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結界

虎嗅註:這是一篇朝鮮遊記,準確地說是平壤遊記。作者通過細膩入微的觀察把生活在平壤及之外的人形象而生動地展現在我們眼前,這不是我們在網上看到和議論的朝鮮的模樣。作者用其優美的文筆給了我們這樣一種親歷的感覺,時而伴著深刻的思考和剋制的幽默。作者其中一句「你所走過的路,最終決定了你的信仰」,或許同樣讓你我深有體會,只是相對自由。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 新裝腔指南」(ID:bigeguide),虎嗅獲授權發表。

作者 | 花總

編輯 | 祝佳音

飛向平壤

「對於任何一件事情的發生,都有三個版本:你的版本、我的版本和事實真相的版本。」

說這話的是三十年前歷任美國駐韓、駐華大使的李潔明 (James lilley) 。出使東北亞前,李潔明在中情局從事對華情報搜集逾三十年。這位傳奇人物在回憶錄里寫下的感悟同樣適用於接下來我的講述。

朝鮮就好比「熟悉的陌生人」。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從未真正接觸過它,但這不妨礙各種議論。在年輕一輩里,上甘嶺的故事已年代久遠,取而代之的是社交媒體上的傳聞,每個人都津津樂道於其中最荒誕的部分,而這部分又因並非毫無根據而有些驚悚。

這種冷峻的神秘感令人沉迷。在首都機場T2的櫃檯前,普通朝鮮人一眼就能被辨認出來,與其說這是因為外貌上的差異,倒不如說他們身上有股難以名狀的氣質。一群女足姑娘吸引著來往旅客的目光。

能獲准出國旅行的朝鮮人並不多,其中運動員佔了很大的比例。她們的黑色西裝隊服外面罩著鮮艷的橙色衝鋒衣,這些芳華少女沒搽化妝品,有一種鏗鏘的本色美。幾個胸前佩著紅色像章的男乘客像是組團出來考察的幹部,他們坐在休息區的邊角,與周遭人群保持著距離,如同河灘上的鵝卵石一樣僵硬、沉默。

朝鮮的女足姑娘們在等待辦理登機手續

我對朝鮮來客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幾年前,幾個穿著古板的中年男子跟隨領隊穿行在南京東路,他們戴著醒目像章,在喧囂的上海街頭略顯局促不安,以警惕和緘默回應各種窺探。京滬的朝鮮餐館裡還有一些身材曼妙的姑娘能歌善舞,嬌媚精緻的臉蛋上總掛著一絲不苟、整齊劃一的微笑。

許多年後,我在何奈·布里(ReneBurri)的一組紀實攝影作品裡嗅到了相似氣息——那是1964年的中國,彼時我們正對抗著美帝和蘇修的兩面夾擊,全民沉浸在山雨欲來的緊張情緒中,恰如今日的朝鮮面相。

明治維新前,岩倉使團曾在考察西方十二國後留下一句感慨:「目睹彼邦數百年來收穫蓄積之文明成果,粲然奪目,始驚、次醉、終狂。」不知遊歷了中國後,這些緊繃的面孔下是否也有被喚醒的強烈緊迫感。

有別於從模子里倒出來的拘謹乘客,在商務艙櫃檯前談笑自如的兩個中年男人顯得器宇不凡。他們沒有佩戴胸章(直到下機時我才看到他們戴上),人手一塊亮閃閃的蚝式日誌型勞力士錶,剪裁考究的暗條紋米色西服上有手工縫製的駁頭眼。邊上那些朝鮮人都黝黑粗礪,眼前這些容光煥發的紳士顯然勤於保養,如果不是看到靛藍的護照皮,我差一點就把他們當成了韓國人。他們熟稔地和機組成員打著招呼,看得出來是這條航線的常客。

這架圖-204-100B型客機有三排商務艙座椅,第一排照例預留給要客。祝老師值機晚了一些,因此得到了前排待遇,坐他邊上的正是朝鮮足協副主席韓恩慶。那天與我們同機的除了朝鮮女足,還有前往平壤參加亞洲杯預選賽的中國香港隊。韓副主席起初不苟言笑,我們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又數次重逢,等到回程再度同機,飛豬和她已經談笑風生。

韓副主席是平壤體育外交重要推動者,我們回國第二天,韓聯社就播發了她前往釜山參加東亞足聯大會的消息:「會議議題不包括韓朝體育交流,但會上韓恩慶可能自然而然地與擔任東亞足聯主席的韓國足協主席鄭夢奎進行交流。」你看,以小球推動大球,歷來是東方特有的轉圜智慧。

第二排的洪總和身邊旅伴聊了一路,那位中年人穿著拜倫領夾克和牛津鞋,看起來穩重幹練,自稱在江浙某地經營一家餐廳。在我印象里,商務部早就下令中止了朝資餐廳的營業。我猜想這人要麼是位貿易幹部,要麼就是李潔明的同行(當然也可能兩者皆是)。這些坐在前艙的朝鮮人大多拿外交或公務護照,被我們搭訕的幾位都能說流利的英文。他們用著蘋果手機,戴瑞士表,見多識廣。即便你在國貿、陸家嘴或中環撞見他們,也絕不會感到突兀。若非乘務員胸前鮮艷的像章在提醒,你幾乎意識不到這是一趟正飛往平壤的航班。

俄制PS-90發動機嘶吼著,晃晃悠悠地在華北平原上空爬升。我們將沿著A326航路出渤海灣,然後在遼東半島上空切入B332航路飛向清川江入海口,並從那裡南下平壤。這條航線有1/3屬於美國聯邦航空管理局劃定的禁飛區,因為「不能排除朝鮮再次在無事先通告的情況下發射導彈或火箭的可能」。但在朝鮮自己的客機上,顯然無需為此擔心。

在俄羅斯以外,高麗航空是全世界唯一還在使用圖-204載客的公司。就在去年,執飛北京航線的一架圖式飛機升空不久便發出警報。「當時整個飛機開始劇烈振動,隨後他們看到機翼上有部件掉落。」機長只好拉著驚魂未定的乘客掉頭返回平壤,落地後人們才發現飛機的整塊襟翼不見了。在中國國航「因經營不理想」暫停航線後,這些老舊的俄制飛機就成了最後的紐帶。

我坐在商務艙第三排,舊款座椅足夠寬敞,短途旅行舒適度還不錯。這家「一星級航空公司」(由Skytrax評選,一星級為最低)的前艙服務比我預期要略好一些。空姐顏值令人驚艷,一旦你想拍照,就會受到嚴正警告。配餐有些寒磣,考慮到制裁也不好抱怨什麼。當我轉過身,卻驚訝地發現在椅背和艙壁間密密實實地塞滿了機組自己的行李,連一張用來固定的攔網都沒有。這些經常往來北京的乘務員和後艙難得出國的旅客一樣,把行李額度用到了極限。

順安國際機場航站樓內

航程過半,有人推著小車過來推銷特產與小紀念品,這是為國家賺取外匯的副業。一種名叫「金糖-2注射液」的神奇藥品引人矚目。它的主要成分萃取自人蔘,號稱在蒙古、敘利亞和古巴等國衛生部獲得了註冊,適用於從非典到癌症等疑難雜症的治療,而且完全沒有副作用——我本想將這份來自魔法世界的宣傳單頁留作紀念,可乘務員見我們並不真打算要買,就以節約為由果斷地收走了。

此時正是早春,舷窗外的大地廣袤而荒蕪,初看之下和東北三省的景色相仿。然而再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除了人煙格外稀少,那些連綿的山頭像被一把巨大而鋒利的剃刀緩緩刮過,裸露出黃土的粗礪底色,這是過度砍伐與開荒留下的痕迹。

順安國際機場修建在平壤西北一個谷地中。經過兩小時的飛行,我們的航班抵達了二號航站樓。這座2015年才落成的建築和我們的地級市機場規模相仿,專門用於接待國際旅客。我在用中朝兩國文字印製的申報單上填寫了兩部相機、兩部手機與一部平板電腦(平板里還有接近四百部電子書和大量美劇)。據說在由新義州入境的國際列車上,朝鮮海關盤查極為嚴苛,但這裡的檢查員只是掃了一眼電子設備,既不用開機,也不必登記機身上的序列號。

一位漂亮的女少尉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問了我的智能手錶是否有GPS定位功能,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了這道送命題。她又仔細端詳了錶殼側面的麥克風小孔,以確認那不是經過偽裝的針眼攝像頭——對摸不清用途的電子產品她們總會多留個心眼,未經批准的秘密拍攝則有被當成間諜活動的可能——我右腕上的微型攝像機反而因為太像朝鮮仿製的小米手環,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垃圾桶風波

從150米高的主體思想塔頂望去,大同江如一條玉帶從城市的中心緩緩流過,江的對岸是宏偉的人民大學習堂與金日成廣場,更遠處的天際線上矗立著著名的金字塔建築「柳京飯店」,黎明大街與未來科學家大街則展現著這個城市的最新面貌。

平壤適合俯瞰,帶領外國遊客到塔頂觀瞻市容是所有旅行團的必備行程。從高處看,一切都顯得圓滿無缺、恰到好處:原本單調沉悶的大樓連成了氣勢恢弘的建築群,這一片粉如朝霞,那一片綠得滴翠……這是一座用塗料粉刷過的城市,規劃者在調色上費了不少心思。我想他興許是受了阿里郎表演的啟發,令每位站到這裡的遊客都懾服於宏大的集體場面。

但凡在這些景點,遊客的拍攝都是被允許甚至受到鼓勵的。除此之外,每當你舉起相機,總會招來疑慮和忌憚。有些規矩公開而周知,譬如不得拍攝軍人與重要設施。更多的限制則模糊而隱晦——凱旋門隨意拍,在它邊上的小賣部就不行;大部分公共設施屬於禁區,可當我們搭乘米-17直升機從高空觀賞市容時,就連黨中央的駐地都在航拍鏡頭裡一覽無餘——所謂邊界到底在哪兒常常連陪同者自己都說不清楚,我們也就樂於裝糊塗。

從Mi-17直升機上看到的未來科學大街

然而在東方邏輯里,越隱晦的才越在意。越說不清楚的,往往也越不能往清楚里說。

1972年,義大利著名左翼導演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就曾一頭栽進這樣的陷阱里。當時他受我國政府邀請來華拍攝一部「反映最新成就」的影片。按照東方式的含蓄,既是革命友人,有些事就無須贅言,心照不宣即可。結果安東尼奧尼作了一個最終葬送雙方友誼的決定,他不時繞開事先安排好的場景,將鏡頭轉向了日常的社會生活,「把中國人——而不是他們的建設和他們的風景——作為影片的主角」。

這部被譽為「真正描繪中國城鄉詩篇」的紀錄片公映後,《人民日報》評論員叱責道:「在他拍攝的長達三個半小時的影片中,根本沒有反映我們偉大祖國的新事物、新氣象、新面貌,而是把大量經過惡意歪曲了的場面和鏡頭集中起來,攻擊我國領導人,醜化社會主義新中國,誹謗我國無產階級XX大革命,侮辱我國人民。任何稍有民族自尊的中國人,看了這部影片,都不能不感到極大憤慨。」

汲取了前人的教訓,我們盡量不去踩踏那些尷尬的界線,然而意外仍然接踵而至。

高麗飯店是整個平壤最好的兩間特級酒店之一。有別於承接遊客為主的羊角島國際飯店,這裡更多用於外事活動的接待,此行我們和中國香港隊就下榻於此。

站在客房的窗檯邊俯瞰,號稱中央樞紐的國鐵平壤站近在咫尺,這勾起了我們前往一窺究竟的強烈衝動。女導遊C也曾大度地表示,在沒有集體行程時,外國友人在酒店附近的活動是「完全自由」的:「只要帶上你們的護照,就不會有什麼問題。」儘管辦入住時她就收走了所有人的旅行證件,我們還是決定第二天一早到火車站去看一看。

清晨的平壤街頭籠罩在一層淡淡的薄霧中。這彷彿是一座被時光封印的城市,我看到了古典的捷克產T3s有軌電車在嚴重老化的路面上緩慢而循規蹈矩地駛過,車廂里滿載著穿深色衣服的乘客,望向我的目光既好奇又平靜。

平壤街頭,晨曦中的捷克產T3s有軌電車

在廣場喇叭飄來的陣陣歌聲中,穿靛藍色工衣的中年女司機嫻熟地拽著纜繩,將一根升歪了的受電弓重新掛回到電線上。背雙肩包的少女正在路邊和比亞迪計程車司機交談。通往月台的暗紅色鐵柵門裡走出了一位拎牛皮公文包的中校軍官,他看起來硬朗結實,快步流星地匯入了上班的人群,奔向鄰近的榮光地鐵站。這裡是共和國的心臟,主體世界的塔尖,他們創造了自己的時區和曆法。在這個平行時空中,「每個人都有專門的任務和使命,絕沒有人是社會的寄生蟲。」

一位人民軍軍官從車站裡走出來,匯入人流中

我背著相機四下里遊盪,興奮而緊張。大多數人並不刻意迴避鏡頭,一位系著紅領巾的少年甚至還抬手向我行了個隊禮。

好景不長,祝老師很快就被一位穿深藍色鐵路制服的女幹部從火車站裡攆了出來,她隨即盯上了我。這位警惕性高漲的幹部仔細翻看了相冊,我本以為她要清除車站的照片,女同志卻比比劃劃地用生硬中文告訴我,有幾張路人照「不好」——那幾位路人至多穿得簡樸了些,看得出是做體力活的勞動者,其中一位的「污點」竟然是包袱上有個連我都沒能注意到的補丁。我有些錯愕,但不想招來更多麻煩,只好在她注視下刪除了事。

脫身之後我們計劃再到另一邊轉轉,結果才出地下通道就迎面撞見「正散步」的男導遊K。他漫不經心地和我們逐一打了招呼,非常自然地領著我們往回走,彷彿雲淡風輕的偶遇。等我們見到其他人,才發現K導也是這樣把他們帶回來的——回國後我和一位曾多次赴平壤採訪的朋友聊到這段插曲,她斷定是高麗飯店那個白髮蒼蒼的老門童第一時間把我們溜出門的消息通知了前台:「人家可是在那站了幾十年崗啊。」「可他為什麼不直接阻止我們?」「那樣彼此都會很尷尬吧。」

高麗酒店的大門,無知的遊客會覺得走出這扇門就能得到自由

接下來的兩天里,K導和C導連接了好幾個神秘的電話,面色一絲絲凝重起來。K導再三追問:「當時查你相機的人穿的到底是制服還是便衣……你確定沒記錯?」他看起來心事重重,最後才透了一點兒口風:上級接到通知,有個「目的不明」的外國人在火車站裡對著垃圾桶拍了好些照片,我們因為曾出現在那裡,被列為了懷疑對象。兩位沒看住我們的導遊都受了批評,這不但影響考評,一旦坐實有事,他們也逃脫不了干係。

數年前,美國國家地理頻道和英國廣播公司曾先後潛入朝鮮,製作了一系列「揭示真相」的紀錄片。就連俄羅斯人也加入了詆毀的行列——在大毒草《太陽之下》中,導演曼斯基(Vitaly Mansky)要拍主角搭公交車上學,結果「我們被帶到一個沒有車輛行駛的廣場上——朝方為我們專門準備了一輛公交車,是和其他公交車型號不一樣的新車」,曼斯基錄下了整個擺拍過程並公之於眾,朝鮮又一次陷入了輿論批評中。

所以,對於我們的火車站之行,朝方反應如此劇烈並非毫無理由:他們認為不懷好意的境外媒體在抹黑國家形象,而「偷拍垃圾桶」聽起來就像又一場陰謀。

為了澄清嫌疑,我只好再讓K導檢查了一遍相冊,還給了C導一張名片佐證自己的商人身份。他們商議半天,打了好些個彙報電話,總算就此打住。至於到底是誰拍了那隻垃圾桶,又是誰「通知」了上級,直到今天都仍是一個迷。

塔尖生活

在平壤「吃雞」是什麼感受?人們曾以為只有領袖才能回答這問題。朝鮮給人的印象是一個與互聯網絕緣的國家——去年瘋傳過一張「Steam全球熱點分布圖」,大家紛紛猜測那位從平壤登錄的神秘玩家可能是領袖本人。

其實早在2003年,這裡就開通了國際移動通信業務,高麗電信(Koryolink)也從五年前開始向外國人提供3G國際互聯網服務——朝鮮國民另有一套獨立而封閉的3G內網,開通時間甚至比中國還領先了一年

要想在平壤「吃雞」,只需花上200美元購買外國人專用SIM卡,與PC共享流量即可。這張卡與手機串號綁定,除了不能直接撥打朝鮮內網(必須通過接線員)以外還算好用,甚至可以登錄大部分在國內無法連接的西方網站。卡里包含了50MB流量,超出後每MB「僅需」0.25美元。按每場戰鬥30分鐘算,一次「吃雞」大約耗費120MB流量,摺合30美元——這可比大保健更便宜。

此網路最初由埃及運營商Orascom搭建,作為高麗電信大股東,埃及佬的賬面收益一度高達6億美元,由於平壤方面堅持用官方匯率結算(和黑市匯率相差了80多倍),埃及人最終鎩羽而歸。

就算在平壤,外國人也總是會引起注意

在高麗飯店的客房裡,你還可以收看包括半島英文台在內「非英美立場」的境外節目,我們甚至第一時間就從電視上確認了領袖訪問北京的消息。至少對外國人來說,平壤並不是一個信息孤島,也絕非與現代生活方式隔絕的荒原——這一點倒像是1970年代的北京,即使在革命最如火如荼時,外國人也照樣可以自由收聽短波廣播,在新僑餐廳或東城和平餐廳里吃到像模像樣的西餐。

剛聽說能造訪藤本健二的壽司店時,我們都興奮不已。這位御廚當面向領袖懺悔了自己的「背叛」行徑後,獲邀回朝鮮開設了這間高檔日料店。肥美的金槍魚腩和產自蘇格蘭艾雷島的威士忌屬於被列入制裁清單的奢侈品,但只要帶足美元,你仍然可以在平壤享用到它們。

「在這裡,飽食終日的外國人,可以在自己的小小的世外桃源里過著喝威士忌酒攙蘇打水、打馬球和網球、閑聊天的生活,無憂無慮地完全不覺得這個偉大城市的無聲的絕緣的城牆外面的人間脈搏。」這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美國記者斯諾(Edgar Snow)在《紅星照耀中國》里對北平生活的描述。今天在平壤的外國人也享受著優渥待遇,只要你不試圖游向大海,不迎頭撞上看不見的南牆,魚缸里的生活就舒適而安逸。

由於行程生變,我們最終與藤本失之交臂。為了慶祝C導生日,也為了撫慰她和K導所受的驚嚇,我們相約去了市中心另一家烤肉館。或許是為了省電,這間高級餐廳的燈光幾乎在進門那一刻才匆匆亮起。窗檯邊早已坐了一桌子人,看起來像個普通朝鮮家庭。這桌客人的面前似乎只擺了幾碟小菜,大半時間都在喝水聊天。我們離開時他們仍坐在那裡,等走出十幾步再回頭,燈光已悄然熄滅。那一晚我們幾乎吃光了那裡的肉,喝了不少白酒,和朝方陪同互相說著肝膽相照的話兒,可我無法忘卻的是鄰桌小女孩偷偷看過來的目光,讓這場歡宴帶上了一絲彷彿楚門秀的詭異。

遠處的主體思想塔是平壤的標誌性建築物

在平壤那幾晚,我們常去高麗飯店頂層的旋轉餐廳,在漆黑一團的「夜景」中喝威士忌。餐廳的酒單上只有幾款調和酒,十七年的百齡壇每杯售價二十美元。洪總是位健談的酒友,他和我一道來自廈門,是位成功的商人,最近的十幾年,就靠著在世界各地打球度日。為了去德黑蘭的Engelhab球場揮杆,他和朋友們曾租下一架私人飛機,並偷運進去好幾箱茅台。我們這回來到平壤,唯一在營業的十八洞球場自然也不能錯過(另一座位於金剛山旅遊特區,受韓朝關係影響停業)。

從平壤驅車前往球會所在的南浦市大約半小時,途中需穿過兩道關卡(一道為進出平壤的人民軍檢查站,一道是球會便衣崗亭)。這裡位於群山環繞的台城湖畔,球道總長7,700碼,修建時間和中國開放後引進的首批球場差不多。

高地上的九號洞最為出名,因為場地「恰似一張完整的半島地圖」;湖畔的十一號洞則坐擁最美風景,據說陽春時可以飽覽漫山遍野的繁花。然而眼前的球場養護得並不好,只有果嶺噴洒了防凍液,其他草坪褪色嚴重不說,連球道也疏於修剪。這裡只租得到韓國產的Lance Field日規套桿,我們一群人都圍著洪總起鬨,結果他第一個四桿洞打了Bogey,這裡的草皮顯然影響了洪總發揮,才打完大名鼎鼎的第九洞就放棄了。

除了駐平壤的外交官與商務客,來這打球的也有少量朝鮮人。我們看到一個中年男子從他的比亞迪後備箱里拎了一套六十周年限量版Honma球杆出來,好在我們已見識過高麗航空商務艙的旅伴,才沒有對這一幕感到大驚小怪。「他們平時主要在國外做生意,回國時就過來練習。」球童小P接待過中國大使,漢語相當不錯。我又求證已故領袖「十一次一桿進洞」的傳說,她緊捂著嘴瞪大了眼睛:「那怎麼可能,我們都沒聽說過。」小P是一個淳樸的姑娘,來自山下的村莊。她好奇地問我這個傳說是從哪聽來的,我掏出手機給她看「朴英滿」(網傳的消息來源,身份是早期職業球員)的名字,小P連連搖頭:「我們國家並沒有高爾夫運動員。」

這座朝鮮唯一的高爾夫球場養護得並不好

洪總匆忙放棄下半場,其實是因為預約了當天下午的直升機觀光,為了增加外匯收入,高麗航空兩年前首次向外賓推出這項業務。我們趕到順安機場時還是吃了一驚,因為本已關閉的二號航站樓竟然為我們的臨時航班重新開放了。在出發區的貴賓餐廳里我們吃到了一頓大餐,論精美與豐盛程度遠超我們在平壤進過的任何一間餐館,其中一道牛蹄筋炒松茸堪稱人間至味。酒足飯飽之際,由人民軍空軍調來的米-17直升機已經在跑道上等著我們了。這是一架高齡的VIP運輸機,客艙內裝飾著羊毛地毯和古色古香的金絲絨沙發,艙壁上則違和地懸掛著一台家用空調室內機。

從空中俯瞰平壤,比在主體思想塔頂眺望還要壯觀許多,除了市中心的主幹道,街上車輛與行人極少。飛經大同江上空,我特別留意了南岸的統一街(Tongil Street),傳說這裡有些「紙板大樓」「不太像正常樓宇建築,反而更像是圍牆」。以我親眼觀測所見,那些大樓雖然單薄,卻絕非謠傳中欺人耳目的「道具」。真正令人驚訝的反而是籠罩在平壤上空的霧霾,它們究竟從何而來,直到今天都困擾著我們。

平壤以外

五年前,英國廣播公司記者里克斯(Juliet Rix)曾這樣描述她的所見:「要想住在平壤,必須出生在經過審批,已經生活在首都的家庭,或者能以特殊的衷心和熱情為黨服務。沒有許可,任何人不得進入平壤,甚至也不能離開。」

這個說法大致可靠。在平壤居住的大多是忠誠的黨員、軍人、文藝工作者、科學工作者和教師,是來自各條戰線的中堅力量,他們拱衛著主體世界的心臟。外國人更休想從這裡自由進出,前往開城參觀就成了觀察這個國家其他部分難得的機會。

通向開城的高速公路大約有170公里長,途徑四個軍事檢查站。在飛往平壤的航班上,我一度被地面上光禿禿的山丘所震驚,行駛在公路上,我得以更近距離地看到這一切。那些山頭有的被開墾成了坡田和果園,有的乾脆就拋荒了。早春也許是一年中最尷尬的時節,冬雪早已消融,春光尚未降臨,新芽還來不及爬上枝頭,荒蕪就這樣毫無遮擋地撲面而來。

我們至今仍無法確定霧霾從何而來

沿線村莊幾乎沒有修在路邊的,它們都被大片旱田擋在了百十米外,多是式樣相近的低矮瓦房。C導介紹說,在朝鮮所有的住宅都由國家統一建設分配,即便農村也不例外:「真正的社會主義國家是不可能有什麼房奴的。」

這裡的路橋系統基本興建於1990年代前,因為長期得不到妥善養護,老化的路面上遍布裂紋與小坑,只能依靠沿線村民集體出工,以最原始的方法修修補補,於是我們一路上看到了大量的瀝青「補丁」。儘管無力全面翻新,這種純粹依賴人力的日常養護還是延緩了路況惡化——這是一個在艱難處境里也要保持體面的民族,你在朝鮮可以見到許多超出使用年限的汽車與電器,在徹底報廢前,他們會窮盡一切辦法延長這些物件的使用壽命,並打理得乾乾淨淨。

沿途車輛極少,大部分路段甚至只有我們一輛車,因為路況不好,速度始終沒有超過40邁。我們偶爾會從正在勞動中的農民身邊駛過,他們看起來已經熬過了最艱難的日子,至少和《脫北者手記》帶給我的印象有很大不同。即便如此,若按平壤火車站那位女幹部的標準,這些被曬得黝黑、無暇顧及形象的體力勞動者顯然連出現在首都街頭的資格都沒有。事實上當我剛舉起相機,C導就嚴厲而堅決地制止了我的企圖。

人民軍陳上校即將帶領我們參觀國花里哨所

我們的手機信號過了金川郡之後就越來越弱,不到開城就完全中斷了——這裡離軍事分界線實在太近,不為外國人提供通信服務倒也情有可原。天色漸漸黯淡下來,車窗里凝結上了一層水汽,我們就像鸚鵡螺號穿梭在大西洋的海底,除了幾盞螢火似的燈光從窗外掠過,整個開城都湮沒在了蒼茫的暮色里。

六年前,NASA曾經發布過一張由Suomi NPP衛星拍攝的朝鮮半島夜景照,震撼了許多人——在東北亞璀璨的燈海里,唯有朝鮮的版圖漆黑一片。電荒已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世界銀行的數據顯示只有三分之一的朝鮮人有電可用。雖然這個統計應當沒有把家家戶戶的太陽能蓄電池包含在內,但也和我們此時看到的景象沒有太大出入。到達酒店後,兩位導遊都告誡我們不得擅自外出,可看著漆黑一團的街頭,我們寧願待在簡陋的客房裡。

開城民俗旅館是一座由李朝(1392~1910年)晚期古村落改建的涉外酒店。我和洪總住在同一個小院里,這裡的條件比起偏遠的東北農村還要更差一些。除了服務員拎來的一隻暖水瓶,再也沒有多餘熱水供應。牆角的電源插座早就被切斷,唯一能用的是懸掛在屋頂的燈泡,過了十一點,連最後的電力供應都停止了。好在地炕還算暖和,總算給了我們一點小小的撫慰。

雖然夜裡氣溫接近零度,酒店還是堅持為我們安排了露天的伽倻琴和打糕表演。彈琴的姑娘衣著單薄,這讓我們都感到很內疚,畢竟「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我偽善地和祝老師討論了這個問題,他安慰眾人說:「如果能讓這個姑娘多賺些工分,也不算什麼壞事。」第二天一早,我在熹微的晨光中重新打量了這間酒店。老實說景緻還算不錯,「想像」得出全盛時流水潺潺、鳥語花香的面貌。

在寫作這篇遊記前,我一直提醒自己要避免陷入到某種「塑造」式的講述中去。梁鴻在《中國在梁庄》中有過類似的反思:「我們在如何想像梁庄?正如故鄉的先驗性一樣,在我們還沒有寫村莊之前,關於村莊的想像已經在我們的思維之中。從接受角度看,我們在文學史中所體會到的村莊敘事有宿命般的幾重模式:烏托邦式的,田園詩的描述,過於美好的幻象;啟蒙式的,帶著悲憫和天然的居高臨下;原型的、文化化石般的家國模式。後來的作者總是不由自主地掉入其中一種。」

我必須承認,無論是城鄉的凋敝,還是埋藏於面具下的戒備,我筆下的朝鮮與朝鮮人,從來就未曾掙脫過「想像」的綁架。

這間位於板門店的屋子已經成為每個赴朝遊客必到的地方

可當我每次試圖掙脫想像的束縛,總會被現實毫不留情地擋回來。

來開城的主要目的是參觀板門店軍事分界線。這是每個赴朝遊客的必備行程,為了招徠更多外賓,人民軍近年還開放了位於非軍事區制高點的國花里哨所。這兩個標本式景點對我的吸引力遠不如那些荒蕪的原野,與歷史敘事相比,我更在意的是歷史之中人的生活。我卻被困在了這輛該死的考斯特旅行車裡,除了指定的路線與特定的人,我們哪兒都去不了,誰都見不著。這種沮喪感幾乎要把我淹沒,它讓我觸碰到了一個看不見的結界,遠比前方的軍事分界線還要難以跨越。

海嘯

在大同江畔拜謁主體思想塔時,我們偶遇了一群身著盛裝、無比興奮的朝鮮人,導遊說他們是從祖國的邊遠地方來到首都參觀的「幸福群眾」。從開城返回平壤的路上,我突然若有所悟,彷彿能夠「體會」這種朝聖之旅對普通朝鮮人的震撼。

作為第二大城市,開城看起來就像凝固在了時光的琥珀里,儘管我也用類似話語描述過平壤的街頭,但和後者相比,開城的面貌至少還要倒退二十年,更不用提朝鮮的其他地方了。你所走過的路,最終決定了你的信仰。當一個普通朝鮮人來到祖國的心臟,又怎能不被眼前的強盛與繁華所折服。

鐮刀,鎚子和毛筆分別代表農民,工人和知識分子

建築與城市規劃從根本上是一種權力美學。他們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強調那些「意義非凡」的細節,直到刻進你的腦海:主體思想塔的塔身由25,550塊岩石砌成,象徵金日成主席在世七十年的總天數,塔身合計七十節,意在紀念偉大領袖的七十歲壽辰;凱旋門高六十米,比巴黎那座贗品還要超出十米,北面和南面門柱間鐫刻的「1925」「1945」字樣分別寓示著金日成主席踏上革命之路與勝利歸來的年代。

遼闊的廣場與巨大的競技場更令每個置身其中的個體都自覺渺小。在平壤的最後一晚,我們獲邀觀看了在金日成體育場舉行的亞洲杯預選賽,朝鮮男足將在三萬人的熱情圍觀下主場迎戰中國香港隊。

來自人民軍、各大高校與黨政機關的代表填滿了觀眾席。我們和足協領導、駐平壤的外交使節坐在主席台。在主席台右側特地預留了一小塊專區給香港球迷,一圈身著制服的人民保安局軍官圍坐在這群年輕人身邊,以「確保他們的安全」。事實上沒有任何可能發生攻擊客隊球迷的意外,主辦方只是擔心這些香港年輕人會一時衝動跳下看台罷了。

在體育場的一個角落裡,香港球迷頑強地揮舞著自己隊伍的旗幟

當《愛國歌》在體育場上空高聲唱響時,我們就知道這將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比賽。雖然朝鮮隊的排名本就超過中國香港隊,但現場萬眾一心、摧枯拉朽的虎賁吶喊才是讓對手望而生畏的景象。對於那些如癲似狂的平壤青年來說,這已不是單純的體育競技,而是關乎主體與民族尊嚴的鐵血戰鬥。可讓我們側目動容的是,面對三萬人的海嘯,香港隊球迷猶如風雨飄搖中的孤舟,雖然他們註定要被碾軋成齏粉,但卻挺直了腰桿,一步也沒有退縮。

比賽最終以朝鮮隊3 : 0大勝結束,全場歡聲雷動。也許我再也不會見到這麼多朝鮮人:當他們將自己的面目融入海嘯里,我看見了隨時會被點燃的烈焰;三萬人快速而有條不紊地散場,再一次讓我們受到了無聲的震撼。

足球比賽散場後,朝鮮觀眾井然有序地離開體育場廣場

可我更懷念在火車站向我行隊禮的少年,懷念在主體思想塔下向我友好揮手的阿媽妮。

我也會不時想起K導和C導,雖然他們總是板起臉來阻止我們每次接近人群的嘗試,也極少袒露自己的心聲,但卻是和我們一樣的,有血有肉的普通人。K導收到我送給他的絨線帽時,高興得合不攏嘴。C導也曾滿懷憧憬地告訴我們,她想到中國的海南島看一看。當我在高麗飯店的頂樓請她聽GAI唱的《滄海一聲笑》時,C導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樣。

當結界消散的那天,我想我們還會重逢。

這就是我要講述的平壤。我希望你也能親自去看一看它,然後告訴我你眼中的模樣。

*文章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虎嗅網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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