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禿頂

倪先生開車來到市中心醫院,他穿著幾千塊的西裝,戴著幾萬塊的手錶,和一頂二十五塊的棒球帽。

這不應該,他向來很注重搭配。在公司里他常常訓斥衣冠不整的下屬,說一個不注重儀錶的人不可能愛惜生命,更不會敬業。

所以這不應該,他向來是個體面人。

他掛了內分泌科的專家號,在大廳的金屬椅子上坐著,環抱著雙手,帽檐壓得很低。

昨天晚上,他一夜禿頂了。

不是一夜脫髮,也不是一夜白頭,而是一夜禿頂。他的頭髮像是商量好的一樣從中心開始枯萎,到了兩側戛然而止。

很匪夷所思,是吧?

早上他對著鏡子愣了很久,他摸著自己光滑的頭頂,有點想哭,有點想笑。他承認,自己一直有很多煩惱,關於愛情,關於家庭,可也不至於在三十歲出頭一夜禿頂。何況——

一夜白頭我都認,他說,可一夜禿頂是怎麼回事。

醫生叫到他的號,他站起來,又使勁壓了壓帽子,走進門裡。

這個醫生看起來年紀不大,他有點擔心,也有些後悔。

醫生沖他笑了笑,很有親和力。

醫生問:姓名和年紀

他擺弄一下手機:倪越,三十一。

醫生攤開一本病例,從桌子上拿出一根鋼筆,詢問他的病症。

一夜禿頂。

現在用鋼筆的人可不多了,他想。

年輕醫生伸手過來,拿住他的帽檐。

他一下子躲開了,像只被人捏住尾巴的貓。

年輕醫生輕聲說:別怕。

他的聲音又輕又柔,讓倪越想起初中時候夏天的午休。

年輕醫生除下他的帽子,他的禿頂在陽光下暴露無遺。

年輕醫生又說一遍:別怕。

倪越一下子放鬆了,他癱坐在椅子上。

醫生沖他笑:如果是別的醫生,他們會說這是內分泌失調引起的禿頂症,簡單來說就是你頭髮脫落的速度太快啦,生長速度趕不上了。然後他們會說『治不好的。』

倪越有點崩潰,他腦海里想到以後的幾十年得一直帶著棒球帽生活,或者把兩邊的頭髮留長來延伸過頭頂,不,他才不會那樣,那樣像是傷口被攤開,任每個人觀賞。

醫生一下子合住筆,蓋上病曆本,他把臉湊過來說:但是我能治你。

倪越心裡一下子又燃起一團火,醫生的形象一下子在他心裡閃起光來。

他握住醫生的手,真誠的說:謝謝你謝謝你,花多少錢都可以。

醫生搖搖頭:不用花錢。

醫生接著說:你為什麼讓它們走,讓你的頭髮們走。

倪越有點雲里霧裡,他說:我沒有啊……

醫生看著他的眼睛,認真的說:可是它們走了,不是你讓的,它們為什麼走?

倪越撇開目光:可能是熬夜或者壓力……

醫生打斷他:你真的這麼覺得嗎?

倪越不知所措:什麼?

醫生咄咄逼人:你的頭髮為什麼走,回答我,什麼都不用考慮。

倪越有點生氣,他吼道:因為它們想走啊,它們覺得在我頭頂上待不住了!

醫生哈哈哈大笑,笑了很長一會。

笑完之後他說:對,它們想走。那你為什麼過來這裡,你不去把你的頭髮找回來,為什麼過來這裡。

倪越罵道:神經病。

他戴好棒球帽,準備離開。

醫生在他身後不緊不慢的說:你其實不想治禿頂。

倪越不理會,摔門出了醫院。

在公司里,他如芒在背,他覺得每個人都在議論他的棒球帽,還有那些被他罵過的下屬,肯定已經偷偷笑了出來。

不能這樣,他說,我得找回我原來的生活。

到了晚上,倪越在床上輾轉反側,他怎麼都想不明白,自己長相英俊,工作能力出色,怎麼突然就禿了頂。

他又想起醫生的話,醫生說他能治他,還說他其實不想治禿頂。

那我到底想怎麼樣,他喃喃自語。

第二天,他還是來到了中心醫院。

那個年輕醫生看到他回來一點也不意外,像是跟老朋友打招呼一樣,他說:來了。

倪越點點頭:你說能治我,怎麼個治法。

醫生說:你為什麼要治?

倪越想了一下,說:我不喜歡我禿頂的樣子,太丑了。

醫生指著自己的頭說:你看我。

倪越這才注意到,醫生居然是一個光頭。

他吃了一驚,光頭是一個很突出的特徵,可是他回憶醫生時,總是先想起他輕柔的聲音和閃著光的身軀。

他小聲說:不應該啊,這不應該。

醫生說:我知道,我的光頭太自然了。我的談吐,氣質,穿衣彷彿都跟這個光頭渾然一體,我這個人簡直就像是為光頭而生一樣。

他掏出自己的工作證,遞給倪越。

倪越接過來,看到上面印著一個分頭青年,目光溫柔,衣服整潔,和分頭搭配的天衣無縫。

醫生說:你知道為什麼嗎?

醫生接著說:因為我並不懼怕。

他說:有一天,我對頭髮,對那些蛋白質說:『我不想要你們啦。』然後他們一呼百應,全部掉光了。

他說:我給了它們自由。讓它們在不需要的時候離開,是我留給他們最後的尊嚴。

倪越說:可是我沒有不要它們,它們卻自己走了。

醫生嘆一口氣,目光充滿憐憫。

他輕輕撫摸倪越的禿頂,過了一會,他說:它們到了該離開的時候啦。

倪越說:為什麼。

醫生說:它們保護你夠久了,人不能總是穿著鎧甲生活,不是嗎。

倪越低下頭,聲音有些顫抖:為什麼啊?

醫生說:你是個膽小鬼。

他說:你的外表一直很光鮮亮麗,因為你怕不能靠它們展示的品味和外貌。你對別人一直很嚴厲,因為你怕別人試圖接近你。

他說:你分手多久了。

倪越開始嗚咽。

醫生一下子扶起他的下巴,吼道:看著我!

倪越雙眼通紅,吸著鼻子。

醫生直視他的眼睛,說:你根本不想治禿頂,你只是需要治好自己,治好自己的懦弱。

他說:頭髮為你而死,它們表達的還不夠明確嗎?不想讓你再做個在他們保護下的孩子!

倪越想起高中時被同學欺負的日子,雨水把頭髮打濕貼住頭皮。他想起分手的時候,她提著拉杆箱站在房間門口對低著頭的他輕蔑的笑。

突然,醫生一下子衝進他的回憶里,他站在遠處直視著他,沒有笑也沒有皺眉。

他說:你為什麼不敢看你自己。

記憶中的他一下子抬起頭,在雨天,晴天,夏天,冬天。

他看到記憶中的自己,他們交換著目光。

醫生遞給他一把推子。

他笑著走過去,用推子推掉他的劉海和頭髮,這個劉海擋住了他痛苦的,憤怒的,濕潤的目光。

醫生說:你不是禿頂,只是把懦弱的自己拋棄了。

倪越一下子笑了,他認真盯著醫生的雙眼,說:我也該長大了。

倪越摘下自己的棒球帽,整理好自己的衣領,站了起來。

走到診室門口,他輕聲說了句謝謝。

他的背影自信又健壯,頭上的禿頂反著診室里的光,和倪越渾然一體,十分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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