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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芸記》之苜蓿香考

【陳涌海】

唐孫思邈《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載有一味香葯,名為苜蓿香。《千金要方》衣香方云:「零陵香、藿香各四兩,甘松香、茅香各三兩,丁子香一兩,苜蓿香二兩,上六味各搗,加澤蘭葉四兩,粗下用之,極美。」《千金翼方》中「治婦人令好顏色方」(這個藥方名字真是果斷乾脆有力)用了包含苜蓿香在內的十種植物和豬胰來搗制面葯(類似現在的香皂),「以洗手面,面凈光潤而香。」最後還特意說明,如果前邊那些配料不好找的話,「直取苜蓿香一升,土瓜根、商陸、青木香各一兩,合搗為散,洗手面大佳。」另外《千金要方》熏衣香方和治唇裂口臭方(名為甲煎唇脂,大概類似現在的唇膏),以及《千金翼方》衣干香方和出第備急衣香方都使用了苜蓿香,可見苜蓿香之有用。敦煌藏經洞中發現的寫經《金光明最勝王經》卷七記載了一個「咒葯洗浴之法」,是一個與咒語配合使用的洗浴藥方,本質上跟孫思邈的衣香方和面藥方一樣,都是調和各種香料的香方。不同的是這個香方很誇張地收入了三十二味香葯,苜蓿香只是其中一味。敦煌各種《金光明經》抄本集中寫於九世紀末到十世紀初,其香藥方中的苜蓿香可以看成是上述孫思邈香藥方的餘響。

然而苜蓿香是種什麼東西呢?

漢武帝時引進大宛馬和牧草苜蓿。對馬而言,富含蛋白質的苜蓿自然很香甜可口了,如李白詩云:天馬常銜苜蓿花。馬吃人亦嘗,苜蓿也作為菜蔬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長安中有苜蓿園,不知這是為了養馬還是為了供蔬菜,或者就是為了好看。然而苜蓿畢竟不是可口的蔬菜,偶爾一食,也許覺得別有香味,天天吃的話,大概還是比不上青菜白菜的。《太平廣記》記載了這樣一件事。唐玄宗時薛令之在東宮給太子當老師,大概是教師生活清苦又升遷無望,於是在牆上題了一首發牢騷的詩:「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何所有?苜蓿長闌干。飯澀匙難綰,羹稀箸易寬。只可謀朝夕,何由度歲寒?」後來唐玄宗到東宮看見了,就在後面續了四句:「啄木嘴距長,鳳凰毛羽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薛令之心知得罪玄宗,也只好「謝病東歸」了。等太子即位徵召他入朝,已經死了。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即便苜蓿不好吃,只要是皇上給的,那必須得是香的。當然也有以苜蓿菜為香來自矜甘於清貧的:「不羨魚羮飯,寧甘苜蓿香」,「自憐身健茱茰紫,更喜盤余苜蓿香。」孫思邈葯書里的苜蓿香當然不是這種的心理感覺上的香,這種心理感覺的香是無法一兩二兩稱量的。查看孫書上下文可知,苜蓿香應該是一種切切實實的香料。然而苜蓿這種植物並沒有香氣,根本不是芳香植物。比如《千金要方》衣香方中出現的植物,零陵香(羅勒)、藿香、甘松香(匙葉甘松)、茅香,丁子香(丁香)和澤蘭都是具有濃烈香氣的芳香植物,唯有苜蓿是不帶香氣。《中國植物志》卷42明確說苜蓿 「無香草氣味」。或許苜蓿花有一點清香,但是有這類似的清香的花無以計數,為何偏偏選苜蓿花來制香?

查遍諸書,苜蓿香的來由未有隻字記載。苜蓿香也只是出現在唐初孫思邈的醫書以及唐後五代的《金光明最勝王經》中,再就是其他醫書對著孫思邈藥方的轉載。看來在唐初苜蓿香就已經是只知藥名而不知究為何物的「有名未用」藥物了。

南北朝時期北魏賈思勰的巨著《齊民要術》(大約成書於533年-544年)總結了六世紀以前黃河中下游地區農牧業生產經驗、食品的加工與貯藏、野生植物的利用,以及治荒的方法,詳細介紹了季節、氣候、和不同土壤與不同農作物的關係,被譽為「中國古代農業百科全書」。該書收有一個合香澤法,詳細記錄了如何用雞舌香、藿香、苜蓿和澤蘭香四種材料來製作潤發香膏:「好清酒以浸香:雞舌香、藿香、苜蓿、澤蘭香,凡四種,以新綿裹而浸之。用胡麻油兩分,豬脂一分,內銅鐺中,即以浸香酒和之,煎數沸後,便緩火微煎,然後下所浸香煎。緩火至暮,水盡沸定,乃熟。澤欲熟時,下少許青蒿以發色。以綿幕鐺觜、瓶口,瀉著瓶中。」這個用於潤發的合香澤方與孫思邈的治唇裂口臭方(制甲煎唇脂)比較像,主要不同在於甲煎唇脂的香料用得更多,工序也複雜了很多,大概可以歸結為時代帶來的科技的進步吧。值得指出的是,《齊民要術》中這個合香澤法用的是苜蓿而不是苜蓿香。不知道是不是傳世文獻漏了一個「香」字。通常人們認為賈思勰記錄的這個香方來自漢崔寔的《四民月令》。據李時珍《本草綱目》蘭草條所言:「崔寔《四時月令》作香澤法∶用清油浸蘭香、藿香、雞舌香、苜蓿葉四種,以新綿裹,浸胡麻油,和豬脂納銅鐺中,沸定,下少許青蒿,以綿冪瓶,鐺嘴瀉出,瓶收用之。」很顯然,這個作香澤法與《齊民要術》合香澤法是同一個方子。用的四種香料本質上也都是一樣的,只不過這裡用的是苜蓿葉,含義非常清楚。可惜的是,崔寔的《四民月令》已經失傳,後人輯錄本沒有這個合香澤法。

儘管不知道苜蓿香是怎麼一回事,從孫思邈的藥方到《齊民要術》和《本草綱目》的香澤法,都說明了這些藥方中的苜蓿應該是一種可用於製作香料的芳香植物。最大的可能是漢代之時苜蓿除了指牧草苜蓿以外,很可能還是一種芳香植物的名稱。陶弘景《本草經集注》苜蓿條云:「苜蓿:味苦,平,無毒。主安中,利人,可久食。長安中乃有苜蓿園,北人甚重此,江南人不甚食之,以無氣味故也。外國復別有苜蓿草, 以治目,非此類也。」顯然已經暗示有兩種苜蓿,一種是北方人愛吃而南方人不太吃的苜蓿,一種是外國才有的、可以治療眼病的苜蓿。值得指出的是陶弘景把苜蓿放在了「果菜米穀有名無實」類,似乎認為苜蓿並沒有聲稱的功用,也可能是迷惑於苜蓿究為何物。

然而唐代及其以後的醫藥學家門並不贊同陶氏觀點,把苜蓿從「有名無實」的窘境中撈出來了,而且認為苜蓿是菜部上品。《新修本草》卷第十八菜上(菜部上品):「苜蓿:味苦,平,無毒。主安中,利人,可久食。」引了陶氏原文。孫思邈《千金要方》略有不同:「苜蓿:味苦,平,澀,無毒。安中,利人四體,可久食。」

宋《證類本草》和《圖經衍義本草》還都是沿引《本草經集注》的功效說法,也都視之為菜部上品。總之,這些本草書籍認為苜蓿是一種無毒並且利人的上品蔬菜,可以長期食用。明代的李時珍對此有所保留,他的《本草綱目》只說苜蓿「苦、平、澀、無毒」,但是把「主安中,利人,可久食」這句話去掉了,代之以諸家說法。看來他對「利人,可久食」有所疑慮,其中的緣由下文再說。其實唐代之時就有人持不同意見。孟詵《食療本草》云:「苜蓿:涼。利五臟,輕身健人,洗去脾胃間邪惡氣,通小腸諸惡熱毒,安中,煮和醬食之,作羹亦得。彼處人采根作土黃芪也。少食好,多食當冷氣入筋中,即瘦人。更無益處。」認為苜蓿雖然有不少好處,但是苜蓿性涼,多食會導致寒氣入筋,使人消瘦。宋代符度仁《修真秘錄》亦云:「苜蓿,味苦寒。利五藏,輕身,去脾胃邪氣諸熱毒。不可久食,瘦人。」直接說苜蓿苦寒,多食同樣令人消瘦,與前邊的「利人,可久食」之論完全相反。特別應該注意的是,孟詵說苜蓿「輕身健人」,符度仁言苜蓿「輕身」。輕身一方面是身體消瘦的結果,另一方面本草藥物的輕身藥效還有特殊的含義。具有「輕身」功效的藥物往往用於修仙服食,而且這樣的藥物有大多數帶有毒性,即便如此,這樣的藥物也通常被視為上品,正如苜蓿為菜部上品。而符度仁《修真秘錄》的確也是講修仙之術的。另外張君房《雲笈七籤》談及修道過程中也往往需要食用苜蓿等來輔助辟穀的完成。因此,從「輕身」和「久食瘦人」的角度來看,具有這樣功效的苜蓿應該不是普通的苜蓿,應該是一種帶有某種毒性的植物了。再結合前面所說的苜蓿香,那麼這是一種帶有某種毒性的芳香植物。

草木樨是最容易被混同於苜蓿的植物。草木犀與苜蓿同為豆科植物,都是三出羽狀複葉,植株外形很相似,古人辨識不清,誤以為同一種植物,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情。李時珍《本草綱目》上記載的苜蓿,就被清博物學家程瑤田認為是草木樨。李時珍這樣描述苜蓿:「《雜記》言∶苜蓿原出大宛,漢使張騫帶歸中國。然今處處田野有之,陝、隴人亦有種者,年年自生。刈苗作蔬,一年可三刈。二月生苗,一科數十莖,莖頗似灰。一枝三葉,葉似決明葉,而小如指頂,綠色碧艷。入夏及秋,開細黃花。結小莢圓扁,旋轉有刺,數莢累累,老則黑色。內有米如米,可為飯,亦可釀酒。」程瑤田在《釋草小記》中記錄了他栽種北方要來的苜蓿種子過程,發現種出來的卻是草木樨:「(子)大如黍,圓扁而稍尖,皂色,不堅不滑。甲寅花朝節種之,匝月始生,六月作黃花,環繞一莖。莖寸許,著十餘花。莖直上而花下墜。即吾南方之草木樨。女人束之髮髻下以解汗濕者也。生南方者有清香。」

由此他斷定《本草綱目》中開細黃花的苜蓿也是草木樨:「時珍所謂開黃花者,檢所繪圖即此物(指草木樨)。時珍黃州人,當亦求子於北方,而得草木樨子以試種者。蓋木樨苜蓿,北人聲音相似,李氏訛言是聽,而二物又皆一枝三葉,有適然同者,於是圖其狀而筆之書,而不知其大誤也。」程瑤田斷定李時珍出錯的原因大概是木樨苜蓿枝葉相似又發音相近。實際情況可能比程瑤田想的還要複雜。江南一帶的確有開黃花的苜蓿,通常被稱為野苜蓿,實為苜蓿中的一種。為此清代吳其濬在《植物名實圖考》中為李時珍辯護,認為李時珍觀察到雖不是北方常見的紫花苜蓿,但的確是一種野苜蓿。其實草木樨與苜蓿在花朵上的差異主要在於花朵分布,而不是花色。苜蓿的花梗短,小花在花梗末端呈團簇分布,而草木樨的花梗很長,小花在長長的花梗上順序排列,就像冰糖葫蘆串一樣。仔細比較程瑤田《釋草小記》草木樨圖和《植物名實圖考》野苜蓿圖,可以清楚看得出這樣的差別。如此再來查考《本草綱目》金陵胡成龍刻本中的苜蓿圖(由李時珍兒孫繪製,應該能反映李時珍的意圖),其花梗帶一串花的特徵的確更接近草木樨而非苜蓿。

事實上,程瑤田的確也是第一個明確提出草木樨不同於苜蓿的人,也是第一個提出「草木樨」這個詞的人。也由於他對草木樨的出色觀察,「草木樨」(或草木犀)也就成了這種植物的中文學名。根據程瑤田「即吾南方之草木樨」這句話,可知在程瑤田所處的清中期草木樨一詞通行於南方。具體是南方哪裡,或許應該包括程瑤田家鄉皖南徽州一帶。然而除了《釋草小記》,草木樨(或草木犀)一詞並沒有出現在清代或者更早時期的其他文獻中。程瑤田也沒有解釋草木樨這個名字的來由。顧名思義,大概是因為草木樨的黃色花朵細碎且有香氣,有點像桂花亦即木樨,所以得了木樨之名,再冠以草字以示為草本植物。

即便到了現代社會,多數人也並不能區分草木樨和苜蓿,經常把草木犀誤認為名聲更為卓著的苜蓿。事實上在各地民間草木樨一直有苜蓿相關的別名,在陝西一帶有臭苜蓿(《華山藥物志》、《陝西中草藥》)、馬苜蓿(《陝西農田雜草圖志 》)和香苜蓿(《華池縣誌》)之稱,在安徽一帶有野苜蓿(《安徽植物志》)和草苜蓿(《安徽中草藥》)之名,或者乾脆直接稱作苜蓿(《安徽中草藥》)。有趣的是《安徽中草藥》收集到草苜蓿的別名。當初程瑤田(安徽歙縣人)當初聽到的名字可能就是「草苜蓿」而不是「草木樨」,只是因為「草木樨」看起來比「草苜蓿」更為合理,所以程瑤田認定是「草木樨」。

草木樨與苜蓿另外一個不同,甚至可以說最大的不同是草木樨植株含有揮髮油和香豆素,因此具有特殊的香氣。揉搓或者乾燥過後的草木樨可以釋放香豆素,使得香氣更為濃烈。舊時女子摘取草木樨花枝戴在頭上聲稱可以辟汗濕。這就是《釋草小記》中所說的「女人束之髮髻下以解汗濕者也,生南方者有清香。」所以有些地方就稱草木樨為辟汗草(吳其濬《植物名實圖考》),或醒頭香(陳淏子《花鏡》、《安徽中草藥》)。現代香料產業可從草木樨全株提取得到草木樨浸膏,用作煙草、化妝品及皂用香精,而草木樨的乾燥花可直接拌入煙草內作芳香劑。孫思邈葯書中用的苜蓿香,應該就是草木樨植株搗碎後製成的香散或香丸,而且也是用於化妝(《四民月令》合香澤法,《千金要方》甲煎唇脂)和清潔(《千金翼方》治婦人令好顏色方,《金光明最勝王經》洗浴藥方),可見古今想法相去不遠。另外本草書籍還有一種類似現代香皂的澡豆方,如《千金要方》 「澡豆治手乾燥少潤膩方」、北宋《太平聖惠方》

「香葯澡豆方」和明代《普濟方》 「澡豆治手乾燥少潤膩方」等。這些一脈相承、大同小異的澡豆方都使用了苜蓿,這個也應該是草木樨,用其香豆素的芳香。

草木樨聞起來香,吃起來卻有苦味(苦味亦來自香豆素)。作為牧草,牲畜也只有吃習慣後才愛吃。對於人來說,草木樨肯定遠不如苜蓿可口,只有在饑荒時,人們才會飢不擇食地將草木樨作為野菜食用(《救荒本草》草零陵香)。然而這種帶有苦味的植物有可能是道家修鍊者眼裡的仙草。除了苦味之外,更為嚴重的是,如果草木樨儲存不當,香豆素可以轉化成具有毒害作用的雙香豆素。動物吃了之後能導致麻痹、食慾減退,嚴重時動物血液凝固性喪失,致使內出血過多而死亡。易中毒的動物有牛、羊和馬。有一類滅鼠藥物就是採用草木樨中提煉的雙香豆素製成的。人如果長久食用草苜蓿,大概也免不了會出現雙香豆素中毒的情形。但凡出現「瘦人」效果,說明已經中毒,這樣的草木樨,即便是嗜苦為樂的辟穀修道者,也不可多食了。如此也就能理解為何李時珍在《本草綱目》的苜蓿條中去除了「利人」和「可久食」效用,因為他觀察(甚至有可能品嘗)到的苜蓿其實就是草木樨。

程瑤田《釋草小記》草木樨

金陵胡成龍刻本《本草綱目》苜蓿,程瑤田認為是草木樨

《本草品彙精要》苜蓿圖

《植物名實圖考》野苜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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