艽野歲月:包裝過的歧視與同志個體故事
前幾天Sina事件過後,看到許多「不支持不反對」的表態,對此想說點什麼,但智識有限,水平不夠寫周密的時評,便只寫一個真實故事,以此說明為何我認為這種觀點雖然看似有益於平權,但同樣欠妥而危險:
大多數額「不支持不反對」只是反對的一種包裝,包裝出的宏觀和諧下,對於微觀中的同志個體可能造成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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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這個故事對我來說太殘忍了,第一次把它講出來,如果講得不好還請大家見諒。它是我的一塊疤。這塊無法消弭的疤是我的往事一字一句地構成的,所以每當我講起一句往事,每從它的身上撕下一個字,它便彷彿又被剜走一丁肉似的,痛得我不得不閉嘴。它拿準了我是一個不夠強大的人。這大概也是為何世間無數丹青手,也一片傷心畫不成。
但其實,我並不害怕它的伎倆。真正的原因是,當我從它身上剜下肉時,它不聲不響地咬牙忍著痛的樣子,讓我想到當初的自己,一瞬間又回身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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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縣城,教育質量不佳,但從小由於父母的正確引導和內心隱隱跳動的嚮往,艱難又幸運地以擦邊分數進入了省城裡最好的高中。
那所懷著比肩全國「超級中學」之野心的學校里,有全省掐尖專攻競賽的競賽班,通往常青藤G5大學的國際班,和在全省文理前百中包下一半的四個特優班。自然也就有了我與日俱增的壓抑與自卑,和一如既往墊底的排名。
高中的前兩年,面對埋頭苦學後不堪入目的排名,以及比賽全都落敗的結果,也因為在憋足了勁暗自較量的同學中沒有交到真正知心的朋友,我從鬱鬱寡歡漸漸變成一言不發,整個人黑氣籠罩,一身哀戚。
但沒有放棄,每天教室里留到最晚的人不盡相同,但總有我,想借著上學的效率多學一會兒。
一天中午終於走出教室時,他突然在不近不遠的前方轉過身,瞥了一眼我的新鞋,親切地笑說:「鞋好白啊。」
故事就從那天那刻開始。
但當時我可沒有絲毫預感和高興。我們在比賽中曾短暫地相處過,極不愉快。
不過已經被他打了招呼,我也不好意思視若無睹,只能硬著頭皮一起走。才發現我們的租住屋離得很近。因為當時真的沒有放在心上,現在回想時實在記不起之後是為什麼我們又一起同行回家了。
大概就是又遇到了,慢慢形成的習慣吧。
畢竟蠻橫如緣分,來去都武斷得可以毫無道理,或毫無餘地。
剛開始結伴回家的一個晚上,我們一邊聊一邊走,其實我的租屋已經過了,多陪他走了一小段。
真的是很小一段,頂多五六十米,因為太冷只能停下來。
他說著話沒有察覺,又走了一段後才發現我停在身後,回身問我。知道我多陪他了一段,他的眼睛在冬夜忽地亮起,掉過頭從遠處一顛一顛地跑回來,握住我的手,一臉喜出望外的笑容。
那一瞬間,我心裡軟得發酸:這得是一個多寂寞和柔軟的人啊,才會對被如此滴水的善意溫暖。
之後大約一起走了一個月,僵硬的聊天漸漸變得契合,後來我們的關係越來越好,每天形影不離。
他會給我講以前的所有悲歡欣喜,會一進教室就小跑著繞過一大圈給我他父母剛帶來的英國花茶,還經常抱著各種剛剛看到的好玩的東西跑來拿給我看。
但至此從沒有感情經驗的我只覺得這是一種陪伴,我壓根沒想過去解析他的心理,自己也沒有察覺到已經有了好感。
那個時候我的取向意識已經萌發了,但由於嚴重缺乏相關知識與正確引導,我的自我認同一直迴避和否認著。
微妙的是,由於「好學生」的自我定位使得我認為自己是乾淨和正常的,同性取向本身給當時的我的骯髒感並未波及我自身,外加一心在學不會認真去想其他問題,使得我不拒絕承認自己的性取向,但也不認為自己是個「同性戀」
——好像那很臟,我是優秀而正常的,即使喜歡同性也不屬於那個群體。
所以當相伴一個多月後,有一次他突然問我:「這世界上真的有同性戀這種東西么?」我寂靜了。
一種極度的不適感躥升,並不因為他似乎將我併入此列,而是因為驚恐。我發現如果直面這個問題,那麼他這種聽上去並未代入自己,或者並不支持的語氣,讓我難以面對一個結果:
如果他對我的感情不是出於「愛」呢,他只是待我為好朋友呢,我能接受么?
以前一直矇混的問題忽然直截了當地橫在眼前,我非常無力與恐懼。但很快我的顧慮打消了。
有次他給我他的MP4,我在備忘錄里看到不久前的一個日期下:
「Fall in love with Tong.」
因為和我的名字里的一個音相近,我毫無證據卻確定無誤地知道Tong是他給我起的英文名。
沒有天花爛漫的幸福,只是悄然印證了一種已有的感覺,但不比天花爛漫少幸福一分。
那該是我目前生命里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他開始每天都給我發簡訊,我們用的都是功能機,他的格外老舊,敲敲打打十多分鐘才能寫幾十來個字。他會給我發很多他喜歡的情歌歌詞,會經常自然地說出帶有「愛」和「love」的話,並不油嘴滑舌,他踏實忠厚的為人讓每一個字的赤誠都沉甸甸。
我傾盡全力為他準備一個最好的成人禮,恰逢校園嘉年華,我負責做視頻,通宵策劃製作。
嘉年華開幕時在班裡播放,播到「今天是我們的嘉年華,也是我們中的他們的嘉年華」,他的照片和生日最先出現在幕布上,幽暗的教室里忽然閃出一道光,提前安排的蛋糕車從後門推進來,燭光搖曳,全班起立唱起生日快樂。
前一天深夜裡,一系列陰差陽錯後,我收到他問我睡了沒有的簡訊,當我告訴他可能還要很久,一陣靜謐。「可我卻什麼也做不了。」就是看到這句的那一刻,我確定我也可以使用「愛」這個字。
那天結束後我覺得效果不理想,熬了通宵的委屈加上沒能給他過好生日的愧疚,忍不住在大部隊離開教室後靠著桌子哭起來,平時從來咬牙不哭的人眼淚噼里啪啦就往下砸。
剩下的人圍著我安慰,他穿進來站在我面前,蹲下來,捧住我的手,抬起頭看我。但我滿眼模糊看不清他,只聽到旁邊一人驚呼「XX怎麼也哭了?!」
我突然生出些羞意,滑開手,但更突然地不捨得,停下來,捏住他在我手指里剩餘的指尖。
我本想用「他」一段「我」一段的交叉方式講述,但我不得不承認,我們好著的時候除了陪伴,我沒有特意再為他做過什麼了。能講的,全是一段一段的他。
他會在一個人去公園時,在雪地上踩出我的名字。會在打電話時把手機放在肩上,「靠著電話,就像靠著」我。
我們的座位不可思議地漸漸自然地變成前後桌。他會在我熬夜學習第二天一來就趴在桌上睡覺時,回身敲敲我的桌子。我抬頭,他把胳膊伸過來,讓我枕著睡,自己轉頭早讀,一直那麼扭著身子伸著手臂。
我們發生矛盾,我掛掉他電話後,他因為手機欠費,直接跑到我家樓下按鈴。走下去一開門,他站在門口,一身風塵,通紅著眼望著我。然後我們用盡每一根骨頭的力氣擁抱。
後來簡訊里說,「雖然一直被我媽惡語相向,我也試過努力不在乎,可我還是做不到。」我大概知道他母親說些什麼,他很少告訴我內容,只有一次告訴我他媽媽直接問他是不是在和我搞同性戀。他說是,因為「我說是她就知道我們不是了。」
熬夜給我寫歌,找他的朋友一起錄,又在激烈矛盾後聽23遍再刪掉。
和好後的除夕夜,他在農村凜冽漆黑的夜裡,翻上屋頂,想給我唱那首歌,卻又忽然哽咽地唱不出來,喉嚨里滾動著混沌的嗚咽,入骨的寒風吹不掉他聲音里酸柔的滾燙。
高一下半學期我覺得高考無法突圍,鬼使神差地開始自學競賽。那個時候終於得了化學銀獎。我席地坐在酒店的走廊里等著見房間內的高校領導商量降分,一個大大的吻聲在聽筒里響起,「你要是在我旁邊,我肯定把你的嘴扳過來。」
最後一學期開學前,電話里他明亮地嚷著:「這就是真愛啊,要是我媽的思想開放些就好了。」開學報道的晚上,簡訊末尾:「我好幸福啊。」
太多太多,往事不計其數,回憶鞭長莫及。
但也許物極必反,樂極生悲,「好幸福」好到幾乎囂張,而任何一種囂張的美可能都是因為混入了危險氣息的嫵媚。最終那瞬間成了幸福的頂峰,也真的成了幸福的終點。
?開學後,我莫名地想起假期里只是發生了一兩次矛盾,我還寫了兩次很長的郵件認真冷靜地闡述我的想法,他看完卻沒有討論我提出的關鍵問題,反而選擇「待你從此與愛無關。你是我唯一愛過的男生。」當時只急於挽回,現在再回味,我無法相信這個說斷就斷的他是那個在我心裡情深無底的人。
那時候我沒有任何關於感情的經歷,不知道舊賬不翻,不知道再深的情也有極限與底線,更不知道我的郵件與他的理解之間的偏差,即我們真正的矛盾所在,都是註定。
為此我又鬧了很多次,上學的夜裡出來見面,他在我眼前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一個身壯如牛的大男孩不自覺地搖晃著身子淚如雨下,直到我的多疑和消極悲觀將他折磨得筋皮力竭,把他的尊嚴磨乾耗盡,直到他的父母忍無可忍。
但其實那時候我只是不懂如何節制自己害怕失去他的恐懼,在心裡的驚慌膨脹得捂都捂不住時,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細若遊絲的情緒從生活留在我身上的千瘡百孔里鑽出來,襲向他,扼住他。可他被扼得逼出淚水時,我的心也一起流著血。我並不是故意想讓他難過的,我用我的血發誓我一點也不想。
我能感受到他的熾熱漸趨平淡,他語言開始上有意無意地留出距離,可當時我沒有過多在意他話里的吞吐。
與他錯開一步,慢熱的我剛到依賴的高點,腦子裡只想著要更親密的擁有。平時也漸漸少了簡訊,這更加深了我的疑惑和渴望。
不久後一個周五我生病,他當晚和一整個周末都杳無音信沒有詢問,我也不支聲。當焦慮終於戰勝過分的自尊時,我內心借著要回平板的由頭去他家找他,路上正遇到他和媽媽一起,準備來給我還平板。
我問候阿姨後對他冷臉冷語,他和母親本來一起去早餐,但我們在門外一直說話,他媽媽來催過一次後還在繼續。後來不歡而散。
一直沒有消息表態,我如坐針氈分秒難挨,跑去看電影強行熬過時間。回來發現三個未接,喜出望外地回過去。他說:
「這次不想再繼續了。」
「你今天一直拉著我說,我媽媽說你實在太過分了,我們都已經無法再忍。」
到目前為止,都是一個俗套又平常的少不更事瞎折騰最後悲劇的故事。
是的,真的很俗套又平常,我冗長地將本來一閃而過的一點歲月講了這麼多,就是為了讓大家看到:
就像英國人看過《自深深處》後大失所望,全都是絮絮叨叨的嗔痴挂念,怎麼兩個男人的愛情也跟男女之間的老套情節沒有區別。作為一個同性戀,我的愛和所有世間人並無區別。
可是,之所以說「我」而非「我們」,正式這個故事的關鍵。其實對我來說,儘管收場慘淡,但我多麼希望這就是真的結局。可惜這不是結局,也不能稱為「愛情」。
因為「結束」後——仍舊語焉不詳的辭彙,我們之間沒有也沒能用過「在一起」和「分手」——他木木的聲音傳來:「我今天去看心理醫師了。把我們這三個月的事情都跟他講了。他聽完只說了一句就把我的情況都解決了。」
「他說你是同性戀。」
此前至少在我感覺,我們對這段關係的定義都諱莫如深。
我以為他與我一樣,雖然愛上同性但並不認為自己是同性戀者,我們一起默契地跳過了這個令人不適的問題。我曾覺得定義都無所謂,只要感情存在就行,而他也提起過「我從沒去定義過它到底是什麼啊。」
而那一刻,恐懼灌頂而下,害怕他因厭惡我而失去他,也因為不能自我認同,我來不及察覺到由他來說這種話的滑稽,只是下意識地為了抓住他,嘶吼一般沖他道:「你怎麼能這麼說我呢?!」
他沉默,沒有繼續。
電話打了四十分鐘,直到我按下掛機癱倒在樓梯間——我明白,這一次真的結束了。
後來我當面不死心地追問他有沒有愛過我時,他像是再無法忍受地迅速打斷,反感地扭開臉快語道:「你別老是愛愛愛的,說得我們在搞同性戀一樣。」
現在想來不過是達摩克利斯之劍終於掉下來刺穿了我,可我當時完全沒有在意過此前他言語里的支吾。
所以因為根本未曾預料劍懸於頂,被陡然刺穿時,徹徹底底駭住,感覺不到疼痛,只有大腦卡住的迷惑。
我實在不能理解,「先說愛的不是你么?」我心裡更想說,我很少用這個字眼,信箱里堆的一摞「我愛你」的來信人不是你么?
他臉上飄過一絲笑,「我說的那個愛是人與人之間那種,我跟很多人都說,跟A(朋友女)都說過I love you.」
「那你那天說這樣的感情只對我和B(真愛女)有過呢?」
他的表情冷下來,快速接過話:
「我說的意思是,只有你和B讓我的生活變成這樣,共同點是我生活里想的最多的都是你們。但對B和對你的感情肯定不一樣,我和B是男女之情。」
然後用認真,甚至虔誠的目光,凝視著我: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其他男生都是兄弟,只有你,是我的朋友。但我不會再這樣跟其他朋友深交了。」
他最後的表情,我居然是心疼的,好像是我殘忍地弄傷了一個單純柔軟的孩子。那一刻我恍惚覺得,我真是罪過。我不僅弄傷了他,還弄髒了他。
但那個片刻過後,我終於感覺到身體里那把刺穿我的劍,以及淋下來的血。
兩個我就此開始撕扯。
一個我還沒有自拔出那種感覺,不相信那只是友情,而且覺得變成這樣罪過全都在我。
所以當我每夜兩點睡著三點醒,當他的一舉一動都像一支支利劍戳在我心裡,當我晚上只能一邊用手掌一把一把抹掉滿臉的濕一邊強破自己刷題時,我千萬遍自責和思考如何挽回。
我覺得只要我改掉了之前多疑消極的毛病,他就還能回來。
我想方設法地表現出我已經變了。但我自始至終,從沒有咄咄逼人過,沒有在他已經表明不接受同性後用我的取向騷擾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以一個有禮有節的朋友身份,保持著絕對有分寸的距離。
他對於朋友關係的接觸也是願意的,會在我生病時主動關心我送我回家。
成果是我們逐漸重新回到了「朋友」,但咫尺千里,從他與我隔開的峽谷般的遙不可及中,我不斷跳下去摔碎。
而當我終於漸漸明白再回不去,另一個我努力說服著自己,這就是一個待友如親的直男深厚的友誼。
為了不弄髒他,也拜極度自尊的性格所賜,我開始咬破牙地剋制著自己,絕不主動聯繫他,這個狀態一直持續到真正的結局。
但是當他需要的時候,我終於有機會也為他做點什麼。
他生病沒來的時候我給他記筆記。他的作文一直落分,我把自己的經驗寫滿三張A4紙,再註解了一整本素材教材給他。送他最愛的運動的教程和服裝配具。
背後還有許多他永遠不會知道的事,比如後來沒送出去的兩大套單反書,現在還擺在我大學寢室的書架。算我一點微小的彌補。
我不知道怎麼堅持到高考的,但我的高考出奇好,本來因為走競賽路欠了很多基礎課,但最後進入了理科全省前四百,再加上銀獎的降分優惠,去到了很不錯的一所大學。
原因全宇宙只有我自己知道。
高考前一天晚上,他簡訊:假期我們重新開始。我把我最好的給你。
所以我上場的時候覺得考二本都無所謂了,最後詭異超常。
但假期第三天就發生了一系列巧合相聚的事件。
簡單說是,因司機過失我錯過了站,他拿著我的電影票先入場,而我被迫無法聯繫他示意我到了。一直等到開場半小時他還沒有出來接我,於是離開。出大樓後終於成功聯繫到,告訴他半個小時他沒出來我就走了,得到「嗯嗯,明天換我請你。」而我從家坐車到那裡要兩個多小時,回去亦然,忍不住發了長信怒斥他。
後來我在外等,見面時他直接跪了下來。我一直不明白,寧可如此誇張,為何當時不肯主動出來接我。他說他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他無法再和這樣的我繼續,「新」還未能舊,就直接死在那一刻。
後來我常自問,究竟我當時所做是否過激。但我知道,即使我當時和顏悅色,我們也不會再有結果。可至少,也許那個假期我會好過許多。
之後就是那一整個不忍形容的大家都放飛的假期。
我不敢點開有他動態的QQ空間,又剛好出了車禍傷了腿,在醫院裡與世隔絕地躺了半個假期。
可還是日日夜夜輾轉反側地想念,做一些多是他不知道的事。
比如我曾去他的家鄉為他送行,他帶我去玩一個項目,當時我褲下還纏著繃帶,膝蓋腫得像只鐵饅頭,他的奶奶第一眼看到我就問是不是有傷,可他那兩天里都沒有看出來。怕說出來他就不會再帶我去,同行時我隻字未提。有條路真的好長啊,好長啊。
但要說起來,我做過的最使勁的努力,還應該是不打擾了吧。
即使我只是極其零星地出現,但因為那種狀態下很難展示出積極情緒,他最終還是受不了我對他的情緒偶爾卻巨大的影響。大學軍訓時他最後的消息:「請你遠離我。」
我再沒有打擾過一次。他說完後也再沒有聯繫過。
又本能地一直等待他的消息,直到無法忍受這種焦灼和羞恥,再沒有用過QQ。
從這種意義上說,微信真是我大恩人,不然我現在就得靠飛鴿傳書存活了,張小龍必須受我一拜。
那是一段濕嗒嗒的黏糊日子,時間發著潮,像梅雨季里的書頁一樣粘膩著,翻不過去。人啊,風景啊,新生活的五光十色啊,都被蒙著,漉漉的,看不清。就只好整日地泡在自習室里,用力地去翻書本的,和時間的書頁,翻著,翻著,人也翻過了篇。
可潮透的時間還是翻不完,混在南方的水汽里,黏在皮膚上,一身沁著涼。
甚至很多次,都不想繼續翻下去了。
我的性格、氣質、思維、習慣,都是在那段時間裡徹底重塑的。
四個月後他突然給我以前的動態一條評論,隔了三天在留言板留了言。
我做了最後的努力。
接著他就又把心擺在我面前了,動容地講述我們再次聯繫後,我給他寫的上萬字的信里的話令他多麼觸動:
我說他的深情並不該輕易展示,反而類似於一種應該遮掩的隱疾。
現在他因一個女孩隱疾發作,流著淚問我如何是好。
當然是祝福他啦。
那天晚上我在寢室樓道里裹著毯子坐了一整夜。
畢竟是第一次,幼稚一點,不懂及時止損,糾纏不斷不肯放棄,我仍然覺得情有可原,因為對這個人來說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執著到昏頭的感情了。
但是不是第一次就一定要落得這般下場呢?是不是因為是同性戀,就必須落花流水痛不欲生?
那一晚我認真地回憶和分析。
我們「在一起」時,沒有過任何超過擁抱的身體接觸,沒有討論過我們究竟是何關係,所有涉及關係定義的相關辭彙都是避開的。
我寫給他的郵件是在暗示他清楚定義我們的關係,他沒有這方面的意識或拒絕接受如此直白的定義,所以自然雞同鴨講矛盾迭起。
因此如果按照客觀證據,說這只是一段友誼,是我誤解了直人的友情,我完全無法反駁。
但儘管我最善於貶低自我,我的內心仍然不能同意:
兩情相悅,只有各中人知。在那些只有我知的心意相通面前,我更傾向於認為,他是雙性戀取向。
但前後巨大的態度轉折,根據當時的種種細節,和他父母的價值觀灌輸很有關係。
他的家庭不斷地向他施加「同性戀是變態」,「你不能成為一個同性戀」的觀念。
我們感情很好時,他「努力不去在乎,但無法自控」,而後期我作孽折騰,使感情消磨到無法對抗上述意志時,他內心為了避免自我涉入同性戀愛的「變態關係」,因此迅速撤退,否認關係,劃清界限。
剛好我們在身體接觸上與朋友無異,這種「我是正常人」的自我認同便能心安理得。
可是對我而言,即使理性分析,面對傾盡全力卻連一個愛過的承認都沒有的現實,和被徹底斷絕一切聯繫的漫長時間裡的痛不欲生,「我是一個不會被愛的人」,深深地,不可抗拒地烙在我心裡。
因為沒有出櫃,沒有任何人可以訴說,硬生生獨自熬過創傷期後,我幾乎徹底地變成了另一個人。
孤僻,寡言,獨來獨往,面對新面孔時手足無措只能沉默,也不知如何對待過去的親近關係。又因此一直未能結識新人,變得更加孤僻。
也許是自我預言實現效應,也許都是個人問題,也許命運,一個人潛意識裡植入了自己不會被愛的人,很長時間裡,就真的再也沒能感受到任何的愛與被愛。
並不是將這些都怪罪於他,我性格本身的應激機制也有極大影響。
但是,本來分手的傷痛感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別人能過去,我沒有什麼過不去的。
並非我自我開脫,他對那段感情從根本上的徹底否認,對我心底里感性的、理智不可控的自我價值認可是毀滅性的。
畢竟是初戀啊。
這就是我為什麼講這個故事,並啰啰嗦嗦地儘力把它講得更細緻。
從我的故事中可以看到,環境語境,尤其親密關係的語境,對探索期個體的影響是舉足輕重的。
因此,為什麼「不支持與不反對」本質上仍然是一種歧視,為什麼LGBT群體需要的就是旗幟鮮明的支持
——對於LGBT討論「支持與反對」本身是荒謬的,絕大多數的LGBT取向並非後天選擇,除非法律要求出生即死,否則根本不存在支持與否,旁觀者只有感受上選擇喜惡的權利,所以這裡說的支持,是指「維護」——
因為大多數的「不支不反」的潛含義是「不要與我有關」。
而當這種聲音佔據高點,社會語境就會照此成形。宏觀上似乎是井水不犯河水宇宙大和諧。
但微觀上,對每一個個體,尤其是處於自我認同的探索與搖擺期的個體,這種「不要與我有關」的細微滲透,仍然可能造成悲劇。
很多時候我在想,如果當時他的父母和他從小熏陶的環境告訴他的是
「不管是不是同/雙性戀,先認真分析自己的心,然後誠實面對自己」
今天的我會是另一個樣子么?
不過現在我已經好起來了。能半路競賽的智商還是能明事理的,我已經在孤僻與開朗中找到平衡,也能夠放得開與人交際。
只不過當我遇到新的人時,我心底仍然無法剋制地戰戰兢兢,害怕下一刻一切就會失去和扭轉。
此外,也許是少數的我們相遇太難了,我永遠都還有足夠的勇氣和力氣,在遇見每一個人時,像對待第一個人那樣用盡全力地珍惜,帶著之間相處中學到的教訓。
而關於這個故事,如果故事一定要講結局的話。
我把和他有關的所有的東西,包括滿是簡訊的功能機,收起來鎖在箱子里丟了鑰匙,然後徹底切斷了一切聯繫。因為不需要他錯誤地記得我。
我不恨他,我只是鄙視他的懦弱。現在連鄙視都沒有了,感覺就是沒有感覺,這一次終於彼此平等。
至於對於不是後來的,是當初輪著嚼薄荷茶葉咖啡豆通宵給我寫歌的那個他,那到底是不是愛情,就像那首我終是沒能聽到的歌一樣,至今也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
然而當我以為我沒有任何感覺之後,這個人總能給我驚喜。
在他最後一次給我消息而我沒回的七個月後的某一天,我偶登QQ突然發現,好友里已經沒有他了。
那一剎那我恍然想起高三的一個傍晚。
在周日的教室里沒有人,我們偷偷溜進去,你坐在講台上玩電腦,我在下面學習。你打開你的好友列表,投在幕布上給我看。一邊講著,和初戀的她分手後你如何難過了一整年,後來清了一次列表,「我把所有不說話沒關係的人都刪了。」
最後點開你最重要的一欄分組,跳出裡面的我。
深藍色的窗帘半拉著,六點多的教室里暗沉沉的。我穿過一排排的課桌望向講台,電腦屏幕的光映在你臉上,你看著我的眼睛溫柔地亮。
俱往矣。
2
後記:
我認識Tong時這一切都過去了,他滿嘴段子,又認真誠懇,有種君子雅氣,玉樹臨風。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溫柔的逗比,但從沒想到這樣的他脫胎於的災難——其實故事後期的同一時間他家裡突生變故,有人病倒,他還面對著其他壓力,誇張一點可以說是災難吧。但他沒有講,因為與今天的故事要表達的無關。
不過這個個體故事並不能代表全部,且仍然值得反思:
我覺得這個事件里,Tong和「他」其實是在把認同探索中遇到的壓力互相轉嫁,把定義感情的權利推給對方,或者乾脆拋給空氣。
並不是所有性少數者的自我認同都能夠以及必須一帆風順的,但認同自己的責任最終不可推脫。如果Tong能夠早點擁有堅定的自我認同,就不會輕易受「他」的言行左右,不會為此輾轉反側自我傷害。
所以,親愛的LGBTQIA們,我們不能改變世界,但擁有堅定的自我認同,至少可以賦予自己力量來面對這個世界。
最後有一件小事隨便一提。
他提供回憶大綱,我(刪減過半細節後)完成了這一篇的書寫。
我們語音時是笑著的,他一直喊哎呀你別催我啦。
但當我收到之後,寫完的最後一刻才發現一件事。
他給我的文稿,結束之後下面有一頁空白。一整頁空白的最底部有小小的一行,也是陳渠珍 《艽野塵夢》的最後一句:
余述至此,肝腸寸斷矣。
願傷痛過的人幸福,願所有人的幸福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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