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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紅

四娘死的那一年,許捕頭是知天命的年紀。他過干一年文書、三年衙役,三年獄監,四年捕快和六年捕頭。二十年官府生涯把他從雞巴磨成了卵子,用光陰換來一個四口之家。四娘一死,家大了不少,簡直太大了。一桌四椅,二床三櫥,一隻貓和兩口人。四娘死了,留下他和女兒。女兒叫婉兒,挑食,五歲也只長到許捕頭巴掌大。

許捕頭是個很拙的人,方頭木腦,他不明白四娘為什麼要自盡。

四娘比他小二十歲歲,死的時候正值妙齡芳華,小腹沒有贅肉,眼角也不見皺紋。在四娘自盡以前,許捕頭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四娘要嫁給他。

許捕頭認識四娘的時候,四娘也只有五歲。那天是正月初三,漫天大雪。許捕頭沒有親戚可走。他背著葫蘆去酒肆打酒,眉毛和鬍鬚積滿了雪片,身後留下一串又深又寬的腳印,看上去像是發福的林沖。

他經過瓦子角時看見一人一狗在打架,掙一隻發霉的烙餅。那人就是四娘。當時四娘也只有許捕頭巴掌大,蓬頭夠面,衣衫襤褸,和瘦骨伶仃的流浪狗打起來處於下風。許捕頭本來頂討厭豫章城裡的這些叫花子,他們掂著海碗,像蚊子一樣在你耳邊哼著《蓮花落》,簡直無處不在。但是那天他一腳踢飛流浪狗,捏著它的脖子,讓它把烙餅吐出來。

四娘去撿烙餅,後襟就拎了起來,許捕頭說:「吃個屁,回家吃狗肉火鍋去!」

從那以後,四娘就和許捕頭住在一起。許捕頭披星戴月去衙門上班,四娘在家裡洗衣煮飯。別人和許捕頭開玩笑,說他撿了個小媳婦。許捕頭用刀背砸著核桃,在柚木桌面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小坑。他說:「閉上你他娘的嘴,四娘是我閨女,畜生也不和自己閨女睡覺。」

在四娘十四歲的一天,許捕頭喝的酩酊大醉回家。他官服,官靴都沒脫,身子一倒,腦袋沾在麥皮枕頭上就陳然睡去。四娘往許捕頭的嘴裡倒了半碗清水。許捕頭喝了水,鼾聲更大。四娘脫光衣服鑽進了許捕頭的被窩。

第二天許捕頭醒來,看見赤身裸體的四娘和自己躺在一個被窩裡。他把佩刀砸在四娘面前,說:「我是畜生,髒了你的身子。我命是你的了,要殺要剮隨便。」

四娘抽出刀,刀刃抵著許捕頭脖子上跳動的血管。許捕頭喝著壺裡隔夜的涼茶,眼睛都沒眨。四娘放下刀說:「是我鑽進你的被窩的,從今以後我是你的人了。」

四娘成了許捕頭的媳婦兒,生了婉兒。兩人舉案齊眉,伉儷情深,夫妻無比恩愛,讓周圍的人都艷羨非常。歲月如流,白駒過隙,許捕頭過了四十歲的生日。四娘給他打了一壺竹葉青,做了一碗雲腿雞蛋面,雲腿切得很薄,舌頭一碰就化。許捕頭喝了酒,吃了面,覺得腦袋有些昏昏沉沉,四娘的臉就像被水浸透的宣紙模糊起來。

許捕頭被婉兒的哭聲吵醒,他發現自己坐在一張燈掛椅上,四肢被被牛筋繩捆著。四娘站在他的面前,用匕首抵著婉兒嬌嫩的脖子。

許捕頭不明就裡,以為自己在做夢。他咬破自己的舌尖,嘴裡散開一股鐵鏽味,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四娘對許捕頭:「許郎,我現在必須我父親報仇。我給你兩個選擇,是保我,還是保孩子。」

婉兒的肩膀被四娘捏的生疼,她聽不懂母親的話,只是嚎啕大哭。

許捕頭也不明白四娘在說什麼,他本來就不善辭令,人一緊張,舌頭都打結。

四娘說:「不記得了?那我就提醒你:二十年前,你奉命抓了王承,王員外,可有此事?」

「有。有此事。」

「我問你,他何罪之有。」

許捕頭想起了那樁案子,腦子活了,舌頭也順了,說「王承殺了一個叫賈客的小販。報官的是王承的家奴,名叫王二,他說一天前的夜裡,王承威脅他在百花洲的花圃里埋了賈范的屍體。」

「我問你,那王承是個手無縛雞之力財主,而賈客正值壯年,他如何能殺了賈客。」

「沒錯,」許捕頭說,「當日在王家門口,賈客與王承有了齟齬。王承叫來強梁僮僕把賈客打到在地。賈客素懷隱疾,咳出一地鮮血。王承害怕惹事,給了賈范二十兩銀子,又賞了他一匹白絹安撫。賈范拿了銀子,當晚去碼頭乘船,不料舊疾複發,死了。船夫帶著屍體和白絹去了王承家討要說法。王承賄了船夫五十兩白銀封口,又找來王二趁夜把屍首埋了。本來這件事就這麼過去,可是天理昭昭,三個月後,王二又去官府告了王承。於是我奉命帶人前去王家抓人。」

四娘點點頭,說:「那王二是我家僕人,王承就是我的生父。那日我祖母病危,你帶人來索我父親,我父親請求寬容一日。你不肯,還命手下用水火棍打斷了他的四肢,要強行帶他走。我祖母一命嗚呼,我父親也就了無牽掛,咬舌自盡。我說的這一切,你都認嗎?」

許捕頭低下頭,說「我認。」

四娘蹲下身,似乎是婉兒說,又像在對許捕頭說:「婉兒,你要記住,我們王家都是清清白白的人,我們沒做過昧心之事,也決不容忍別人往咱家頭上抹黑。」

四娘看著許捕頭接著說:「許郎,二十年前的今天,你逼死我父親。今天我也要殺一個你的心愛之人。選吧,你是要我,還是要婉兒。」

許捕頭搖著頭,把嘴唇咬出血。

四娘說:「如果你自盡,那我也會殺了婉兒,再自盡去找你。我們一家在陰間團聚也不壞。」

許捕頭臉蒼白如紙,他有氣無力地說:「四娘,我要你,你別死。」

四娘面含笑意,說:「許郎,你果然沒讓我失望。」

說完,四娘就舉起匕首劃開自己的喉嚨,剎那間血如泉涌,四娘躺在血泊之中,斷開的脖子宛如張大的嘴巴。婉兒伏在四娘的屍體上嗚嗚啼哭,許捕頭動彈不得,他的眼珠子被鮮血糊了一層,看哪裡都是紅艷艷的,像是新人的婚房。

婉兒的哭聲驚動了街坊四鄰。人們解開許捕頭的牛皮繩時,發現他已經昏厥,身上都是掙扎留下的血道。

第二天,許捕頭帶著葫蘆和婉兒來到酒肆。他打滿了酒,然後對掌柜的說:「我想把婉兒在你這寄養幾天。」

酒肆掌柜的姓熊,是個憨人,全豫章城只有他的酒里不兌水。一個酒瘋子喝了他的酒,騎馬回家,路上從馬上跌下來,摔死了。酒瘋子舅舅帶了一幫人來鬧事,就說酒瘋子平時喝一壇,騎馬,沒事。在熊掌柜這喝一壇,騎馬,摔死了。他們說熊老闆的酒里不兌水,害死了酒瘋子。

後來是許捕頭替熊老闆解了圍。他領著幾個捕快兄弟扛著一頭活羊來到酒瘋子的家。他讓兄弟們在天井架起篝火,在大堂殺羊放血,把屋子搞得一塌糊塗。許捕頭在酒瘋子家吃了整宿的烤全羊。他對酒瘋子的舅舅說:「你要是再讓人去熊老闆那鬧騰,老子這幫兄弟就天天吃羊肉。」酒瘋子的舅舅就再沒敢去鬧事。

後來熊掌柜也往酒里兌水。許捕頭喝了以後就罵娘。熊掌柜於是又不兌水了,只是在店門口貼了一張條,上面寫著:「飲酒勿騎馬,騎馬勿飲酒。」

熊掌柜收留了婉兒,他有些為難,但是沒辦法,誰讓許捕頭對自己有恩。他只問了許捕頭一句:「寄養到哪天呢?」

許捕頭喝了口酒,說:「真相大白的那天。」

許捕頭去衙門的案牘庫找出卷宗,當事者除了王承已死,還有船夫李氏,僕人王二,商人賈客。他回憶著自己帶人捉拿王承的樣子,畫面歷歷在目,不由思緒萬千,意馬心猿。

許捕頭來到贛水邊上打聽船夫李氏。但江邊上的人生活自成一派,及不認翎子也不認刀子。每個人對許捕頭都愛答不理。許捕頭吃了一天的軟釘子。第二天他出門沒帶刀,害怕自己脾氣上來把人砍了。

贛水邊上船夫大多不是本地人,他們吃住在船上。餓了去燒鹵攤買塊辣椒餅和福羹。雞巴硬了,就找賣身子的河船女睡覺。食色性也。他們生的好比天上飛鳥,水裡游魚,哪裡能活去哪裡,繩頭一解小船任意東西。

有關那個船夫,許捕頭知之甚少,只知道姓李,說贛北話。贛水邊上這樣的船夫一抓一把,比沙子還多。許捕頭想起一個詞叫大海撈針。

這天他來江邊飲馬,一個身材五短的男人來和他打招呼。

男人穿著單襦和草鞋,額上捆著扎染的頭巾,頭髮剃得很短,像根根倒立的鋼針。

他問許捕頭為什麼要打聽姓李的的事情,是不是他的朋友。許捕頭那天帶了刀,他他著有點怵,但嘴上還是硬的,帶著一股江湖氣。

許捕頭懶得回答,天高雲淡,他今天沒喝酒,心情不錯,不然可能會和男人打一架。

男人說他也是這裡的船夫,他也在找姓李的船夫。

許捕頭的馬喝飽了,揚了揚脖子要走。許捕頭對男人有了興趣,一拍馬屁股,讓馬自己遛彎去了。

男人說姓李的船夫帶著自己弟弟跑了,留下一個老母親不管。

許捕頭問:「你怎麼知道你弟弟是和他走的。」

男人說不上來,只說弟弟和姓李的船夫要好,經常同吃同住,結果一天兩人同時在豫章城裡消失的。

「我倒可以幫你打聽打聽,他長什麼模樣。」

「寬臉,細眼,大嘴,和我一般高。少顆門牙,我們八歲那年和人打架丟的。」

許捕頭把男人的話記在腦子裡,他想著自己小時候打過的架比走過的橋還多,那個門牙是不是栽在自己拳頭下。

男人又問許捕頭是不是姓李的朋友。許捕頭沒回答,拍了拍刀鞘,說:「老子問你可以。你問老子不行。」

許捕頭站起身,吹了個哨子,不一會馬兒就從遠處跑來。許捕頭上了馬,心想人家尋了二十年都沒找到,自己還在江邊找個屁。他回到衙門,一個捕快告訴他王二的住處找到了。

原來王承家破後,王二改了名,在城東的菜市口殺豬。許捕頭知道案子已是陳年往事,手上無憑無據,憑空讓王二吐露實情是癩蛤蟆長毛——不可能。

他思前想後,先去城西的另一家肉鋪買了六桶不加鹽的豬血。到了子時,打更的吆喝完,許捕頭拎著兩桶豬血,潑到王二的家門前。連潑了三個晚上。

每天早晨王二把家牆壁地面洗刷乾淨,第二天睜眼就是血雨腥風。王二懷疑自己是殺豬太多,造了孽障,正打算去佑民寺請和尚來放一天焰口,正好有個身背七星劍,手搖三清鈴的道士路過,口裡念叨著《悟真篇》,一副經世濟民模樣。佛道本一家,王二也沒多想,請道士來家裡做法驅邪。

道士來了王二家,四處打量一番,一通做法。法事休,道士問王二是否造過孽障。

王二說自己是個殺豬的,一日豬兩頭,翻腸倒肚,割肉剔骨,無所不為,造的孽不計其數。

道士說:「你不要避重就輕。我和那鬼通了神,他說找你不是為了豬,而是多年前的一樁冤案。」

王二臉色變了,奉上香茶,請了道士上坐。王二說:「時隔多年,俺確實記不清了……」

道士起身,說:「沒事,你最多還能活三天,好好交代後事吧。」

說罷要拂袖而去

王二雙膝磕地,拽著道士的道袍說:「道長救我啊,我冤枉啊。」

道士扶起王二,說:「你細細道來,我自會降妖除魔。」

王二於是把那賈客在王家被打,後來屍體又被漁夫送來的事說了一遍。他說當晚王員外就和他把屍體埋了。

道士喝了一口香茶,想了半晌說:「既然你們主僕二人已經埋了屍體,為什麼你還要揭發王員外。」

王二仰起臉,拍了桌子,義正言辭道:「俺為人正直,看不怪王承這廝偷雞摸狗的勾當。」

道士掐指一算,說:「我可提醒你,你若還心存僥倖,想欺神弄鬼,就怕是太上老君下凡就救不了你。」

王二腿一哆嗦,說:「是是。其實是俺挾屍向王承要錢。」

「他不給?」

「一開始王承給了,後來就打死也不再給我。」

「你就一拍兩散?」

「俺就報官了。」王二咽了口口水說:「這些只是神鬼之事,您可別往外說啊。」

道士拂了拂衣袖說,「我自然不會理會你們這些庸人俗務。但人心不足蛇吞象,想必是你獅子大開口,王承才會與你翻臉。」

「王家家大業大,俺這點要求還不是九年一毛。」

道士拈了拈鬍鬚說:「那你們當時可認清楚,埋下的確實是那賈客屍首?」

王二說:「道長此話怎講?難道那船夫還會帶個別人的屍體來?況且那白絹也是證物。」

道士說:「你只管回答。」

王二把一隻腳擱在椅面上,說:「船夫來時已經是亥時,天色昏黑,人臉難辨,但衣裝打扮確實是賈客模樣。」

「後來屍體賣在哪呢?」

「聽說官府驗屍後就埋在瀛上。道長,你說這鬼該不會是賈客還魂吧?我和他無冤無仇,他要找也不該找我啊。」

道士也不回答,只是又問了王二幾個問題,王二都說不知。道士看他也不是扯謊,於是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夜市買來的桃符,對王二說:「你把這個在家門口掛三天,妖孽自退。」

王二拱手答謝,送了許多豬頭豬耳豬舌給道士。道士也不拒絕,提了豬肉就離開了。

那道士正是許捕頭裝扮的。他把豬肉送到酒肆,托熊掌柜烹給婉兒吃,自己當天夜裡來到瀛上。

瀛上位於永和門外,地處偏僻,人煙罕至。尋常人家沒有祠堂,把屍首埋在這裡,立上一塊墳冢,每逢清明冬至,洒掃一次,也就算是奉先祭祖了。掃墓之人不免傷春悲秋,感懷身世,涕淚滿裳,於是又有「哭哭啼啼永和門」一說。

許捕頭打了火折,漆黑的夜裡劈開一片明亮。墳冢密密麻麻,許捕頭一個一個尋找。它們大多都是無名之塚,下面埋著囚犯和戰死者的遺骨。墳冢無人照料,草木橫豎,歪歪斜斜像病變的牙齒。一連三天,許捕頭夜夜前來。終於讓他在一座荒草萋萋的碑上發現了賈客的名字,碑上的一角刻著「豫章府立」,碑面除了名字和卒年什麼也沒有。

許捕頭掏出鶴嘴鋤掘土,挖出一具棺材,撬開,屍體早已化成白骨,屍骨旁有一匹被蠹蟲咬得千瘡百孔的絹布,褪色之前大概是白色。白骨身穿搭護,雖是商人打扮,但衣服大出骨架許多,極不合身。許捕頭合掌拜了拜,端起頭骨靠近火折。門牙少一顆。後腦有幾處裂痕,疑是重物擊打所致。

許捕頭把屍骨放回原處,把泥土填了,又朝墳塋拜了拜。東方漸白,許捕頭熄了火折,駕馬回了永和門。

許捕頭去酒肆喝了一通酒,給婉兒帶了包龍圖在開封的泥塑娃娃。婉兒見到娃娃就把許捕頭忘了,自己和娃娃玩去。

許捕頭也不惱,他和熊掌柜又支會了幾句,跨上馬離開了豫章城。

許捕頭打聽到豫章城北面有一座尋陽縣,有個布商叫也叫賈客。所以他放棄尋找船夫,出城去找賈客。

尋陽與豫章相去五百里,江西多山,道路崎嶇,車馬難行。許捕頭騎得是一匹八寶癩麒麟,馬相頗丑,額高九尺,肉鬃麟腮,但日行百里。一日之間,許捕頭騎著馬,渡水登山,如履平地。許捕頭在馬背上睡了三晚上,來到尋陽,卻撲了個空。賈客家人說賈客已出遠門。而且行商之人,常年在外,也不知道何時歸來。

許捕頭怏怏不樂,只能拍馬回豫章。回程路上又是一頓跋山涉水,曉行夜宿。這天,在黃龍溝里,冥冥薄日,鳥獸還巢。天空里飄起了絲絲小雨。許捕頭在一座古剎前勒了馬嚼,打算借宿於此。寺廟名曰「會真」,亦佛亦道。寺外蒼松翠柏,階上苔痕遍布。許捕頭扣了門環,泡釘大門緩緩敞開,一個蒼顏白眉的和尚走出來。

和尚法號拂椽,是廟裡的住持,也是唯一的和尚。拂椽身披離塵衣,腳踏一雙草鞋,露出十隻又大又黃的腳趾。許捕頭朝拂椽行了禮,表了身份,請求借宿。拂椽合掌應允,他引許捕頭去齋堂,擺了齋飯。齋堂里還有一個滿臉須髭的彪形大漢,身穿單襦和布褌,手邊擺著一把朴刀,看上去民不民,匪不匪,是個江湖中人。拂椽沒有介紹,只說了一聲「阿彌陀佛」就退出了齋堂。

齋堂寫作齋堂,其實是個大廚房。土灶就在一邊,鍋里燜著煮菜,柴火嗶啵作響。許捕頭吃著青菜拌豆腐,嘴裡沒味。他想找漢子說話,但漢子低頭扒飯,好像吃著山珍海味。許捕頭用筷子擺弄著一清二白的飯菜,又餓又沒胃口,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盆豬食。

這時寺廟大門又響,走進來一個商人。商人與許捕頭一般年紀,氣宇軒昂,衣著不俗。漢子吃罷飯菜,提起朴刀,眼睛沒抬,走出了齋堂。

商人給了拂椽幾兩碎銀。拂椽除了端來一碗青菜豆腐,又端來一碗蒸香腸。許捕頭一邊吃菜,一邊心裡罵人。商人與許捕頭同坐一桌,一看自己有肉,許捕頭沒肉。心裡也有些過意不去。分了半碗給許捕頭。許捕頭吃了肉,心裡也活泛了。兩人有一句沒一句聊起來。

兩人說說叨叨到了酉時,飯菜已盡,杯盤狼藉。拂椽來收拾碗筷。這時商人才道出自己名叫賈客。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許捕頭把事情前後和賈客說了。拂椽奉上香茶,旋即告辭,併合上門扉示意自己不理俗事。賈客把事情與許捕頭一一細說。

許捕頭問他是否記得那船夫模樣。賈客說自己一時半會想不起來了,如果回到豫章,再寬幾天,應該可以記起。

許捕頭先喜後悲。他想起了四娘,告訴了賈客王家種種。賈客亦唏噓不已。他說他能有今天,也多賴王員外給的二十兩銀子。

許捕頭對賈客說,雖然人死不能復生,但是如果賈客能去隨他去豫章府衙作證翻案,那麼王員外就不再是戴罪之名,九泉之下也可以安息。賈客點頭同意。

兩人以茶代酒,把盞對話,不過多時,困意襲人。兩人便各自回房,相約次日啟程前往豫章。

翌日,許捕頭整裝待發。他來到賈客房前,敲門。無人應聲。他推開門,卻發現賈客躺在地上,鬚髮散亂,身體冰涼。賈客死像可怖,目眥盡裂,似要張口疾呼,雙頰都是鮮血,頭頂有個血窟窿。

很顯然,賈客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屋裡還有打鬥的跡象。許捕頭正在思忖自己為什麼沒有聽見聲響。拂椽跑進屋,慌慌張張,說那個漢子昨天夜裡下山了。

許捕頭正要騎馬去追,卻發現馬已經被放跑,拴馬樁上空空如也。許捕頭把食指與拇指放在唇邊,吹了一個響哨,那匹八寶癩麒麟便無中生有似得跑出來。許捕頭翻身上馬,追了出去。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就在路邊發現那壯漢正在歇腳。

許捕頭說:「漢子你心好寬。殺了人還敢在路旁歇息。」

那漢子說:「哈麻批,老子殺了什麼人,在這歇腳礙你事了?」

許捕頭說:「會真寺里昨晚死了一個商人。不是你殺的你跑什麼。」

漢子說:「你這是拿著和尚當禿子打——冤枉好人。老子昨夜三更天被那禿驢從廟裡趕出來。你廟裡人是死是活與我何干?」

許捕頭面如金紙。他扔下漢子,策馬回會真廟去。廟裡已經人去樓空,拂椽和尚已經不見蹤影。

幸好昨夜下過小雨,泥土軟爛,雁過留聲,人過留痕,之間泥濘的山路上留下一深一淺的兩道腳印。許捕頭駕著馬沿著另一條山路追去,在山腰上逮到了喬裝打扮的拂椽。

許捕頭把拂椽帶到豫章縣衙,廷杖節節,知府正坐在太師椅中。

拂椽身穿豎褐,頭戴斗笠,背著褡褳,護脛與僧襪上滿是泥點,一點也看不出住持的派頭。

許捕頭向知府做了個揖,然後開始陳述拂椽的罪過,像是講述一個很遙遠的故事。

「二十年前,拂椽還是贛水邊的船夫。一天他失手把朋友殺了,屍體藏了起來。碰巧也是這天,有一叫賈客的商人去搭船。他們在途中聊天,賈客透露自己剛剛和王員外有過糾紛。拂椽聽到這裡,想起了藏好的屍體,心裡起了歹念。他討了白絹作船資,當做信物。到了晚上又扛著屍體去找王員外換了一筆封口錢,還讓王員外替他埋了屍體,一箭雙鵰,妙哉,妙哉。」

身處斗笠下的拂椽開口說:「許捕頭的故事好動聽啊。可貧僧並不是你說的船夫。」

許捕頭說:「你稍安勿躁,馬上就要說到這點了。」他接著說:「昨天,我追查案子,在會真廟裡找到賈客。我請他來豫章府里作證,一來使王承昭雪,二來為了找到當年的船夫。但是拂椽在香茶里放了蒙汗藥,然後趁夜殺了賈客。又把寺廟裡另一個投宿人趕走,製造了他畏罪潛逃的假象。拂椽為了我追不上那個人,還放跑了我的馬。可惜我的馬通人性,並未走遠。我追到那人後才意識到,這一切都是拂椽在搞鬼。而他這麼做的原因也只有一個——他就是當年那個船夫。到頭來,賈客還是死了。不過不是死於王承手中,還是死於手拂椽手中。證據就是埋在瀛上的那具骸骨,他的身形和腦後的傷口都與證詞中的賈客不符。」

知府拍了一下驚堂木說道:「豫章城內竟然發生如此聳人聽聞之事,來人將這和尚拿下!」

「且慢!」拂椽摘下斗笠,露出打著結著香疤的頭頂,說:「許捕頭,你說了這麼多,可惜不過都是猜測罷了。可笑,我堂堂住持,怎麼可能當過船夫,還殺過人。」

許捕頭伸手指著拂椽,喝問道:「如果你不是船夫,為什麼要殺賈客?」

拂椽拍了拍手,笑道:「你如何知道是我殺了賈客?難道那個漢子就不能說謊,難道不能是他殺了賈客,或者是許捕頭你殺的?」

許捕頭的手緩緩落下。

知府把令箭捏在手裡,遲遲扔不下去,說「許捕頭,和尚說得不錯,如果沒有證據,本官也定不了這他的罪。」。

公堂上一片寂然,雨過天晴,細小的塵埃在陽光里翻滾。拂椽搖搖晃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穩,他說:「啟稟大人。貧僧腿腳有病,不能久站,能否容許貧僧席地而坐?」

知府點頭。拂椽便盤腿坐了下來。

許捕頭說:「昨天你行動自如,可不見腿腳不好。」

拂椽只是笑而不答。

「許捕頭,如果你沒有證據,本官就要退堂了。」知府說。

許捕頭沒有回答,他死死盯著拂椽的雙腳,似乎明白了什麼。他突然猛地掀開拂椽的僧袍,扳開拂椽盤坐的雙腿。

拂椽大吃一驚,臉脹成了豬肝色。

許捕頭提著拂椽的左腳腕,強行脫了拂椽的僧襪,說:「證據就在這,大人請看。」

拂椽的腳上包著紗布條,由於跋涉和站立,鮮血已經漫漶出來。拂椽還要掙扎,許捕頭又拆了他的紗布條,黃胖的腳背上唯獨不見拂椽的小腳趾。

許捕頭說:「昨天白天,你還穿草屐,腳趾還好好的,為何今日就少了一隻。你的小腳趾分明就是昨夜與賈客纏鬥時被削下的。這就是證據。」

拂椽掙脫了許捕頭,面目猙獰,說:「笑話,這傷口是貧僧昨天劈柴時不甚留下的,和賈客又有什麼關係?」

這時師爺說:「許捕頭,捕快搜遍了賈客的屋子,實沒有找到拂椽的腳趾。」

「聽見了嗎?」拂椽又變得趾高氣昂,「既然你拿不出證據,佛爺我要回去念經了,恕不奉陪。」

拂椽穿上鞋襪,一瘸一拐朝門外走。這時,賈客的屍體被兩個衙役抬到堂前。仵作剛剛驗完屍,向知府報告,他的嘴一張一合,許捕頭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盯著賈客的屍體。賈客雙目圓瞪著,張著一張血盆大口,兩頰滿是鮮血。

許捕頭問仵作:「賈客口腔可曾受傷?」

仵作答:「不曾受傷。」

拂椽已走到門口,卻被許捕頭一聲攔下。

「拂椽大師請留步。」許捕頭說,「證據來了。」

拂椽停下了,轉過身,冷笑一聲,不以許捕頭言辭為意。

許捕頭又問仵作說:「你可以調查了昨天賈客吃了什麼?」

仵作答道,「恕老夫愚鈍,這腹中之物與案子有什麼關係?」

許捕頭拔出配刀,活活拉開賈客的肚皮。

拂椽啞口無言,汗出如漿。

許捕頭慢條斯理從賈客的胃囊取出一根肥胖的小腳趾,說:「拂椽大師,如果殺賈客的不是你,為什麼你的腳趾為出現在他的口中!」

拂椽還想辯解,支支吾吾,話不成句,語不成章。

「賈客不是砍掉你的腳趾,而是趁你不備咬下你的腳趾。寺里沒有短兵,時間又緊迫,你只能放任腳趾留下賈客肚中,用紗布裹腳而逃。可惜天網恢恢,山路上留下你的腳印,而且一深一淺,正說明你腳上有傷。」

拂椽癱坐在地上,面如死灰,宛如一灘爛泥。

「現在就算你還不承認你就是船夫,你殺了賈客,也一樣是死罪,在劫難逃。」

許捕頭說完,知府就下令命人把拂椽押進大牢,等候發落。

拂椽最後問了許捕頭一句:「你是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許捕頭揚了揚嘴角,說:「你的法號是誰取的。」

拂椽說:「我師父取得。他搭了我的船,認識了我。」

許捕頭說:「那就是了。出家人不打誑語。」

拂椽還想再問,兩個衙役已經把他押下公堂。

第二天,許捕頭去酒肆接了婉兒。熊掌柜送了他一壇女兒紅。許捕頭沒有拒絕。他帶著婉兒騎馬來到瀛上,走到四娘墳前,把一罈子女兒紅都澆了。一時間酒香四溢。許捕頭想摟著女兒,婉兒卻跳到一旁撲蝴蝶。酒氣襲人,許捕頭覺得自己的眼睛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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