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船女
豫章城西山東水,山是梅嶺山,水是贛江水。《山海經》里寫到,贛水邊住著一種巨人,身材高大,渾身黑毛,腳跟反向,笑容滲人,一雙長胳膊在胸前晃蕩。
這大概是晉代的舊曆,妙音住在贛水上,見過很多男人,有老有少,有長有短。有穿綾羅綢緞的,也有穿布衣短褐的,但他們上了床,脫了這層皮,露出一身白肉,沒有黑毛,腳跟也都朝後。妙音是個河船女,這樣的女人在河南叫彩旗,在蘇杭叫吃腿兒飯的,在天津叫尖子,這大概是中國最源遠流長的行當之一。所謂河船女,就是她們離不開船,在船上上班,有些人吃住也在船上。
妙音就有這樣一隻船。船是漁船改的,披著紅布幔,內部擺設從簡,只有一捲鋪蓋,一張案子,一個樟皮銅扣的衣箱,船篷上掛著一幅觀自在菩薩像。她們大多不是本地人,沒什麼家什。興之所至,她們把纜繩一解,小船就順水飄走了。沒人知道她們是哪裡來的,就算好事者問了,她們也諱莫如深。
妙音和男人睡覺時不打聽他們的來路,也不嫌貧愛富。進到船里,就是客人;出了船外,大路朝天。妙音初到豫章,第一件事就是找繩金塔下的測字先生取名字。豫章城的民風頗耐人尋味,妓女藝名往往有些佛教意趣,比如:藥師、菩提、隨喜、甘露。她們也覺得和男人睡覺是一種善行,把自己看作活菩薩。
妙音很少下船,沒有生意的時候,她就坐在甲板上剝菱角吃。妙音長得很美,青絲委地,腰肢曼妙,遍體透白,玄色的褻衣透過蟬翼一般的褙子隱約可見。這時岸上聚集起一群圍觀的成年男性。販夫走卒也好,文人雅士也罷,一個個行不知往。如果這時妙音再不回船艙里,岸上的交通就會堵塞,緇衣捕快就得一路小跑過來指揮交通。
贛水上除了妓女,還有漁民。他們的船比妓女的船更小,更窄,形狀像一片樟樹葉,隔著一丈遠就能聞到一股土腥味。漁民在豫章很不受待見,他們大多人一輩子娶不到老婆,雞巴硬了就只能往贛水裡打手銃。他們的精子被魚吃了,魚又被漁民打撈上岸。漁民和河船女都在水上上班,又都是被看不起的人物,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也不嫌棄誰。一些上了年紀的河船女嫁給漁民也是水到渠成。
李甲就想娶妙音做媳婦兒。但是他不敢說出來。李甲今年三十有一,在那個年頭,這就是一隻腳踩進棺材的歲數了。李甲一把年紀,沒有娶妻是有原因的。其中丑只是末的一項,重要的是他陽痿,更重要的是他沒錢。人家妙音如花似玉,美貌無雙,雖然是風塵女子,只能配贛江漁民,那也要配一個周公瑾,宋子淵那般的才是。所以李甲也就把念頭埋了起來。他每天一日三次給妙音送一尾魚。妙音收下的時候,嬌滴滴地道謝,他也總是低著頭,不敢看妙音的眼波流轉的眸子。
話說一日,豫章城裡來了一個手持缽盂的跛腳和尚。和尚面容奇醜,一嘴黃牙層次不齊,鼻孔朝天,左眼長了一個瘤子,上面還有一撮黑毛。他走到哪,人們就自動讓出一條道來。跛腳和尚來到贛水邊,問妙音化緣。他不要齋飯清茶,只要黃白之物。妙音冷笑,心裡想:「你這種禿驢老娘見多了,操你媽的不要臉,打著菩薩的名義要錢。」
妙音左手拿出一盒首飾,右手拿出一碗鯽魚湯,說:「你把這魚吃了,這首飾就是你的。」
和尚阿彌陀佛念個不停,說:「銀子是給菩薩修金身用的,施主捐了都是功德,來生轉世必有好報。」
妙音說:「那功德我不要,你把魚吃了,功德都給你。」
和尚無奈,把湯喝了,魚吃了,咂咂嘴,要收下了首飾盒。
妙音把首飾盒往贛江一扔,說,「現在它們都是無主之物了,讓菩薩自己去取吧。」
跛腳和尚氣得說不出話來,他脫下衲衣,撲通一聲跳進江里。然而贛江水勢湍急,那首飾盒早就了無蹤影。一個時辰後那跛腳和尚上了岸,一陣頭暈,吐了,只見滿地都是剛才吃下的魚肉,臭氣盈天。
妙音坐在船頭,用衣袖捂著臉,說:「臭死了,你這和尚怎麼里里外外都不幹凈。」和尚吐完,身子一軟,竟摔在地上,兩腿一伸。
妙音嚇了一跳,她趕緊過來看和尚,沒想到和尚竟起身抓著她的細弱的手腕說:「你欺神辱佛,害我破戒,來世你必做這江中的一條鯽魚,為人烹煮!」,說完,身子一斜,登時咽氣了。妙音心裡害怕,她叫來李甲把和尚到船上,運到瀛上埋了。
那天以後和尚的話就像一群蒼蠅一樣在妙音的腦子裡揮之不去。有一天,她竟然把來睡覺的男人看成了跛腳和尚,嚇得她朝男人肚子猛踹一腳,男人頭撞船板,疼得齜牙咧嘴。妙音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和男人道歉。男人氣得把套在陽具上的豬腸取下來扔在船上,罵罵咧咧的離開了。妙音開始茶飯不思,連覺都睡不踏實。李甲十分擔心,但他沒錢給妙音找大夫,況且一般的大夫也不願來這。他每天仍然送來三尾魚。但妙音一看到魚就害怕地尖叫起來,讓李甲拿走。
有一天妙音在江水裡浣洗避孕用豬腸的時候,發現有一隻破了。妙音思忖不妙。果然一個星期她就發現自己懷了孕。懷孕對一個妓女來說不可謂不是一個重大工作事故。妙音憂心忡忡,她托李甲去買些水銀來引產。李甲不去,那玩意吃了可是要人命的。李甲對她說:「你生吧,孩子生下來,不管男孩女孩,就跟我姓李。妙音沉默了,過了一會她說:「孩子生下來就去出家。」。
十個月後妙音在江上分娩,那時正是豐水期,贛江水位上漲,波濤一浪大過一浪。妙音在床鋪上疼的死去活來,李甲在一旁心急如焚卻幫不上忙。接生婆從小生在陸上,不習舟船,在艙里里每呆一刻鐘就要上甲板來吐一會,吐完回去接生孩子。一個時辰後,孩子生下來了,是男孩。妙音氣若遊絲,她握著李甲的手說:「一定要讓孩子出家,別再讓他當漁民。」說完居然玉碎珠沉。李甲把妙音的屍體火化了,把骨灰撒在贛江里。這是漁民的規矩。
李甲給兒子取名叫李三。李三三歲時,李甲就帶他去繩金塔下的繩金寺出家,但住持不願收留他。李甲回了漁船,打了三天魚。腌了三斤束脩帶上,
領著李三去了懷恩寺、翠岩寺、天寧寺。主持們一看束脩,趕忙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他們收下了束脩,說要為亡魚超度。但他們沒收下說李三,說他沒有佛緣。李甲無奈,只能帶著李三又回到贛水上。李甲沒有別的本事,只得教李三打魚。李三學的很快,小小年紀就展現了作為一個漁夫的天賦。
有一天,李三問李甲自己的媽媽是誰。李甲告訴李三,他媽媽是贛水上最好看的河船女。他說等李三長大以後,他也會有一艘漁船。他也會娶一個河船女,然後生孩子。李甲一邊說著,一邊把湯里的鯽魚夾給李三。李三不是很明白李甲的話,他低頭吃魚,卻發現魚的眼裡彷彿有絲絲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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