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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NLAI》-姜羅編輯版 1-5章

二月二,龍抬頭。

暮色里,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地方,一個清瘦少年,此時他正按照習俗,一手持蠟燭,一手持桃枝,照耀房梁、牆壁、木床等處,用桃枝敲敲打打,試圖藉此驅趕蛇蠍、蜈蚣等,嘴裡念念有詞,是這座小鎮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老話:二月二,燭照梁,桃打牆,人間蛇蟲無處藏。

少年姓陳,名平安,爹娘早逝。小鎮的瓷器極負盛名,本朝開國以來,就擔當起「奉詔監燒獻陵祭器」的重任,有朝廷官員常年駐紮此地,監理官窯事務。無依無靠的少年,很早就當起了燒瓷的窯匠,起先只能做些雜事粗活,跟著一個脾氣糟糕的半路師傅,辛苦熬了幾年,剛剛琢磨到一點燒瓷的門道,結果世事無常,小鎮突然失去了官窯造辦這張護身符,小鎮周邊數十座形若卧龍的窯爐,一夜之間全部被官府勒令關閉熄火。

陳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吹滅蠟燭,走到屋外,坐在台階上,一抬頭,星空璀璨。

少年至今仍然清晰記得,那個只肯認自己做半個徒弟的老師傅,姓姚,在去年,被人發現坐在竹椅上,正對著窯頭,閉眼了。

不過如姚老頭這般鑽牛角尖的人,終究少數。

十四歲的陳平安被掃地出門,回到泥瓶巷後,繼續守著這棟早已破敗不堪的老宅,差不多是家徒四壁的慘淡場景,便是陳平安想要當敗家子,也無從下手。

當了一段時間飄來盪去的孤魂野鬼,少年實在找不到掙錢的營生,靠著那點微薄積蓄,少年勉強填飽肚子,前幾天聽說幾條街外的騎龍巷,來了個姓阮的外鄉老鐵匠,對外宣稱要收七八個打鐵的學徒,不給工錢,但管飯,陳平安就趕緊跑去碰運氣,不曾想老人只是斜瞥了他一眼,就把他拒之門外,當時陳平安就納悶,難道打鐵這門活計,不是看臂力大小,而是看面相好壞?

要知道陳平安雖然看著孱弱,但力氣不容小覷,這是少年那些年燒瓷拉坯鍛鍊出來的身體底子,除此之外,陳平安還跟著姓姚的老人,跑遍了方圓百里的山山水水,任勞任怨,什麼臟活累活都願意做,毫不拖泥帶水。可惜老姚始終不喜歡陳平安,嫌棄少年沒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開竅,遠遠不如大徒弟劉羨陽,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例如同樣是枯燥乏味的拉坯,劉羨陽短短半年的功力,就抵得上陳平安辛苦三年的水準。

雖然這輩子都未必用得著這門手藝,但陳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閉上眼睛,想像自己身前擱置有青石板和軲轆車,開始練習拉坯,熟能生巧。

每過大概一刻鐘,少年就會歇息稍許時分,抖抖手腕,如此循環反覆,直到整個人徹底精疲力盡,陳平安這才起身,一邊在院中散步,一邊緩緩舒展筋骨。從來沒有人教過陳平安這些,是他自己瞎琢磨出來的門道。

天地間萬籟寂靜,牆外一聲刺耳的譏諷笑聲,少年停下腳步,果不其然,看到那個同齡人蹲在牆頭上,咧著嘴,毫不掩飾他的鄙夷神色。

此人是陳平安的老鄰居,據說更是前任監造大人的私生子,那位大人孤身返回京城述職,把孩子交由頗有私交情誼的接任官員,幫著看管照拂。如今小鎮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窯燒制資格,負責替朝廷監理窯務的督造大人,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哪裡還顧得上官場同僚的私生子,丟下一些銀錢,就火急火燎趕往京城打點關係。

不知不覺已經淪為棄子的鄰居少年,日子倒是依舊過得優哉游哉,成天帶著他的貼身丫鬟,在小鎮內外逛盪,一年到頭遊手好閒,也從來不曾為銀子發過愁。

泥瓶巷的黃土院牆都很低矮,其實鄰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腳跟,就可以看到這邊院子的景象,可每次跟陳平安說話,偏偏喜歡蹲在牆頭上。

相比陳平安這個粗淺俗氣的名字,鄰居少年就要雅緻許多,叫宋集薪,就連與他相依為命的婢女,也有個文縐縐的稱呼,稚圭。

少女此時就站在院牆那邊,她有一雙杏眼,怯怯弱弱。

院門那邊,有個嗓音響起,「你這婢女賣不賣?」

宋集薪愣了愣,循著聲音轉頭望去,是個眉眼含笑的錦衣少年,站在院外,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

錦衣少年身邊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容極其白皙,臉色和藹,輕輕眯眼打量著。

老者的視線在陳平安一掃而過,並無停滯,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身上,多有停留,笑意漸漸濃郁。

宋集薪斜眼道:「賣!怎麼不賣!」

那少年微笑道:「那你說個價。」

少女瞪大眼眸,滿臉匪夷所思,像一頭驚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宋集薪翻了個白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白銀一萬兩!」

錦衣少年卻臉色如常,點頭道:「好。」

宋集薪見那少年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連忙改口道:「是黃金萬兩!」

錦衣少年嘴角翹起,道:「逗你玩的。」

宋集薪臉色陰沉。

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偏移視線,望向陳平安,「今天多虧了你,我才能買到那條鯉魚,買回去後,我越看越歡喜,想著一定要當面跟你道一聲謝,於是就讓吳爺爺帶我連夜來找你。」

他丟出一隻沉甸甸的綉袋,拋給陳平安,笑臉燦爛道:「這是酬謝,你我就算兩清了。」

陳平安剛想要說話,錦衣少年已經轉身離去。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白天看到有個,提著只魚簍走在大街上的中年人,捕獲了一尾巴掌長短的金黃鯉魚,它在竹簍里蹦跳得厲害,陳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覺得很喜慶,於是開口詢問,能不能用十文錢買下它,中年人本來只是想著犒勞犒勞自己的五臟廟,眼見有利可圖,就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非要三十文錢才肯賣。囊中羞澀的陳平安哪裡有這麼多閑錢,又實在捨不得那條金燦燦的鯉魚,就眼饞跟著中年人,軟磨硬泡,想著把價格砍到十五文,哪怕是二十文也行,就在中年人有鬆口跡象的時候,錦衣少年和高大老人路過,他們二話不說,用五十文錢買走了鯉魚和魚簍,陳平安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揚長而去,無可奈何。

死死盯住那對爺孫愈行愈遠的背影,宋集薪收回惡狠狠的眼神後,跳下牆頭,似乎記起什麼,對陳平安說道:「我和稚圭可能下個月就要離開這裡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路上小心。」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有些物件我肯定搬不走,你可別趁我家沒人,就肆無忌憚地偷東西。」

陳平安搖了搖頭。

宋集薪驀然哈哈大笑,手指著陳平安,嬉皮笑臉道:「膽小如鼠,難怪寒門無貴子,莫說是這輩子貧賤任人欺,說不定下輩子也逃不掉。」

陳平安默不作聲。

各自返回屋子,陳平安關上門,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貧寒少年閉上眼睛,小聲呢喃道:「碎碎平,歲歲安,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第二章 開門

天微微亮,尚未雞鳴,陳平安就已經起床,單薄的被褥,實在留不住熱氣。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後,伸了個懶腰,走出院子,轉頭看到一個纖弱身影,彎著腰,雙手拎著一木桶水,正用肩膀頂開自家院門,正是宋集薪的婢女,她應該是剛從巷外那邊的鐵鎖井打水回來。

陳平安收回視線,穿街過巷,一路小跑向小鎮最東邊的城門,陳平安剛找到的活計,就是把那些信送給小鎮百姓,酬勞是一封信一枚銅錢,他已經跟負責的約好,在二月二龍抬頭之後,就開始接手這攤子買賣。

小鎮並無城牆環繞,畢竟別說流寇匪徒,就是小偷蟊賊都少有,所以名義上是城門,其實就是一排老舊柵欄,中間那個讓行人車輛通過的地方,就算是這座小鎮的臉面了。

陳平安小跑過外巷的時候,看到不少婦人孩子聚在鐵鎖井旁,水井軲轆一直在吱呀作響。

再繞過一條街,陳平安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讀書聲,那裡有座鄉塾,是小鎮幾個大戶人家合夥湊錢開的,教書先生是外鄉人,陳平安小的時候,經常跑去躲在窗外,偷偷蹲著,豎起耳朵。那位先生雖然教書的時候極為嚴苛,但是對陳平安這些「蹭讀書蹭蒙學」的孩子,也不呵斥攔阻,後來陳平安去了小鎮外的一座龍窯做學徒,就再沒有去過學塾。

再往前,陳平安路過一座石牌坊,由於牌坊樓修建有十二根石柱,當地人喜歡把它稱為螃蟹牌坊,這座牌坊的真實名字,宋集薪和劉陽羨的說法很不一樣,宋集薪信誓旦旦說在一本叫地方縣誌的老書上,稱這裡為大學士坊,是皇帝老爺的御賜牌坊,為了紀念歷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與陳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劉陽羨,則說這就是螃蟹坊,咱們都喊了幾百年了,沒理由叫什麼狗屁不通的大學士坊。劉陽羨還問宋集薪一個問題,「大學士的官帽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鐵鎖井的井口還大」,問得宋集薪滿臉漲紅。

此時陳平安繞著十二腳牌坊跑了一圈,每一面都有四個大字,字體古怪,顯得各不相同,分別是「當仁不讓」,「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氣沖斗牛」。聽宋集薪說,除了某四個字,其餘三處匾額石刻,都曾被塗抹、篡改過。陳平安對這些懵懵懂懂,從未深思,當然,就算少年想要刨根問底,也是徒勞,他連宋集薪經常掛在嘴邊的地方縣誌,到底是什麼書都不知道。

過了牌坊沒多遠,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樹底下,有一根不知被誰挪來此地的樹榦,略作劈砍後,便被當做了簡易的長凳。每年夏天的時候,小鎮百姓都喜歡在這邊乘涼,孩子們拉幫結派,聞著槐花香在樹蔭下嬉戲打鬧。

陳平安習慣了上山下水,跑到柵欄門口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黃泥房門口停下,心不跳氣不喘。

小鎮外人來往得不多,今天陳平安望向柵欄外,卻發現好些人在等著開城門,不下七八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

而且都是陌生人,小鎮當地百姓的進進出出,無論是去燒瓷還是做莊稼活,都很少走東門,理由很簡單,小鎮東門的道路延伸出去,沒有什麼龍窯和田地。

此時陳平安和那些外鄉人,雙方隔著一道木柵欄,兩兩相望。

那一刻,穿著自編草鞋的少年,有些羨慕那些人身上的厚實衣衫,肯定很暖和,能挨凍。

門外那些人,明顯分作好幾撥,並不是一伙人,但都望向門內的清瘦少年,大多臉色漠然,偶有一兩人,視線早已越過少年的身影,望向小鎮更遠處。

有個頭戴古怪高冠的年輕人,身材修長,腰間懸有一塊綠色玉佩,他似乎等得不耐煩了,獨自走出人群,就想要去推開本就無鎖的柵欄大門,只是在他手指就要觸碰到木門的時候,手猛然停下,緩緩收回,笑眯眯望向門內的草鞋少年,也不說話,就是笑。

陳平安的眼角餘光,無意間發現年輕人身後的那些人,好像有人失望,有人玩味,有人皺眉,有人譏諷,情緒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此時,一個頭髮亂糟糟的中年漢子猛然打開門,對著陳平安罵罵咧咧道:「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錢眼裡了?這麼早就來催命叫魂,你趕著投胎去見你死鬼爹娘啊?!」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少年並不惱火,這個看門的中年光棍,本身就是個經常被小鎮百姓取笑打趣的對象,尤其是那些膽大潑辣的婦人,別說嘴上罵他,動手打他的都有不少。加上這人還極其喜歡跟穿開襠褲的小孩吹牛,比如什麼老子當年在城門口,好一場廝殺,打得五六個大漢滿地找牙,滿地都是血,城門前整條兩丈寬的道路,就跟下雨天的泥濘道路差不多!

對陳平安沒好氣說道:「你那點破爛事,等會兒再說。」

小鎮沒誰把這個傢伙當回事。

但是外鄉人能不能進入小鎮,男人卻掌握著生殺大權。

他一邊走向木柵欄門,一邊伸手掏著褲襠。

這個背對著陳平安的男人,打開門後,時不時跟人收取一個小綉袋,放入自己袖口,然後一一放行。

陳平安很早就讓出道路,八個人大致分作五批,走向小鎮,除了那個頭戴高冠、腰懸綠佩的年輕人,還先後走過兩個七八歲的孩子,男孩穿著一件顏色喜慶的紅色袍子,女孩長得粉粉嫩嫩,跟上好瓷器似的。

男孩比陳平安要矮大半個腦袋,孩子跟他擦身而過的時候,張了張嘴,雖然並沒有發出聲響,但是有明顯的口型,應該是說了兩個字,充滿了挑釁。

牽著男孩的中年婦人,輕輕咳嗽了一下,孩子這才稍稍收斂。

然後是一個小女孩,被滿頭霜雪的魁梧老人牽著,她轉頭對著陳平安說了一大串話,不忘對身前同齡人男孩指指點點。

陳平安根本聽不懂女孩在說什麼,不過猜得出,她是在告狀。

魁梧老人斜瞥了一眼草鞋少年。

只是被人有意無意看了一眼,陳平安純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如鼠見貓。

看到這一幕後,原本嘰嘰喳喳像只小黃雀的小女孩,頓時沒了煽風點火的興緻,轉過頭不再多看陳平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眼就會髒了她的眼睛。

少年陳平安的確沒見過世面,但不等於看不懂臉色。

等到這行人遠去,看門的漢子笑問道:「想不想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陳平安點頭道:「想啊。」

中年光棍樂了,笑嘻嘻道:「誇你長得好看呢,全是好話。」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心想你當我傻啊?

漢子看破少年心思,笑得更加開心,「你要是不傻,老子能讓你來送信?」

陳平安沒敢反駁,生怕惹惱了這傢伙,即將到手的銅錢就要飛走了。

漢子轉過頭,望向那些人,伸手揉著胡里拉碴的下巴,低聲嘖嘖道:「剛才那婆娘,兩條腿能夾死人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那位夫人練過武?」

漢子愕然,低頭看著少年,一本正經道:「你小子,是真傻。」

少年一頭霧水。

他讓陳平安等著,大踏步走向屋子,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摞信封,不厚不薄,約莫十來份,漢子遞給陳平安後,問道:「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報。你信不信?」

陳平安一手拿信,一手攤開手掌,眨了眨眼睛,「說好了一封信一文錢的。」

漢子惱羞成怒,將事先準備好的五枚銅錢,狠狠拍在少年手心後,大手一揮,豪氣干雲道:「剩下五文錢,先欠著!」

第三章 日出

小鎮不大不小,六百多戶人家,鎮上窮苦人家的門戶,陳平安大多認得,至於家底殷實的有錢人家,門檻高,泥腿子少年可跨不進去, 盧、李、趙、宋四個姓氏,在小鎮這邊是大姓,鄉塾就是這幾家出的錢。

不湊巧,陳平安今天要送的十封信,幾乎全是小鎮出了名的闊綽戶,這也很合情合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能夠寄信回家的遠方遊子,家世肯定不差,否則也沒那底氣出門遠行。當他第一次踩在大如床板的青石板上,少年有些忐忑,放緩了腳步,竟然有些自慚形穢,忍不住覺得自己的草鞋髒了街面。

陳平安送出去的第一封信,是祖上得到過一柄皇帝御賜玉如意的盧家,當少年站在門口,愈發局促不安。

有錢人家就是講究多,盧家宅子大不說,門口還擺放兩尊石獅子,等人高,氣勢凌人。宋集薪說這玩意兒能夠避凶鎮邪,陳平安根本不清楚何謂凶邪,只是很好奇等人高的獅子嘴裡,好像還含著一粒圓滾滾的石球,這又是如何雕琢出來的?陳平安強忍住去觸摸石球的衝動,走上台階,扣響門首,很快就有個年輕人開門走出,一聽說是來送信的,那人面無表情,用雙指捻住信封一角,接過那封家書後,便轉身快步走入宅子,重重關上貼有彩繪財神像的大門。

之後少年的送信過程,也是這般平淡無奇,桃葉巷街角有戶名聲不顯的人家,開門的是個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收起信後,笑著說了句:「小夥子,辛苦了。要不要進來歇歇,喝口熱水?」

少年靦腆笑了笑,搖搖頭,跑著離去。

老人將那封家書輕輕放入袖子,沒有著急回去宅院,抬頭望向遠方,視線渾濁。

最後視線,由高到低,由遠及近,凝視著街道兩旁的桃樹,貌似老朽昏聵的老人,這才擠出一絲笑意。

老人轉身離去。

沒過多久,一隻顏色可愛的小黃雀停到桃樹枝頭,喙啄猶嫩,輕輕嘶鳴。

留到最後的那封信,陳平安需要送去給鄉塾授業的教書先生,期間路過一座算命攤子,是個身穿老舊道袍的年輕道士,挺直腰桿坐鎮桌後,他頭戴一頂蓮花樣式的高冠。

年輕道人看到快步跑過的少年後,趕緊打招呼道:「年輕人,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來抽一支簽,貧道幫你算上一卦,可以幫你預知吉凶福禍。」

陳平安沒有停下腳步,不過轉過頭,擺擺手。

道人猶不死心,身體前傾,提高嗓門,「年輕人,往日貧道替人解簽,要收十文錢,今兒破個例,只收你三文錢!當然了,若是抽出了一支上籤,你不妨再多加一文喜錢,如果鴻運當頭,是上上籤,那貧道也只收你五文錢,如何?」

遠處陳平安的腳步,明顯停頓了一下,年輕道人已經火速起身,趁熱打鐵,高聲道:「大早上的,年輕人你是頭位客人,貧道乾脆就好人做到底,只要你坐下抽籤,實不相瞞,貧道會寫一些黃紙符文,可以幫你為先人祈福,積攢陰德,以貧道的能耐,不敢說一定讓人投個大富大貴的好胎,可要說多出一兩分福報,終歸是嘗試一下的。」

陳平安愣了愣,將信將疑地轉身返回,坐在攤子前的長凳上。

一樸素道士,一寒酸少年,兩個大小窮光蛋,相對而坐。

道人笑著伸出手,示意少年拿起簽筒。

陳平安猶豫不決,突然說道:「我不抽籤,你只幫我寫一份黃紙符文,行不行?」

在陳平安的記憶中,好像這位雲遊至此的年輕道爺,在小鎮已經待了最少五六年,模樣倒是沒什麼變化,對誰也都和和氣氣的,平時就是幫人摸骨看相、算卦抽籤,偶爾也能代寫家書,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隻擁簇著一百零八支竹籤的簽筒,這麼多年來,小鎮男男女女抽籤,既沒有誰抽出過上上籤,也沒有誰從簽筒搖晃出一支下籤,彷彿整整一百零八簽,簽簽中上無壞簽。

所以若是逢年過節,純粹為了討個好彩頭,小鎮百姓花上十文錢,也能接受,可真遇上煩心事,肯定不會有人願意來這裡當冤大頭。若說這個道士是徹頭徹尾的騙子,倒也冤枉了人家,小鎮就這麼大,如果真只會裝神弄鬼、坑蒙拐騙,早就給人攆了出去。所以說這位年輕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術、解簽兩事上。倒是有些小病小災,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很快就能痊癒,頗為靈驗。

年輕道人搖頭道:「貧道行事,童叟無欺,說好了解簽加寫符一起,收你五文錢的。」

陳平安低聲反駁道:「是三文錢。」

道人哈哈笑道:「萬一抽出上上籤,可不就是五文錢了嘛。」

陳平安下定決心,伸手去拿簽筒,突然抬頭問道:「道長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錢?」

道人正襟危坐,「貧道看人福氣厚薄,財運多寡,一向很准。」

陳平安想了想,拿起那隻簽筒。

道人微笑道:「年輕人,不要緊張,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以平常心看待無常事,便是第一等萬全法。」

陳平安重新將簽筒放回桌上,神情鄭重,問道:「道長,我把五文錢都給你,也不抽籤了,只請道長將那張黃紙符文,寫得比平時更好一些,行不行?」

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點頭道:「可。」

桌案上,筆墨硯紙早就備好,道人仔細問過了陳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貫生辰,抽出一張黃色符紙,很快就寫完,一氣呵成。

至於寫了什麼,陳平安茫然不知。

擱下筆,提起那張符紙,年輕道人吹了吹墨跡,「拿回家後,人站在門檻內,將黃紙燒在門檻外,就行了。」

少年鄭重其事地接過那張符紙,小心翼翼珍藏起來後,沒有忘記把五枚銅錢放在桌案上,鞠躬致謝。

年輕道人揮揮手,示意少年忙自己的事情去。

陳平安撒開腿跑去送最後一封信。

道人懶洋洋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銅錢,彎腰伸手將它們摟到身前。

就在此時,一隻小巧玲瓏的黃雀,從高空飛撲到桌面上,輕啄了一下某顆銅錢,很快便沒了興緻,振翅遠去。

「黃雀始欲銜花來,君家種桃花未開。」

道人悠悠然念完這句詩詞後,故作瀟洒地輕輕揮袖,嘆氣道:「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啊。」

這一揮袖,就有兩支竹籤從袖子里滑落,掉在地上,道人哎呦一聲,趕緊撿起來,然後鬼鬼祟祟四處張望,發現暫時無人留心這邊,這才如釋重負,重新將那兩支竹籤藏入寬鬆的袖口。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板起臉,繼續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

他有些感慨,果然還是賺女子的錢,更容易一些。

其實,年輕道人袖中所藏兩支竹籤,一支是最上籤,一支是最下籤,都是用來掙大錢的。

不足為外人道也。

少年自然不清楚這些奧妙玄機,一路腳步輕盈,來到那座鄉塾館舍外,附近竹林鬱郁,綠意欲滴。

陳平安放緩腳步,屋內響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隨後便有一陣齊整清脆的稚嫩嗓音響起,「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陳平安抬頭望去,旭日東升,煌煌泱泱。

少年怔怔出神。

等他回過神,蒙學孩童正在搖頭晃腦,按照先生的要求,嫻熟背誦一段文章:「驚蟄時分,天地生髮,萬物始榮。夜卧早行,廣步於庭,君子緩行,以便生志……」

陳平安站在學塾門口,欲言又止。

兩鬢微霜的中年儒士轉頭望來,輕輕走出屋子。

陳平安將書信雙手遞出去,恭敬道:「這是先生的書信。」

一襲青衫的高大男人接過信封后,溫聲說道:「以後無事的時候,你可以多來這裡旁聽。」

陳平安有些為難,畢竟他未必真有時間來此聽這位先生教書,少年不願欺騙他。

男人笑了笑,善解人意道:「無妨,道理全在書上,做人卻在書外。你去忙吧。」

陳平安鬆了口氣,告辭離去。

少年跑出去很遠後,鬼使神差地轉頭回望。

只見那位先生始終站在門口,身影沐浴在陽光中,遠遠望去,恍若神人。

第四章 黃鳥

走回自家屋前,發現院門大開,以為遭賊的少年連忙跑入院子,結果看到一個高大少年坐在門檻上,背靠上鎖的屋門,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看到陳平安後,火燒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陳平安身前,一把攥緊陳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壓低嗓音道:「趕緊開門,有要緊事要跟你說!」

陳平安沒能掙脫開這傢伙的束縛,只得被他拉去開了屋門,比他年齡年長兩歲的健壯少年,很快就摔開陳平安,躡手躡腳摸上陳平安的木板床,將耳朵死死貼在牆壁上,聽起了隔壁的牆腳根。

陳平安好奇問道:「劉羨陽,你在幹什麼?」

高大少年對陳平安的問話置若罔聞,約莫半炷香後,劉羨陽恢復正常,坐在木板床邊緣,臉色複雜,既有些釋然,也有些遺憾。

劉羨陽此時才發現陳平安在做一件古怪的勾當,蹲在門內,身體向外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蠟燭,燒掉一張黃紙,灰燼都落在門檻外。貌似陳平安還念念有詞,只是離得有些遠,劉羨陽聽得不真切。

劉羨陽,正是一座老字號龍窯姚老頭的關門弟子,至於資質魯鈍的陳平安,老人從頭到尾根本就沒真正認下這個徒弟,在當地,徒弟沒有敬拜師茶,或是師父沒有喝過那杯茶,就等於沒有師徒名分。陳平安和劉羨陽不是鄰居,雙方祖宅離著挺遠,之所以劉羨陽當時會跟姚老頭介紹陳平安,源於當個少年有過一段陳年恩怨,劉羨陽曾是小鎮出了名頑劣少年,爺爺去世前,家裡好歹還有個長輩管著,等到他爺爺病逝後,十二三歲就身高馬大不輸青壯男子的少年,成了街坊鄰居人人頭疼的混世魔王,後來不知為何,劉羨陽惹惱了一夥盧家子弟,結果給人死死堵在泥瓶巷裡,結結實實的一頓痛打,對方都是正值氣盛的少年,下手從不計較輕重,劉羨陽很快給打得嘔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戶人家,多是小龍窯討碗飯吃的底層匠戶,哪敢摻和這渾水。

當時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樂滋滋地蹲在牆頭上看熱鬧,唯恐天下不亂。

到最後,只有一個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後,跑到了巷口,對著大街撕心裂肺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聽到「死人」二字,盧家子弟這才悚然驚醒,看到地上滿身血污的劉羨陽,高大少年奄奄一息,那些個富家少年郎總算感到一陣後怕,面面相覷後,便從泥瓶巷另一端跑掉。

但是在那之後,劉羨陽非但沒有感激那個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差五就來這邊捉弄戲耍,孤兒也倔,不管劉羨陽如何欺負,就是不肯哭,讓少年愈發憤懣。只是後來有一年,劉羨陽眼見著那個姓陳的小孤兒,估計是實在扛不過冬天的樣子,終於良心發現,已經在龍窯拜師學藝的少年,便帶著孤兒去往那座位於寶溪邊上的龍窯,出了小鎮往西走,大雪天的幾十里山路,劉羨陽到現在還是沒有想明白,那個長得跟木炭似的小傢伙,兩條腿分明細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麼走到龍窯的?

不過老姚頭雖然最後還是留下了陳平安,但對待兩人,確實天壤之別,對關門弟子劉羨陽,也打也罵,但瞎子也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劉羨陽額頭滲出血來,少年皮糙肉厚沒覺得有什麼,反而是當師傅的老姚頭,很是後悔了,這個在徒弟面前威嚴慣了的悶葫蘆老頭,礙於面子不好說什麼,結果在自家屋子裡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劉羨陽,最後只得喊來陳平安,給劉羨陽送去了一瓶藥膏。

陳平安這麼多年,一直很羨慕劉羨陽。

不是羨慕劉羨陽天賦高,力氣大,人緣好。只是羨慕劉羨陽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裡都沒心沒肺,也從來不覺得獨自活著,是什麼糟糕的事情。劉羨陽不管到了什麼地方,跟誰相處,很快就能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喝酒划拳。

劉羨陽因為他爺爺身體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魚掏鳥窩,無不嫻熟,木弓魚竿,彈弓捕鳥籠,劉羨陽好像什麼都會做,尤其是在鄉間田埂抓泥鰍和釣黃鱔這兩件事,少年無疑是小鎮上最厲害的。其實劉羨陽當年從鄉塾退學的時候,那位齊先生還特意去找了劉羨陽病榻上的爺爺,說可以不收一文錢,但是劉羨陽死活不答應,說他只想掙錢,不想讀書,齊先生說他可以出錢僱傭劉陽羨當自己書童,劉羨陽依然不肯點頭。

事實上,劉羨陽活得挺好,哪怕姚老頭死了,龍窯被封禁,沒過幾天他就被騎龍巷的鐵匠相中,在小鎮南邊開始搭建茅屋、爐子,忙碌得很。

劉羨陽看著陳平安將蠟燭吹滅,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平時清晨有沒有聽到過古怪的聲響,就像……」

陳平安坐在長凳上,靜待下文。

劉羨陽猶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臉紅,「就像春天貓叫一樣。」

陳平安問道:「是宋集薪學貓叫,還是稚圭?」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不再對牛彈琴,撇嘴譏諷道:「什麼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從小就喜歡瞎顯擺,不知道從哪裡看到『稚圭』兩個字,就胡亂用了,根本不管兩個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攤上這麼個公子,也真是上輩子作孽,否則不至於來宋集薪身邊遭罪吃苦。」

陳平安沒附和高大少年的說法。

一直保持那個姿勢的劉羨陽冷哼道:「你當真不明白?為什麼你幫王朱那丫頭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後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說話了?保準是宋集薪那個小肚雞腸的,打翻醋瓶子,就威脅王朱不許跟你眉來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斷她的腿,還要丟到泥瓶巷子里……」

陳平安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劉羨陽的話語,「宋集薪對她不壞的。」

劉羨陽惱羞成怒道:「你知道什麼好什麼壞?」

陳平安眼神清澈,輕聲道:「有些時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爾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麼地方縣誌,她看宋集薪的時候,經常會笑。」

劉羨陽眼神獃滯。

驟然間,單薄木板床支撐不住劉羨陽的重量,從中斷成兩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地面上。

陳平安蹲在地上,雙頭按住腦袋,唉聲嘆氣,有些頭疼。

劉羨陽撓撓頭,站起身,也沒說什麼愧疚言語,只是輕輕踹了一腳陳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張小破床嘛,我今天來,就是給你帶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怎麼都比你這破床值錢!」

陳平安抬起頭。

劉羨陽得意洋洋道:「我家阮師傅出了小鎮後,在南邊那條溪邊上,突然就說要挖幾口井,原先人手不夠,需要喊人幫忙,我就隨口提了提你,說有個矮冬瓜,氣力還湊合。阮師傅也答應了,讓你這兩天就自己過去。」

陳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聲謝。

劉羨陽抬起一隻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謝!記在心裡就好!」

陳平安齜牙咧嘴。

劉羨陽環顧四周,牆角斜放著一根魚竿,窗口躺著一副彈弓,牆壁上掛著木弓,高大少年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住沒開口。

他大步跨過門檻,靴子明顯故意繞過了那些符紙的灰燼。

陳平安看著那個高大背影。

劉羨陽突然轉過身,面對門檻內的陳平安,高大少年一坐腰,腳不離地,直衝數步後,重重揮出一拳,然後收拳挺腰,大聲笑道:「阮師傅私底下跟我說,這拳法我只需要練一年,就能打死人!」

劉羨陽似乎覺得猶不過癮,做了個稀奇古怪的踢腿動作,笑道:「這叫好腿必入襠,踢死悶倒驢!」

最後劉羨陽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氣昂道:「阮師傅傳授我拳法的時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與他說了閑話,比如我對姚老頭制瓷的獨門絕學『跳-刀』的感悟,阮師傅誇我是百年一遇的練武奇才。以後你只管跟著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劉羨陽眼角餘光瞥見那隔壁丫鬟已經進了屋子,便一下子沒了扮演英雄好漢的興緻,

對陳平安隨口說道:「對了,方才我經過老槐樹的時候,那邊多了個自稱『說書人』的老頭兒,正在那邊擺弄攤子,還說他積攢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們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

陳平安點了點頭。

劉羨陽大踏步離開泥瓶巷。

關於這位獨來獨往的桀驁少年,小鎮流傳諸多說法,但是少年喜歡自稱祖上是帶兵打仗的將軍,所以他家才會有那件一代代傳承下來的寶甲。

說是寶甲,陳平安親眼看過一次,其實模樣醜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樹的疤結。

不過劉羨陽的同齡人,可不這麼說,只講劉羨陽的祖輩,是個逃兵,是逃到了小鎮這邊,給人做了上門女婿,運氣好才躲過官府追捕。說得板上釘釘,好似親眼見過劉羨陽的祖輩如何逃離戰場,又如何一路顛沛流離到了這座小鎮。

陳平安想了想,蹲在門檻旁邊,低頭吹散那些灰燼。

宋集薪不知何時站在院牆那邊,身邊跟著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們一起去槐樹那邊耍?」

陳平安抬起頭,「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沒意思。」

他轉頭對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們走!去給你買一整個將軍肚子罐的桃花粉。」

她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夠了。」

宋集薪雙手負後,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鐘鳴鼎食,世代簪纓,如何能夠小家子氣,豈非有辱家風?!」

陳平安坐在門檻上,揉了揉額頭,這個宋集薪,其實不說那些怪話胡話的時候,給人感覺並不差,但是比如這種時候,劉羨陽在場的話,就一定會說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後腦勺,一板磚敲下去。

陳平安斜靠著屋門,想著明天的光景,多半會像今天,後天的光景,則會像明天,如此反覆,於是他陳平安這輩子就會一直這樣走下去,直到最後跟姚老頭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後閉眼,再睜開眼,可能就是下輩子的事情了。

少年低頭看著腳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來。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爛泥灘里,感覺是不太一樣。

————

劉羨陽離開小巷,經過算命攤子的時候,那年輕道人招收道:「來來來,貧道看你氣色如烈火烹油,絕非吉兆啊,不過莫怕便是,貧道有一法,可以幫你消災……」

劉羨陽有些驚訝,記得這道士以前給人解簽算命,且不說準不準,但此人還真沒有主動招徠過生意,幾乎全部屬於願者上鉤。難不成如今龍窯給朝廷官府關閉,這道士也要跟著倒霉,揭不開鍋了,所以寧肯錯殺不願錯放?劉羨陽笑罵道:「你的法門就是破財消災,對不對?滾你大爺的,想從我兜里騙錢,下輩子吧!」

年輕道人也不惱火,對那高大少年大聲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誰知命里有禍殃。無災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穩當燒香……應當燒香啊……」

劉羨陽冷不丁轉身,快步如飛跑向算命攤子,一邊摩拳擦掌,一邊嚷著:「燒香是吧,我先燒了你的攤子!」

道人顯然嚇得不輕,起身後也顧不得攤子了,抱頭鼠竄。

劉羨陽站在攤子旁邊,看著道人的狼狽身影,哈哈大笑,瞥見桌上的簽筒,隨意伸手將其推倒,竹籤嘩啦啦滑出簽筒,最後在桌上呈現出扇形模樣。

劉羨陽伸手指了指在遠處停步的道人,「以後見你一次打一次!」

年輕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討饒。

劉羨陽這才罷休。

年輕道人等到高大少年走遠,才敢重新落座,嘆了口氣,「世道艱辛,人心不古,害得貧道也糊口不易啊。」

就在此時,道人眼前一亮,趕緊閉上眼睛,朗聲道:「池塘盈-滿蛙聲亂,刺人肚腸是人心。此處功名水上萍,只宜風動四方行!」

那對少年少女顯然聽到了道人的話語,只可惜沒有要停步的意思。

道人微微睜開一絲眼縫,眼見著又要錯過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門,「狀元本是人間子,宰相無非世上人。學貫天人名動城,得意揚揚精氣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繼續前行。

道人灰心喪氣,低聲咕噥道:「這日子沒法過了。」

少年毫無徵兆地轉過頭,向年輕道人遠遠拋來一顆銅錢,燦爛笑道:「借你吉言!」

道人匆忙接住銅錢,攤開手心一看,愁眉不展,才是最小額的一文錢。

不過。

年輕道人將這枚銅錢輕輕放在桌上。

轉瞬之間,便有一隻黃雀疾墜於桌面,低垂頭顱,對著那枚銅錢輕輕一啄,之後它將其銜在嘴中,抬頭望向年輕道人,黃雀眼眸靈動,與人無異。

道人輕聲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黃雀一閃而逝。

年輕道人環顧四周,最後視線停留在遠處那座高高的牌坊樓,恰好對著「氣沖斗牛」四字匾額,感慨道:「可惜了。」

最後道人補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邊去賣,怎麼都有千八百兩銀子吧?」

第五章 道破

宋集薪帶著婢女稚圭來到老槐樹下,發現樹蔭里人滿為患,將近半百號人,坐在自家搬來的板凳椅子上,陸陸續續還有孩童扯著長輩過來湊熱鬧。

宋集薪和她並肩站在樹蔭邊緣,看到一個老人站在樹底下,一手託大白碗,一手負身後,神色激昂,正大聲說道:「方才說過了大致的龍脈走向,我再來說說這真龍,嘖嘖,這可就真了不得了,約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位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潛心修行,證了大道,便獨自仗劍遊歷天下,手中三尺氣概,鋒芒畢露。不知為何,此人偏偏與蛟龍不對付,整整三百個春秋,有蛟龍處斬蛟龍,殺得世間再無真龍,這才罷休,最後不知所蹤,有人說他是去了極高的道法張本之地,與道祖坐而論道,也有說是去了極遠的西方凈土佛國,與佛陀辯經說法,更有人說他親自坐鎮酆都地府的大門,防止魑魅魍魎為禍人間……」

老先生說得唾沫四濺,底下所有小鎮百姓都無動於衷,人人滿臉茫然。

婢女低聲好奇問道:「三尺氣概是什麼?」

宋集薪笑道:「就是劍。」

婢女沒好氣道:「公子,這位老人家,也忒喜歡賣弄學問了,話也不好好說。」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幸災樂禍道:「咱們小鎮識字的沒幾個,這位說書先生算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婢女又問道:「洞天福地又是什麼?世上真有人能夠活三百歲嗎?還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嗎?」

宋集薪被問住了,卻不願露怯,便隨口道:「儘是胡說八道,估計看過幾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拿來糊弄鄉野村夫的。」

這一刻,宋集薪敏銳發現那老人,有意無意看了自己一眼,雖然只是蜻蜓點水的視線,很快就一掠而過,但宋集薪仍是細心捕捉到了,只是少年也就沒有上心,只當是巧合而已。

婢女抬頭望向老槐樹,細細碎碎的光線透過樹葉縫隙,灑落下來,她下意識眯起眼眸。

宋集薪轉頭望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這位婢女,有著一張剛開始褪去嬰兒肥的側臉,她好像跟記憶里那個瘦瘦小小、乾乾癟癟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鎮的習俗,女子嫁人時,便會有聘請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氣齊全人,請她絞去新娘臉上的絨毛,剪齊額發和鬢角,謂之開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還從書上聽說一個小鎮沒有的習俗,所以在稚圭十二歲那年,他便買了小鎮最好的新釀之酒,搬出那隻偷藏而來的瓷瓶,釉色極美,猶如青梅,把酒倒入其中後,將其小心泥封,最後埋入地下。

宋集薪突然開口說道:「稚圭,雖說姓陳的傢伙,按照我們讀書人老祖宗的說法,屬於『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但是不管怎麼說,他這輩子總算還是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婢女並未答話,低斂眼眉,依稀可見睫毛微微顫動。

宋集薪自顧自說道:「陳平安呢,人倒是不壞,就是性子太死板,做什麼事情只認死理,所以當了窯匠,意味著他再勤勞苦練,也註定做不出一件有靈氣的好東西來,所以劉羨陽的師父,那個姚老頭兒,對陳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獨到眼光的,這叫朽木不可雕。至於糞土之牆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說陳平安這種窮酸鬼,哪怕你給他穿上件龍袍,他照樣是個土裡土氣的泥腿子……」

宋集薪說到這裡的時候,自嘲道:「我其實比陳平安還慘。」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家公子。

宋集薪回過神,笑臉燦爛起來,「不知為何,想起那隻死皮賴臉的四腳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陳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們家竄,你說陳平安的狗窩,得是多麼不遭人待見,才會寒酸到連一條小蛇都不願意進去?」

婢女認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講緣分的吧?」

宋集薪伸出大拇指,開懷道:「正是這個道理!他陳平安就是個緣淺福薄之人,能活著就知足吧。」

她沒有說話。

宋集薪自言自語道:「咱們離開小鎮後,屋子裡的東西交由陳平安照看,這傢伙會不會監守自盜啊?」

婢女輕聲道:「公子,不至於吧?」

宋集薪笑道:「呦,稚圭,監守自盜的意思也懂?」

婢女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難道不是字面意思?」

宋集薪笑了,望向南方,露出一抹心神嚮往,「我聽說京城那個地方的藏書,比我們小鎮的花草樹木還要多!」

就在此時,說書先生正說道:「世上雖已無真龍,龍之從屬,如蛟、虯、螭等等,仍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活在人世間,說不定就……」

老人故意賣了一關子,眼見聽眾們無動於衷,根本不懂得捧場,只得繼續說道:「說不定就隱匿在我們身邊,道教神仙稱之為潛龍在淵!」

宋集薪打了個哈欠。

頭頂突然飄落一片槐葉,蒼翠欲滴,剛好落在少年額頭上。

宋集薪伸手抓住樹葉,雙指擰轉葉柄。

————

想著還是去城東門討債一次的少年,在臨近老槐樹的時候,也看到了眼前有槐葉飄落,只是他加快步子,想要伸手去接住。

只是一陣清風拂過,樹葉從他手邊滑過。

草鞋少年身形矯健,快速橫移一步,想要攔截下這片樹葉。

偏偏樹葉在空中又打了一個旋兒。

少年不信邪,幾次輾轉騰挪,最後仍是沒能抓住槐葉。

少年陳平安無可奈何。

一個鄉塾逃學的青衫少年,與陳平安擦肩而過。

逃學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肩頭上不知何時停留一片槐葉。

陳平安繼續去往城東門,哪怕要不到錢,催一催也是好的。

————

遠處算命攤子那邊,年輕道人閉目養神,自言自語道:「是誰說天運循環無厚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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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NLAI》-姜羅編輯版 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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