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龍場風和月,借道陽明悟人間 !

在看這篇小說之前,需要補充一點點哲學知識:

  1. 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或多或少,都是哲學家。他們所追求的「理」,是自然世界運行的規律,人類社會的法則與尺矩,比如對待父母長輩要盡孝,對待兄弟姐妹要知悌,這些都是生活中的「理」。他們相信有一個「道」是一切存在之全,是絕對的真理。
  2. 龍場悟道是王陽明與朱熹理學分道揚鑣的時刻,他們的分歧在於求「理」的途徑不一樣。朱熹理學認為「理」在世間萬物中,求「理」應該「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而王陽明則認為「理」在心中,求「理」的途徑是「致良知」,簡單說就是讓你的心更加明凈。
  3. 程朱理學為封建倫理佈道,風靡幾百年。個人立場上,我對這一學說持部分批判態度,我覺得宋明兩朝被少數民族入侵,以至於文明倒退,與程朱理學培養出了一大批「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的知識分子有最直接的關係。陽明心學是治世哲學,給出了一大堆方法論,其信徒也多是具備實幹才能的能臣幹吏,比如張居正、東鄉平八郎等。陽明心學在當時是肯定是代表進步思想的。
  4. 王陽明少年時代就想要成聖,追尋自己的「道」。鑽研過道家、佛家、理學的哲學經典。當時程朱理學興盛,他也篤信格物窮理。曾經和友人天天對著竹子發獃——格竹子,結果格出了病。此為流傳甚廣的一段趣事。
  5. 王陽明講生死是附著在人的本身的,只有看破生死之局,才能獲得大悟。

第一節

龍場的風,都是的!

大地散發著腐爛的氣息,滿眼儘是肆意生長的藤蔓,毒瘴……那些若隱若現恍如隔世的霧氣里,埋伏著叢林里最惡毒的殺手,隨時取人性命……

王霄在痛苦哀嚎,昨晚一頭狗熊闖進了我們睡覺的山洞,一口咬掉了他的半張臉,要不是王元快速點亮了火把,喝退了狗熊,恐怕我早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用棉布小心翼翼地將他傷口周邊的血漬擦拭乾凈,還好兩隻眼睛都沒傷到。但是整塊右臉連著半邊耳朵都不見了,露出森然的白骨。王元也嚇壞了,一邊搗葯一邊哭泣。

唉,跟著我來到這儘是蠱毒瘴癘,野獸橫行的地方,真真是委屈他們了。

又躲過一劫,到底是該慶幸還是該怨懟?嗨,要真是該死,恐怕當初在錦衣衛大牢的時候早就該死了吧,又或者被劉瑾派來的殺手幹掉,再或者~在武夷山葬身虎口……老天這麼翻來覆去的不讓我死,總是有什麼打算的吧?望著門口的石棺,我搖頭苦笑。

由於頭上裹著棉布,王霄進食很不方便,我要把小米熬成粥,一點一點地喂進他嘴裡。王霄受傷之後,王元也跟著消沉了下去,整日愁眉苦臉的,嘴裡叨咕著家裡的老母和小妹。

我放下手中的碗勺:「你們倆跟著我,心裡一定很後悔吧?」

王霄坐了起來,努力想說話,卻只有喉嚨里發出咕咕的聲音,他拚命地搖著頭。我拿了一個包袱讓他靠著。

王元哭出聲來:「現在說後悔有什麼用?只怕我們等不到大人受詔回京,不是被這裡的野獸吃掉,就是被這漫山遍野的毒氣給害死,還有那些野人,聽說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只怕我再也見不到家裡的老母和小妹了,嗚嗚嗚。當初聽了老太爺的話,還以為是跟隨大人到京城做官,沒成想是發配到這荒山野嶺來……」

王霄怒視著王元,蹭地就想站起來。「哎,無妨,讓他發發牢騷也好。」我示意他繼續靠著。

「你們知道我是如何被朝廷發配到這龍場驛的嗎?」

王元止住了哭泣,緩緩地搖搖頭。

這兩個孩子啊,真是夠死腦筋的,一路上只顧低頭趕路,也不問往南還是向北。我給碗里添上一瓢熱茶,緩緩啜了一口,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你們知道劉瑾劉公公吧?朝廷外面的人都稱他作立皇帝!」我冷笑一聲:「此人不僅擅權弄術而且心胸極為險惡,內閣大臣劉健劉大人,謝遷謝大人,以及司禮監太監王岳王公公都死在了他的手上。」

「啊?那麼大的官都不能免罪,大人您得罪了他,怎麼還活了下來?」王元意識到說錯了話,小心地低著頭。

「哈哈,且聽我慢慢道來。劉大人謝大人被鬥倒後,南京的監察御史戴銑、李光翰、蔣欽等皆上書彈劾劉瑾,無奈當今陛下疏於理政,權柄就落在劉瑾手中。這些個言官御史全都被劉瑾抓到京城當眾打板子,然後削職為民。蔣大人不畏嚴刑反覆上書,最後被活活給打死了。」

「同為聖人門下又兼同僚之情,我豈能坐視?於是我以『風聞言事,御史之責,輕啟刑樾,恐塞言路』為由,上書請命。奈何劉瑾心胸狹隘,我也一起遭到了迫害。我被錦衣衛重重打了40餘杖,要不是我少年時有舞槍弄棒的習慣,這條小命恐怕就葬送在錦衣衛大牢里了。」

「啊?40杖?」

「不錯,那施刑的棍棒,得有碗口那麼粗!」

王元張大著嘴巴:「那屁股不是要被打爛了?」他看向我屁股的眼神里充滿著好奇,彷彿要讓我露出疤痕他才相信。

「豈止是屁股被打爛啊,錦衣衛大牢里的光景可比咱這山洞苦多嘍!」

我放低了聲音:「那裡的黑暗沒有盡頭,沒有一點點光亮。曾經有一陣,我根本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那裡永遠都是腐臭的味道,滿屋子都充斥著刺耳的慘叫,唯一的樂聲是冰冷的鐐銬抨擊出來的冰凌凌的聲音。」

「我少年時,染了肺病,一直沒好,在那種環境里,痼疾發作,很多時候我連自己的呼吸都感覺不到,只有咳嗽得胸口劇痛的時候,我才能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殺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病死,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放出去,那是真正的絕望,就像在無邊地獄裡無盡地沉淪……」

我緊了緊身上的敞袍,一臉凝重,氣氛就好像凍僵了。

「你們知道那時候我心裡想的是什麼嗎?秦朝有位很有名的宰相,叫李斯,被趙高陷害,臨死的時候說過一句話『我還想跟兒子一起牽著黃狗去追兔子啊,豈可得乎?』當時我滿腦子想的也是我往年讀書論道,遊覽山川的光景!可是死亡的脅迫隨時將我夢裡面的畫面撕得稀碎。」

王霄坐直了,艱難地吞咽著口水,支支吾吾:「那,那後面您老人家是怎麼出來的?」

「在錦衣衛大牢里,我整整待了一百六十一天!終於盼來了發配龍場驛的詔命。我拖著重傷未愈,沉痾發作的身體,出了京城……」

「就料到劉瑾不會輕易放過我,他派了兩個錦衣衛,要暗中對我下殺手。我一路上東躲西藏,晝伏夜行,但還是在餘杭被他們給追上了。為了不讓他們追著不放,我寫了封遺書,放在錢塘江邊上,用石頭壓著,脫下外衣和鞋襪,就跳到江里去了。」

「大人莫不是詐死?」

「是!但也不是。」

「差點就死了。呵呵呵,好歹天不絕我。後來我被一路過的商船給救了,便隨他們一起到了福建。爾後從福建一路往南京去,路經武夷山的時候,又險些丟了性命……」

王元的情緒漸漸舒緩,臉上滿是好奇:「大人又碰到賊人了?」

「我當時趕了一整天的路,又累又餓,天色將晚。我剛好看到山上有個寺廟,就去借宿。可是那個和尚說什麼也不肯讓我進去,只讓我去別處投宿。」

「於是我只好繼續趕路,看到不遠處有一間破廟,進去後倒頭就在香案上睡了下來。實在太累了!」

「第二天一早,我剛睜開眼就看到頭一天的那個和尚在盯著我看,跟我說『哎?你昨晚沒見到什麼東西嗎?』。深夜的時候,我其實隱約是有聽到老虎的聲音的,可實在是太累了,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想來,那個和尚也挺黑心的,他定是知道山中有老虎出沒故意不讓路人留宿,待老虎吃掉路人後,他好來截取行囊。這個和尚發現我還活著的時候,大惑不已,以為我是神人下凡,有此異象。我也懶得和他解釋,只是讓他準備飯食,還是填飽肚子要緊!」

「再後來,我就到南京見到了家父,也就是那時起,你們倆就開始跟著我,一路跋山涉水,來到這龍場驛。」

王元滿臉興奮地跪倒在地上:「大人屢遭大難,卻總能全身而退,必有天神庇護,日後定當洪福齊天。」王霄跟著連連點頭。

「哈哈哈哈,我也相信老天既然不讓我輕易就死,恐怕是有什麼好東西要留著給我!」我扶起王元:「我這番遭遇啊,幾經生死!倒是這龍場驛來得快活,遠離了朝廷上的爾虞我詐,也淡忘了塵世中的功名富貴,自在爾!」

自從聽完我那幾回徘徊生死邊緣的故事之後,王元和王霄漸漸開朗了起來,也恢復了往日的精神。王霄的傷已慢慢好轉,雖然留著醜陋的疤痕,但已經可以自行照顧自己。

第二節

龍場依舊吹著苦澀的風。

在這荊棘叢生的原始森林裡生活,食物短缺永遠是最嚴重的問題,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有從餘姚帶過來的糧食和干肉,省著點吃,倒也對付了些日子。後來我們三人則主要靠採集野果野菜過活了,只是這邊陲野地,荊棘叢生,毒瘴遍地,四處都出沒著食人的野獸。自從王霄被黑熊咬去半邊臉後,我們就對出去採集有了強烈恐懼。我們只能開始自己耕種,可是收穫的過程頗不容易,很多時候不得不忍受飢餓。當人們只是面對著生存的需求的時候,慾望和雜念就少了很多。

山下土苗的寨子里,有會說大明官話當過地方土司門吏的長者,通過他,我們與當地苗人建立了有效的聯繫。這些淳樸的苗家子弟還幫我在寨子裡面建造了簡陋的茅草屋,我給它取名叫做「何陋室」,房子雖然雖然簡陋,卻也不似山洞那樣陰暗潮濕。我每天除了耕種和洒掃,就是潛讀我隨身帶來的《易經》,希望參透天命,揣度先賢在困厄時持身守正的道理。

時光在日復一日的勞作和思考中緩慢流淌。直到一天傍晚,我從籬笆間隙里看到來了一位漢人吏目,他帶著兒子和僕人投宿到一戶土苗人家。

哎呀呀,能在這四絕之地見到從北邊來的人,真的是太難得了!我激動的手舞足蹈,皇上是否開始問政了?劉瑾還大權獨攬嗎?有沒有家父王華大人的消息?我迫不及待想要同那位漢人小吏交談一番,期盼他能告訴我這大明天下正發生著的事情。我整理了一下衣冠,就要出門。王元卻攔住了我:「現在天色委實已晚,這天又陰雨不止的,先生何不明日再去拜會?」

「嗨,有理,都怪我呀,太心急!」

第二天,天一亮,我走到那戶苗家時,這漢人吏目已經啟程走遠了。我懊惱不已,想要去追,卻又不知他們去向。

大約中午剛過的時候,那苗家主人跑過來告訴我有人從蜈蚣嶺回來,看到一個漢人老頭死在樹下,旁邊還有兩個少年哭得非常傷心。我心一緊,「壞了,這定是那漢人吏目,旁邊哭的就是他的兒子和僕人」。

黃昏未過,又有人跑來說樹下死了兩個人,我仔細詢問了情況,大抵判斷是吏目的兒子也死了。再後來,又聽到了那僕人去世的消息。

這主僕三人客死異鄉,我不忍他們屍骨曝露荒野。就讓王霄、王元拿上鐵鍬、簸箕,打算去給他們收屍。他倆有些不情願:「先生,那可是死人,咱與他們非親非故的,幹嘛惹這晦氣啊~」

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們三個人,就和他們主僕的命運是一樣的啊!都是羈旅之人,說不定哪天我們也會拋屍荒野死無葬身之地呀!」我悲慟不能自持,哭得摧心裂肺。

王元和王霄嚇得手足無措,哭著說:「先生,我們去就是了,去就是了!」

到了蜈蚣嶺,老吏目和他的兒子橫躺在樹下,想是這僕人害怕他們的屍體被野狗叼走,於是用自己的身體壓在他們的頭上。三人都枯瘦如柴,吏人的鞋子已經走爛了,露出的腳趾上淌出的黑色的膿血已經結痂。看到此景,我壓抑不住心頭的悲鳴,又是一陣慟哭。

我們在山緣邊上,挖了三個坎穴,將他們的屍身分別抬了進去,敷上土。立了一塊木碑,上書「北來吏目、子、仆之墓」。

想不到還沒來得及和他們聊聊京城的事,他們就死了!

嗚呼哀哉:「你們是哪裡人啊?從哪裡來的啊?我是餘姚的王守仁啊,只怕當我死在這裡的時候,恐怕沒有人來收屍吧。」

「我與你同是中土漢人,我不知道你為何來此,竟跑到這邊陲蠻荒之地,做了遊魂野鬼!古時候,人們是很重視背井離鄉的,遊宦為官,從不離家千里之外。我是因為貶逐流放才到的這裡,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你又是何苦呢?」

「你一個小小吏目,俸祿也不過五斗米而已,你和家人親自耕種就能收穫,何至於為此賠上自己的性命啊?這還不夠,還要搭上你兒子和僕人。」

「你如果真的是為了這微薄薪俸而來的話,那你應該開心啊,求仁得仁不是嗎?為什麼我昨天看到你面容憂愁,是承受不住這遠離家鄉的鄉愁嗎?」

「你跋山涉水,千辛萬苦到了這地方,又受了瘴氣侵毒,再加上你心內憂鬱,怎能不死啊?我昨天看到你的樣子,就料到你必死無疑啊!只是沒想到這麼快,更沒想到你的兒子和僕人也隨你而去。唉,我顧念你們無人收屍,特地趕來將你們埋葬,可此情此景卻讓我悲愴莫名」

「就算我不給你們收屍,這懸崖之下有成群的狐狸,陰壑之內有粗大的毒蛇,它們也會把你們吃掉,不至於讓你們曝露荒野。但我於心不忍啊。」

兔死狐悲,看到你們凄然離世,我彷彿看到自己的命運一樣,卑賤如一粒塵沙,死了也無人知曉。」

「我離開家鄉到這裡已經有三年了,這三年里我被毒瘴傾染過,被猛獸襲擊過,飢餓、貧病、寂寞的圍攻永不止息,可我未曾一刻感到害怕!然而看見你們的遭遇,我實在怕到不行。」

我對著墓碑大聲吼叫著,王元和王霄都以為我魔怔了,互相看了一下退在一邊。我擦乾淨眼角的淚,穩住身形,大聲唱了出來:

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

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

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

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

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

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唱罷,我的喉嚨幾近沙啞,淚水再一次噴薄而出,我清了一下嗓子,又唱道:

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

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

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

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為悲兮!

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

餐風飲露,無爾飢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

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我們從蜈蚣嶺回來的時候,天已全黑了。王元和王霄自顧洗漱去了,我實在太累,就靠在竹椅上,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睡夢中隱約聽到有人在喊我。

「王大人,王大人~」

我搖搖晃晃,走出房間,看到那吏目正在籬牆外邊,向里張望著。我走近:「你不是白天的時候被我親手埋下了嗎?怎麼你……?」

「王大人,老朽也有幾句話想對你說啊!如今這朝廷,劉瑾權勢滔天,李東陽楊一清等大人惶惶不能自顧,只怕王大人再也回不去啦!」

「王華老大人因為你的牽連一貶再貶,也沒有辦法救你。他老人家托我帶句話給你『早就知道你從小言行必異,不適合做官,就不該讓你考科舉啊,如今不知你身在何方,你母親與祖母都快哭瞎了。』」

「王大人,你現在還沒找到『聖人之道』吶?你什麼時候能悟出這個道來呢?你要找的道到底是個啥喲?」

「這蠻荒的地方,要起命來,太輕而易舉了!小老兒感謝你為我收屍,說句不中聽的,大人你死的時候,誰給你收屍呢?誰又給你立碑呢?誰會記得你這個龍場驛丞呢?」

「你是不是怕死了?嗨,死沒什麼好怕的,死了就一了百了,不會很難受的。我這經驗,新鮮著呢。只是苦了我那在家苦熬的老妻,也沒人給報個信兒。王大人,你家裡人呢?怎麼也不給你來個信吶?」

「你看這人一死哈,年少時那些建功立業的心思就全都沒有了。唉,我對不住我那苦命的孩兒啊,為了圓我這官癮,就算是個邊陲野地的小吏他也願意跟著,以至於賠上了性命。可是誰不想當大官做大事呢?王大人你說呢?你不也有建功立業的胸懷嗎?如今一死,這些念頭就成雲煙過了。」

「王大人,死了就好了~死了,就都放下了~」這聲音慢慢遠了,老吏的身影也越來越淡,直到不見。

我大聲喊:「別走!回來!」我想要去追,卻怎麼樣也邁不開腿。「你回來,別走」我幾近哭腔。

「先生,先生,你怎麼了?」王元和王霄衝進門來,我驚慌坐起來,才發現原來是大夢一場。

第三節

從那之後,我便瘋了!

聖人之道!聖人之道!聖人之道!到底什麼是聖人之道?

朱聖人說「格物窮理」,格盡天下之物就能獲得世間至理,可為何我連竹子的理都格不到?

「周文王~周文王!文王是聖人,能演出《周易》的肯定是聖人!」我嘴裡沉吟著,胡亂翻著那本我早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易經》,彷彿是要在那裡面翻出我從未見到過的字跡似的。終究是枉然之後,我紅著眼,跪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道可道,非常道。老子說別人輕易就告訴你的道,肯定不是真正的道,真正的道是需要你切身體悟的,你去經書里找「道」,簡直是緣木求魚,太愚蠢了!」我彷彿就在和自己對話。

既然道需要體悟,可我這一生,波瀾洶湧,何曾有過一刻安寧?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我幾番生死,在絕望和痛苦中盤桓,在迫害和追殺中苟且。為了保全家人來到這蠻荒之所,終日與不通文明的蠻族為伍,飢餓與貧病隨時要取我性命,孤寂與思念時刻讓我瘋迷。為什麼我仍然沒有看到「道」的蹤影呢?真理的曙光在哪裡?在哪裡啊?」我高舉著雙手,抬著頭,彷彿要扯破這天空,看清這背後的玄機。

「王大人,死了就好了,死了就都放下了~」這個聲音就像鬼魅一樣,縈繞不去!

死?死可以避免痛苦嗎?死亡終結的是什麼?死了之後,還能再看到我這一生經歷過什麼嗎?死了之後還有「道」嗎?天上的道?死了見到上古聖賢,他們是不是能給我指引?

那就試一試吧,我躺進了「小洞天」門口的石棺里,想像著死後的世界。

我的靈魂彷彿出竅了,我看到父母親人的慟哭,看到愛妻孤苦的下半生,看到學生們放棄了對真理的求索,看到奸賊把持朝綱荼毒江山……看到我泥沙銷骨,變成山野中的一抔黃土,卻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也沒留下……

突然,我好害怕,我怕我這一生毫無作為,沒有人記得,死後也沒有人祭奠,甚至連塊碑可能都沒有。死得卑賤不堪,宛如螻蟻。

我好害怕,害怕死了就什麼都沒了,聽不見也看不到,就像一縷煙飄散,遠去,消失不見。

好害怕、好害怕……

聖賢們,你們聽得到我心內的渴求么?可否降下指引?

聖人處此,更有何道?聖人們處在我這個境地會怎麼做呢?

孔聖人畢生都沒有施展政治抱負,卻始終在周遊講學,推行王道,一刻都沒有想過放棄。假設孔子身處此地,一定不會想到在大道未明之時一死以求解脫。孔子說仁者愛人,應以恆愛之心造化土蠻,使其文明。

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幾番波折,歷經生死,老天難道不是對我有什麼期望嗎?

太史公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他當初身受斧鉞,為了完成《史記》這一皇皇巨著,尚且忍辱負重,他在我這遭遇里,只怕更是能苦心孤詣,完成創作吧!

是啊,人終究有一死,何必趕著去死呢?應該留著這有用之身去完成一件足夠偉大的事情啊!原來這泰山之重,鴻毛之輕並非是指死的價值,而是在說生的意義!生而成就偉大的事業,才能像泰山一樣頂天立地。終其一生,無所建樹,不為人所銘記,那便如鴻毛一樣輕賤——這才是生死的要義!

朱夫子講格物窮理。世間萬物都有順應宇宙自然的規律和倫理,「理」要從世間萬物中求索而來。

可是生存在這山野中的草木能體會我心裡的苦嗎?咬去王霄臉盤的黑熊,你能告訴我你生存的道理嗎?還有那些王化未開的土蠻,你們心裡有「道」么?

草木無心,哪裡會領會人世悲歡離合呢?野獸遊獵,只為生存繁衍,有什麼吃什麼,便是他們的生存之道!而化外土蠻,虔信巫術,此道非彼道啊。可是朱夫子讓我們去格世間萬物,這萬物的道和我的道終究不一樣,怎能解決我心中困惑呢?

朱夫子恐怕是錯了吧!萬物之理非我之理,不然我以前格竹子怎麼沒有結果呢?可是朱聖人會錯嗎?聖人怎麼會錯呢?他說「理」要通過「格」自然界中的萬物來求索。可是「格」不到啊,世界繽紛複雜,也「格」不盡啊!他定是錯了!他一定是錯的!可哪裡又是對的呢?

這「理」和「道」既不能去經書上求,也不能到萬物中求,應該到哪裡去求呢?

我陷入一片無邊的黑暗之中,整個人都在不停地下墜,不停地沉淪……呼喊,沒有人聽得見;掙扎,也抓不到任何東西。這下墜似乎沒有底限,永無盡止……

到底哪裡才是真正的道?莫不是我王守仁天資不夠,沒有資格探索這聖人之道?我頭疼欲裂,思考無序又繁亂。

我走下山,回到「何陋室」。王元和王霄一直在嗚嗚地哭著,看到我回來,看上去還挺正常,他們又開心地笑了:「先生,我們還以為你瘋掉了。」

「有那麼一刻,我確實是瘋了,不過後來,我知道了醒著的好處,活著的用處,於是就醒轉了。」

「先生你說什麼?不懂!不過你安然無恙就好,不然我們可怎麼向老太爺交代啊。」

之後的日子,那老吏再也沒有在我的夢裡出現了,他的聲音也消失不見。日子還是在勞作和思考中靜靜流淌。只是,龍場的風,沒那麼苦了,我開始給苗家子弟講學,給他們講聖人之學,講中原的故事,講更加科學的農耕技法。他們淳樸而自由,學得格外認真。

看上去,我似乎已經完全融入了這龍場的生活了。

第四節

「先生,你後悔么?」王元不由地問道。

「後悔什麼?」

「後悔上書皇帝,得罪了劉公公,被下了大獄,更被發配到這龍場驛,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王元說這話的時候,手上仍然在編著捕獵的籠子。

看著他手裡翻飛的竹條,我想起少年時「格竹子」的往事來,是啊,假如我當初不那麼衝動,選擇不管不顧,或者辭官回家,說不定現在仍在和朋友格竹子格萬物吧。我不禁笑出聲來。

「是不是我說錯話了?」王元丟掉手裡的活計,慌張地站起身來。

「哎~無妨,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後悔?嗯~後悔?王元你信不信,我從沒有後悔上書皇帝,救那些言官?」

「當年假若我沒有上書,確實不會有後來的遭遇和現在的困難,但在奸權與恐嚇面前,我終究是選擇了退縮,在同僚受到侮辱的時候,選擇了置若罔聞,即使身處安全之地也會因為內心羞恥而惶惶不可終日。所以我不後悔!

「不後悔~~不後悔——不感到羞恥,心裡平和且喜悅……內心平靜又安寧!」 我背著手,踱著步子,又開始自言自語。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我興奮地手舞足蹈,

「原來我苦苦追求的「理」,我所追求的世間挈矩與法則就在我的心裡,它不是聖人經書中的教條,更不是世間萬物的「理」,我的心就是『理』!」

「我上書皇帝,意圖搭救那些言官,即使自己獲罪流放,我也不後悔,因為這是合乎『理』的;如果我聽之任之,不去上書,雖然我會很安全,但是我內心會感到羞恥,因為這是不合乎『理』的。所以合乎『理』我的內心就能安寧,不合乎『理』我內心就會羞恥——『理』不正在我的心裡嗎?甚至於可以說我的心就是『理』!」我彷彿抓住了前日里繁雜無序的思緒中的線頭,輕輕一抖,它們就整整齊齊,乾乾淨淨。

心即是理!

孟子說人皆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這些都是我們生來就有的並非是後天求索獲得的,所以當我們見到父母長輩時,我們就懂得要盡孝;看到兄弟姐妹時,便知曉要憐愛;路遇盜賊行兇時,就會打抱不平;發現童子落水時,更是會伸手相救……因為這些都是合乎「理」的,如果不這麼做,內心就會受到『良知』的責罰而惶恐不安。

當然這世上有很多惡人,他們的行為是不合乎「理」的,那是因為他們的「良知」受到了蒙蔽。所以我們普通人的求「理」的過程正是「光明本心」,求取「良知」的過程啊!

「心即理」,聖人之道吾性自足!我以前在這造物萬化的人世間去求那些枝枝節節的「理」,真是大謬啊!我們通過歷經塵世間的萬事萬物來光明本心以達到「致良知」,讓自己為人處世都合乎「理」才是真正的「格物」功夫!

是了!是了!朱夫子全然錯了!

哈哈哈哈哈……我的世界彷彿驟然升起了亮光,一片光明。

龍場的風,仍是苦的,可日子快活了起來……


PS:這是我第一次用第一人稱寫哲學類小說,故事中絕大部分都是真實史料。有幾處,我略有修改。一個是兩位仆童的名字,史料中大抵是沒有的,所以是我虛構來的。另一個,我將王陽明的悟道寫在他做《瘞旅文》之後,將他的道與生死考量相結合,增加故事可讀性。而實際上,王陽明龍場悟道是在他寫《瘞旅文》之前。這是個小說,不是紀傳體史書,所以請各位心學忠粉們不要求全責備。

另一篇關於「生命意義」的文章:

野烽:終於從思考「生命的意義」的羞愧中解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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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14日更新:

這篇文章被人給盜發在微信公眾號上了,導致我的公眾號沒辦法發原創。自己寫出來的東西,自己不能發,這滋味太難受了。希望有看到的朋友告訴我一聲。知乎上,大家看的都是實用理論,很少有人關注哲學、人生這樣的話題。唉,人間漫道,儘是塵埃!

希望喜歡讀書、喜歡分享朋友關注風麟詩社賬號,大家一起學習,一起豐富生活,走出苟且。有機會的話,或許就可以線下一起活動了……

鳳麟詩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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