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典：那年，那人，那些花兒

一

那一年，丁典早已不是青澀少年。

丁典本是擁有過人武功的成名豪俠，是什麼套路都「門兒清」的江湖大行家。然而，這些都只是表象，在他粗豪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細膩的文藝之心。

那一年的九月上旬，丁典來到漢口賣了從關外帶來的老山人蔘，受藥材店主人之邀觀看菊花會，從而展現了他不僅對江湖門兒清，對菊花葉門兒清的事實。

九年後，丁典滿懷溫情地向狄雲回憶著：

這菊花會中名貴的品種倒真不少，嗯，黃菊有都勝、金芍藥、黃鶴翎、報君知、御袍黃、金孔雀、側金盞、鶯羽黃。

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寶相、玉玲瓏、一團雪、貂蟬拜月、太液蓮。紫菊有碧江霞、雙飛燕、翦霞綃、紫玉蓮、紫霞杯、瑪瑙盤、紫羅繖。

紅菊有美人紅、海雲紅、醉貴妃、綉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紅粉團、桃花菊、西施粉、勝緋桃、玉樓春……

丁典一面看，一面讚賞，唯一讓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這菊花會也算是十分難得了，就可惜沒綠菊。」

正是這句話，讓他遇到了那個人。

二

那是一位人淡如菊的姑娘，頃刻間便佔滿了丁典的心房。

在向狄雲回憶這次初見時，丁典用了「清秀絕俗」和「雅緻清麗」兩個定語來形容：

我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清秀絕俗的少女正在觀賞菊花，穿一身嫩黃衫子，當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雅緻清麗的姑娘。

她身旁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那位小姐見我注視她，臉上登時紅了，低聲道：「對不起，先生別見怪，小丫頭隨口亂說。」我霎時間呆住了，甚麼話也說不出來。

他忽然像個墜入情網的少年，回到了青春期。

和所有陷入愛情的痴情少年一樣，丁典變成了只沒頭蒼蠅，在凌府外從午後徘徊到夜晚，心裡患得患失。這種歡喜與畏懼並存的滋味，直到許多年後，猶自讓他「臉上現出一股奇異的光彩，眼中神光湛湛，顯得甚是興奮。」

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幸好，等待他的不是失望，猝不及防的幸福不期而來：「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氣，兩盆淡綠的菊花當真出現在那窗檻之上。我知道一盆叫作『春水碧波』，一盆叫作『碧玉如意』，可我心中想著的，只是放這兩盆花的人。」

他看到了她，那是天下最美麗的臉龐。

三

接下來的六個多月，屬於那些花兒。

不論大風大雨，還是大霜大雪，丁典每天早晨雷打不動去凌府外賞花。而凌霜華也總是風雨不改的為他換上一盆鮮花。

沒有哪個讀者知道那些花兒都是什麼品種，傾聽者狄雲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對於大哥丁典和凌霜華小姐來說，在那六個多月，兩個人的世界一定繁花似錦。

在幸福的日子裡，意外總顯得突如其來。

丁典被仇人重傷，而恰在他養傷之時，凌小姐隨著她的父親凌退思搬走了。他開始了一場近乎海底撈針般的無望找尋，再相見已是一年多之後。

「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薔薇，放在凌小姐後樓窗檻上，然後在樓下等著。第二天早晨，小姐打開窗子，見到了那盆花，驚呼了一聲，隨即又見到了我。」

原本以為再無相見之日的兩人久別重逢，情感驟然拉近了。

「以後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實就做神仙，一定也沒我這般快活。每天半夜裡，我到樓上去接凌小姐出來，在江陵各處荒山曠野漫遊。我們從沒半分不規矩的行為，然而是無話不說，比天下最要好朋友還更知己。」

丁典送給凌小姐一盆薔薇，正預示著現實的鮮血淋漓：愛情很美，江湖卻是帶刺的。

四

那一天是中元節，他們的幸福戛然而止。

在金庸的故事裡，中元節向來是一個大日子：南宋小鮮肉郭靖與黃蓉在中元節那天的君山大會上一舉成名天下知，讓江湖從此邁進了郭黃新時代。

在中元節這天，元末有為青年謝遜宴請師父成昆，結果全家十三口被成昆殺掉，真正拉開了倚天屠龍的大幕，江湖也從此多事。

丁典與凌霜華的中元節滿懷著對幸福的憧憬，卻墜入了凄慘的深淵。

為得到連城寶藏的密碼《連城訣》，凌小姐的父親凌退思設計用「金波旬花」毒倒了丁典，不僅穿了他的琵琶骨，還將他打入大牢，每個月十五都要嚴刑拷打。

在人性卑劣醜惡的泥潭裡，凌霜華在高樓上為牢獄中的丁典每天放一盆鮮花，以此來維繫著連城訣世界裡僅有的溫情和人世間的真善美。

可是，這份真善美並不足以擺脫他們的厄運，當丁典練成神照功越獄來相見時才知道她因拒婚而自毀容顏，已被逼發下終生不下樓的毒誓了。

哪怕擁有蓋世的武功，丁典也無能為力，只能繼續做無望的囚徒，默默守護心底最後的柔軟。

五

到了曲終人散的那天，那些花兒謝了。

那一盆薔薇花瓣已然落盡，唯余幾根花枝。曙色朦朧中，沒有花，只剩下幾根花枝，只剩下花枝上的刺，彷彿要刺到丁典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他再次越獄而出，可終究還是晚了，凌小姐已然過世了。

當他抱著凌小姐的棺木悲痛欲絕時，又在毫無防備下中了凌退思的「金波旬花」之毒。他是不幸的，凄美的愛情終究被人心的險惡所扼殺；他又是幸運的，在濤濤濁世中，始終有一個人與他相知相守，矢志不渝。

更為幸運的是丁典並不知道凌小姐死亡的真相：月光斜照，只見棺蓋背面隱隱寫有字。狄雲湊近一看，只見那幾個字歪歪斜斜，寫的是：「丁郎，丁郎，來生來世，再為夫妻。」

凌霜華是被至親的父親活活埋在棺材裡。哪怕對江湖的兇險詭詐門兒清，丁典大概也想不到人心的兇險詭詐遠甚於江湖。

丁典與凌霜華死了，很安靜地死去了。

他們死在了世道與人心交相壓迫之下，卻又為彼此保留了一片最乾淨的天地。在丁典的言傳身教下，狄雲這個不諳世事的鄉下小子長大了。

他將丁典與凌霜華合葬，並自己動手在墳前種了幾百棵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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