾桶要怎麼用;傍晚就和村婦聯主任去檢查每家的垃圾分類情況。一個月後,我們每天可以分出兩桶廚餘,村裡90%以上的家庭都在做分類。

但是在垃圾收運之後,我發現了當地堆肥的問題。

這是當地的陽光堆肥房,上部用玻璃頂密封住,中間留有一個小的通風口。陽光堆肥房是運用浙江大學一位老師研發的一種菌放到廚餘垃圾裡面,要把垃圾化成水。

我們走進去後發現特別奇怪,垃圾並沒有化成水,裡面還飛著一堆蒼蠅。我的一位專家朋友看了後,說生物處理廚餘垃圾無外乎就兩種方法,好氧堆肥,厭氧發酵。而這個堆肥房既不好氧也不厭氧。他說,如果是厭氧的,這個通風口會導致無法形成厭氧環境;如果是好氧的,是需要散熱的,但上面封閉的玻璃頂又會阻礙散熱。 最後我們只得在村裡另行搭下圖這樣一個棚子,直接堆肥。

但可悲的是,這個問題雖然金華自己也發現了,但去年商務部全國在推廣金華模式的時候,還要一起鋪開這種陽光堆肥房。這真是一個巨大的浪費,因為每個房子的成本是十幾萬到二十萬。

由於村莊的富裕,舊物回收也遇到了挑戰。有一次我在垃圾桶裡面看到12雙小孩的鞋,沒有一雙是壞掉,還有一雙是全新的。確定物主不是扔錯了後,我就拍了照片發到村的微信群里去,問誰家需要鞋,趕緊來取。可沒有一個人來。

與垃圾分類無關的因素

在多個村莊試點的過程中,我發現了幾個因素是大家以為和垃圾分類相關,但其實不相關的:農村人、教育程度、年齡、外地人。

千萬不要說城市還沒做好怎麼跑去農村做,背後隱含的一個邏輯就是農村人受教育程度低,更做不好垃圾分類。其實垃圾分類中很重要的是硬體和管理關係,如果這些沒有,純教育的話,完全做不起來。如果這些基礎的東西搭建好了,農村教育反而比城市好做,因為他是熟人社會,更容易一呼百應。

在村裡開展教育的時候,你就發現一個村裡大概有三類人,一類人是大概10%左右,他非常支持村裡的公共事務。 你今天告訴他該怎麼垃圾分類了,他第二天就分的好好的,而且長此以往堅持下來。但是這樣這樣的人家不會太多。中間這個龐大的人數,大概80%以上的人家,他可能今天分了,明天又不做了,需要不斷地教育,不斷地去重複。大概就是兩個星期左右,可以完成適應了。第三類是極少數的,你跟他怎麼講也不行。每個村幾乎都會有這樣的兩三戶人家。有一次我和村書記說對一家人實在沒辦法了,書記說,哪一家告訴我,我來!後來我從遠處指出了一家,書記看了一眼後說,那家啊,那我也沒辦法。後來發現少數的這幾家往往和其他村民的關係也不好,對公共事務的參與都很少。

年齡也不是一個問題,不一定老人就做得差,年輕人就做得好。一些老年人也會很開放地接收新事物,馬上就開始垃圾分類。尤其是老年人更有節約意識,在舊物回收方面更有動力。

浙江經濟發達,所以像四川湖南湖北雲南很多人會來打工,有很多外地人。有一些人會認為流動人口多,垃圾分類就不好做。但我在村裡面發現不少流動人口也非常支持垃圾分類,你跟他一說,他第二天就做得很好。

遭遇挑戰

我剛才說了取得的一點小成績,但是馬上就遭遇了巨大的挑戰。就我在事隔一個月兩個月回到馬宅村裡以後,垃圾桶變得亂七八糟。春節的時候垃圾量太大了,收垃圾的人用分類三輪車已經裝不下,就自此開始把垃圾混在一起放拖拉機直接拉走了。很多家庭以為我走了就不用垃圾分類了,只剩下少量的家庭還在堅持。

南峪村等我回去的時候已經演變成上圖這個樣子,就是堆肥裡面會有很多雜誌、塑料垃圾,周邊也到處是垃圾。

之前,我在的時候是隔一天收一次垃圾;我走了,它變成了三天收一次垃圾,每次

收垃圾的時間還不固定,有時按完喇叭還沒等村民出來倒垃圾,車就走掉了。這些都嚴重影響了村民堅持已養成的習慣。

我質問村書記你跟垃圾車去收了幾次,他說自己太忙了,天天搞扶貧,辦公室里全是扶貧的文件。我說你們搞了一年扶貧脫貧了沒有?書記說沒有 。

為什麼發生這樣的情況?之前村莊的推動力是外力,尤其我們這樣一個環保組織,外力離開了內部就不運作了。雖然定了制度,但制度不用的時候是沒有任何作用的。可我們外部力量又必須退出來,你必須讓它社區學會自治。所以接下來我會更密切地和村莊聯繫,比如建立相關責任人的微信群,繼續推動落實試點的垃圾分類。所幸後來金華市要開啟垃圾分類和幹部考核掛鉤,我再去了以後,書記也特別配合這件事情。

中國首先不是一個有垃圾分類習慣的社會,我們做的所有案例,包括我們過去十多年聽到的所有案例裡面,都是零星的沒有連成片的。甚至於你聽到這個案例以後,可能過一段時間以後發現這個案例就消失了。要讓垃圾分類真正能在農村實現,垃圾分類必須得上升到一定規模,而且必須要有從上到下的管理,村委需要有壓力、有動力去把這件事情貫徹下去。

第四部分

我們可以做什麼

大多數人都不會專業做環保工作,但作為公民個體,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推進垃圾治理,就像上面說的減少消費、重複使用和垃圾分類回收。比如我們可以少買一點衣服。我從2011年開始就沒買過衣服,因為好多朋友都在丟衣服,但這些衣服其實都很新,我就拿來穿。

我們可以不用塑料袋,不用一次性用品,出門帶可以重複使用的物品。可以嘗試在社區裡面組織一些活動,比如說物物交換,比如小孩的用品。我們可以讓社區形成一種氛圍,把廢棄物的問題提上一個高度,讓大家慢慢理解和認知這個事物。

這個過程可能不一定會順利,但從個人嘗試去做改變的時候,你能夠帶動周邊改變很多,讓你生活更簡單,也更美好。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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