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大家都喜歡「女神」,嫌棄「婦女」?

這兩天手機嗶嗶響,一打開全是清一色的「女神節」、「女王節」的打折促銷,我還納悶了幾秒:哪門子的女王?後來才反應過來,哦三八婦女節到了。

商家是最油嘴薄舌的,能掏錢的就是「女神」、「女王」,漸漸的也就顯得那「婦女」二字又老又笨,被眾女性所鄙棄。

好像男人永遠就是男人,而女人就總是被分門別類,成為「少女」、「女生」、「婦女」、「少婦」、「大媽」,如同超市貨柜上良莠不齊的青菜,依鮮度和嫩度被人安上標籤,挑挑揀揀。

於是現在無論多大年紀的女人都要把臉抹得白白,塗上正紅色唇彩提提氣,在朋友圈發自拍,配文:我永遠是少女。

然而這世界也還殘存著那種明確無誤的「婦女」。比如我媽,她幾乎是從不化妝的,連耳洞都沒有,結結實實的倆大耳垂彷彿兩隻大秤砣一樣地壓在肩頭,五六十年就這麼堅挺下來。她也不是不愛美,但她的審美僅限於特定範圍——

比如大紅色底子印著杏黃小碎花的綢布連衣裙配上塑料涼鞋;

比如因為發量漸稀,便燙起的一頭西蘭花狀的小卷;

比如在各大景點拍遊客照時,擺出民族舞般的造型……

全都是屬於「婦女」的美——那種大大方方的,不帶一絲撩撥色彩的,最無害,最無上進心的美——僅僅向人表示:我打扮過了。

有次我媽要出門,我看她罕見地穿了身無袖小坎肩,銀白色的輕輕薄薄罩在身上,露著兩隻大白膀子,就說:今天穿的很清涼啊。她一聽,立刻跑回房間新加了件藍灰色的棉夾克——婦女就是婦女,時時刻刻要用糟糕的品味來防護自己:我是不avaliable的。

到底是什麼讓女人變成「婦女」?,是老嗎?是土嗎?是嫁了人嗎?好像也都不夠準確。所以我試圖去了解我媽的歷史。

婦女也有婦女的18歲,那個不管怎麼往老氣里打扮,還是嫩得掐出水的年紀。我媽的18歲是在下鄉的知青隊里度過的。她總愛提起這段歲月,因為這一段最苦,她分配在果園廠,要給樹苗打葯,每天要從深坑裡挑水上到百米高的山頂,一擔水壓得肩膀熱辣辣的。一干就是七年,懷孕了也不能停,挺著大肚子,挑一路,吐一路。

我問我媽:這種重體力活為什麼不給男人?

沒有男人。那時專門有「三八工區」,全是女的。我媽說。

我突然想到那句「婦女能頂半邊天」。那個時期大概是中國女人第一次全體走出家庭,和男人一樣工作。

那是一種絕對的「男女平等」,男人不再負責養著女人,護著女人;而女人假裝自己是個男人,好像生養孩子就像種果樹那麼簡單,等瓜熟蒂落就扔地里,隨他歪歪斜斜地長大。

我這才明白,婦女背後的關鍵字,不是老、土、丑,而是勞動——一味的勞動,只能勞動。尤其是體力勞動;而婦女得到的,不過是一個「半邊天」的加冕,像從前的貞節牌坊似地賦以無上榮光。

只不過才幾十年功夫,已經沒有人再說「婦女」兩個字了,現在的女人修著指甲,穿高跟,已經不再適宜「勞動」;而「婦女」一詞就永遠被定格在了各種報告公文和學術研討里,總是和一些政策法規和官方名詞聯繫在一起,消除了感性,消除了畫面。好像只成為了一種歷史,成為南鑼鼓巷過時的精品店裡掛著的70年代海報——一個個圓臉方頰的黝黑女子,身材壯實,笑容樸實,一雙目光堅毅地眺望遠方農田……

海報上的女子一個個老了,就變成了我媽。她苦慣了,即使現在生活好起來,她也還是雷打不動地一餐做五個菜。寧願跑幾個街道去擠地鐵也不打車,偶爾做個計程車也是慌慌的,手和腳都不知往哪裡放。可她卻是永遠興沖沖的,好像沒什麼煩惱。隨時準備去戰鬥似的,大概是70年代的遺風。

我半開玩笑地對我媽說:我寫個你的芳華吧?她立刻就有了種明天就要進李安劇組的准影后光環。

我有點小震撼,從三八促銷節里各種批發的女神堆里蘇醒過來,我媽的人生被概括成了「婦女」,然而她還是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青春,等待著觀眾,哪怕只有我一個。這一刻,她就是真女神,閃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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