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那年蹊蹺

1900年，八國聯軍殺進北京，將古老帝國的都城分割佔領，血腥氣、哭喊聲連成一片。執掌權柄的西太后裹挾著皇帝喬裝成農婦、村夫連夜西逃，留下一場拳亂之後，來勢更凶的災禍給驚慌失措的親貴和臣民。

面對滿紙的屈辱和悲壯，史家留下四個字——「庚子國變」。這是近代史中，我極不願意回首再看的一段過往，但舊事深埋在重重迷霧之下，又不得不探求一二。

開始的蹊蹺

十九世紀，風雨飄搖的清政府經歷了鴉片戰爭、清法戰爭、甲午戰爭等對外兵患，最高統治者也從天朝迷夢中漸漸清醒，洋人不遠萬里而來不是來朝貢的，而是來用餐的，不巧的是，躺在砧板上的恰恰就是赤條條的自己。

慈禧通過戊戌變法清洗了朝中異己，在守舊奴才的山呼聲中重新臨朝，一眾以開明著稱的中興名臣緘口不語，紛紛遠離朝堂，偏安一隅。慈禧正是該用絕對的權力享受國母尊榮，以奢侈靡費供養天倫，何至於向十一國宣戰，打破寧靜，壞了自己的繁華富貴？

我在上一篇文章中說過，慈禧用老辣的政治手腕輕而易舉的搬到了維新派，成就了自己說一不二的獨裁地位，但獨裁者一旦退化成了狗急跳牆的老太婆，陪葬的卻是舉國臣民。非常不巧的是，慈禧的確遇見了一樁讓她狗急跳牆的事。

簇擁慈禧還朝訓政的守舊派，不但在皇權面前大喊祖宗規矩，跪在慈禧面前，同樣標榜自己的拳拳愛國之心。同時為了與維新派劃清界限，凡是維新派反對的，守舊派統統繼承，維新派要學洋人，守舊派就偏偏殺洋人，維新派主和，是貪生怕死，守舊派就偏偏主戰，是民族脊樑。

守舊派的反智行為，並非是無所依傍，此時席捲華北地區的義和拳運動就是他們最大的聲援。兩股力量，一股在朝，一股在野，本來涇渭分明，因為仇外，卻迅速合流。

王公大臣借義和團的浩大聲勢，竭力鼓吹「義和拳有神助，是太上老君、豬八戒派來扶清滅洋的」。慈禧雖不至於愚昧到信奉邪術，但還是樂觀的估計「民心可用」。

對慈禧而言，只要是聽話的奴才，任性胡為一點又何妨呢？紫禁城外斗的如火如荼也耽擱不了城內的錦衣玉食。況且，教民和二鬼子本來就不是良善，確實該殺。

但當這伙拳民裹挾著慈禧的衛隊槍殺了德國公使、日本公使的時候，慈禧有點慌了，這樣的局面在意料之外，手下的奴才沒人能掌控的了，善後的事，還是得交給李鴻章和袁世凱。

而對這些守舊的親貴而言，腦子裡想的哪有什麼為國為民，說好聽的是在利益危急下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說句不好聽的，不過是相互壯膽兒，對騎在頭上的洋人出口惡氣。 這幫抱團在朝堂上的炸藥，只差一根葯捻子了。

就在京中局勢愈加混亂，慈禧決定召回李、袁二人穩定局勢的第二天。不成想，慈禧本人成了葯捻子。

當天午夜，慈禧的心腹榮祿收到江蘇密信，稱各國公使已經達成一致，要向清朝政府提出四項要求。

一、指明一地令中國皇帝居住；

二、各國代收各省錢糧；

三、代掌天下兵權；

四、勒令太后歸政，擁戴光緒皇帝復出。

前三條已然極端無理，但第四條才是對慈禧、榮祿和一般守舊派最無情的打擊。光緒復出，如今在朝堂上意氣風發的親貴哪一個能躲得了清算。當慈禧將這則情報在朝堂上公之於眾的時候，滿朝20名達官顯貴竟然相擁而泣，哭成一篇，咬牙切齒之後，紛紛要與洋人決一死戰。

炸藥已經點燃，慈禧從一個老辣陰狠的政客一夜間退化成暴跳如雷的老太婆。義和團洶洶，慈禧以為幫手，統統放進京城。還算清醒的五大臣，提議和談，慈禧以為奸佞，盡皆處死祭旗，一場同時宣戰十一國列強的鬧劇至此拉開大幕。

大戰前夕，群魔亂舞的北京城裡，沒人知道那封情報是假的。

結束的蹊蹺

甲午戰爭後，各國列強就動了瓜分中國、分割殖民統治的念頭。俄國占蒙古新疆，德國輻射山東華北，法國囊括滇黔川桂，日本占福建，英國控制長江、廣東和西藏。

庚子國變次年，李鴻章奉旨和談，簽訂《辛丑條約》。歷來評價，這都是主權喪失最慘重的不平等條約，但各國列強為瓜分中國而來，大獲全勝卻未割讓一寸土地，也確實是不幸中的大幸。但這幸運是從何而來呢？

德日是帝國主義的後起之秀，亟需海外擴張；沙俄貪婪，素來覬覦中國北方領土；法國盤踞安南，也想更近一步。中國此時已經是砧板上的魚肉，無力反抗，但中國背後最大的饕客卻不情願了。

中國內河、沿海和對外航運的90%及中國進出口貿易額的70%都操縱在英國商人手中，而商品價值中60%以上，又系英商經營和運載的鴉片毒品。

在英國的意識里，中國雖然沒能如願成為第二個印度，但終究還是非常重要的海外市場，各國瓜分中國，無疑是對英國市場的瓜分，所以英國人得想一個妥帖的方案，維護自己的利益。

「門戶開放」的政策悄然醞釀。如果單單是英國一意孤行，這個政策還難以實施，但如果加上美國的支持，俄德法日就無力阻攔了。

在庚子年間，美國剛剛在美西戰爭中取得勝利，取代西班牙佔領菲律賓，一躍成為遠東一股極強的政治勢力，美國極其希望在菲律賓與廈門之間建立自己掌控的經濟聯繫，源源不斷的攫取來自亞太地區的經濟利益。在庚子國變期間，日本人想要渾水摸魚，強佔廈門，是美國人第一個站出來，糾集英國人趕走了日本人。

另外美國的工業發展，尤其是棉紡織業十分倚重中國市場，幾乎佔據出口總量的一半。一個四分五裂的市場並不符合美國大資本家的利益，一個領土完整、主權獨立的落後中國才是美國理想的商品傾銷地。「門戶開放」的輿論在美國不斷升溫。

美英兩國因為利益，勾結在一起，憑藉二者在遠東的絕對實力，一場瓜分的盛宴剛剛開始就遇到了阻力。

如果說列強間利益的分歧是天然的裂痕，那如何進一步挑撥離間就是中國的任務了。

李鴻章受命全權，第一件事就是把慈禧的宣戰胡謅成「矯詔」，太后與皇帝是被亂軍劫持，清政府本是受害者，八國聯軍進北京不是應戰，而是助剿叛軍，列強固然可以要求軍費賠償，但協助政府剿匪，就沒了割地的口實，瓜分中國在法理上沒了支撐。

李鴻章從廣州到上海，專門拜訪美國駐滬領事，摸清了美國堅持「門戶開放」的意見。同時借美軍在菲律賓的七萬餘兵力狐假虎威，與各國列強周旋。時任法國殖民部長對李鴻章的挑撥離間最是深惡痛絕。

李鴻章之分化聯盟政策已著成效。中國駐外世界在李指導下，破費活動。對俄秘密交涉；對美法請求調解，對德國道歉，對日本動以種族情感相召；對英以長江商業利益之保護為詞。

庚子國變，北方已成煉獄，但南方還是一片舊景，由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等領銜的「東南互保」與西方合作，聯合抵制義和拳運動，這一行為雖然讓列強在北方剿滅義和團時無所顧忌，站在拳民的角度講，無疑是一群幫凶，但確實為中國南方保留了幾十萬軍隊，讓列強在後續處置中國時，不得不慎重考慮。

瓦德西作為八國聯軍作戰的統帥，在戰後這樣評價。

中國所有好戰精神，尚未完全喪失，可於此次「拳民運動」中見之。

原因有內有外，但瓜分中國的趨勢驟然而止。北方一場禍亂，逐漸平息，遠東用一種落後的悲壯使祖國免於像波蘭、奧斯曼一樣被肢解分割。

民族覺醒

雖然倖免瓜分，但民族戰爭確實失敗了，而且一敗塗地，各國列強因圖謀未遂，轉而用條約摧毀中華最後的民族精神。

《辛丑條約》賠償四億兩，四萬萬子民每人一兩，侮辱之意不言而喻；大沽口炮台至北京沿線撤防，改換各列強分兵駐守，堂堂國都任外夷予取予奪；朝廷永禁軍民人等入仇視諸國之會，違者問死。

列強期待用一種高壓碾碎頑固者的頑固，使之完全屈服。這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奏效了。

《泰晤士報》對太后之後接見各國駐京公使有過一次傳神的描寫。

太后進屋一把抓住康格（美國駐華公使）夫人的手，好幾分鐘沒有放開。她渾身顫抖，抽泣哽咽的說進攻使館區是極大的錯誤，她後悔莫及。

而後產生的「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就是後悔之後補救和諂媚。

周作人曾提到過民國初年的一個包車夫。

他曾是一個義和團，但其時則成為熱心的天主教徒了，房間里供奉著耶穌和聖母瑪利亞，每早禱告禮拜都很虔誠，問他為什麼改信宗教，他說：「因為他們的菩薩靈，我們的菩薩不靈嘛。」

庚子國變徹底壓垮了傳統精神所維繫的心理防線，但卻促成了新的民族覺醒。

國人看的清楚，封建帝國從上到下，都無法再作修補了，封建力量以歷史的否定而被封塵，能就中國的必然是一種新興的力量——革命。

參考文獻：

1.蔣廷黻【中國近代史】

2.茅海建【天朝的崩潰】

3.唐德剛【從晚清到民國】

4.陳旭麓【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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