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昌冬奧「北京8分鐘」, 以及張藝謀的激蕩30年丨聲道
「聲道」第19篇人物特刊
平昌冬奧會,對韓國咬牙切齒的人,大抵會感謝張藝謀。
閉幕式上,24位輪滑運動員和2位熊貓隊長,流暢地滑行於72.8米長的主舞台上,軌跡形成一幅幅畫卷:中國結、龍、長城、鳥巢、國家大劇院……光影之間,人工智慧和藝術思維碰撞出驚艷的「北京8分鐘」。
張藝謀沒有沿用人海戰術。不過中國1枚金牌鎩羽而歸的陰霾,很快被一掃而空,「在目的上純粹一點」的他,再次為國人提供了「民族自信」的願景和精神養料。
這是張藝謀第3次站上奧運舞台。距離執導北京奧運開/閉幕式已10年,距離執導雅典奧運閉幕式已有14年。
對張藝謀而言,2018年還有個特殊的意義——導演處女作《紅高粱》上映整整30年。
這部出道即巔峰的作品,榮獲第38屆柏林電影節金熊獎,成為獲得此獎的首部亞洲電影,也拉開了中國電影在國際上頻繁獲獎的序幕。
張藝謀的傳奇生涯,從此開啟。此後30年的是是非非,更像是「請回答1988,那個龍年春晚結束後,歲月為我們埋下了這些彩蛋」。
01
兩年前,《長城》上映第二天,影評人喊出了「張藝謀已死」。
2002年張藝謀投身市場,三千萬美元拍攝《英雄》,邁出了中國商業電影工業化的第一步。但由他開創的體系孵化出的影評人,最後卻給自己點上了蠟燭。
最大的諷刺莫過於此。
不過如果按照所遭受的非議,張藝謀在2002年就已經死了:
儘管影片斬獲2002年華語票房冠軍,全球票房共計1.77億美元,還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2004年度全球十大佳片第一名,提名奧斯卡金像獎和美國電影金球獎最佳外語片,但至今為止,《英雄》這部商業電影開山之作,豆瓣評分停留在6.9分。
高贊的短評寫道:片子本身還行但影響太壞……
所謂「影響太壞」,有藝術審美層面的,比如團體操式的人海戰術,空洞的形式感和價值內核的缺失。
但更多在影片之外,中國導演扎進名利場,滿眼皆是投誠市場的功利主義;而首映禮和新聞發布會在人民大會堂舉辦,甚至讓人看到了「商業大片背後的其他意圖」。
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連侯孝賢也忍不住批評他:張藝謀在本質上比陳凱歌好,但是給我感覺他沒有甘於做一個農民。
張藝謀當然不甘於當農民。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那是藝術片的玩法,現在他要一頭扎進市場經濟的浪潮,就像《長城》的探索一樣,讓中國電影接軌商業體系成熟的好萊塢。
於是接連有了2004年的《十面埋伏》,豆瓣5.7分;2006年的《滿城盡帶黃金甲》,豆瓣5.2分;2009年的《三槍拍案驚奇》,豆瓣4.6分……
《英雄》「死」後,口碑一瀉千里。其間雖有《千里走單騎》、《山楂樹之戀》眼前一亮,也無改招黑的基本面。
有一件事不得不提:2004年《十面埋伏》後,北京《藝術評論》雜誌召開了研討會,瞄準張藝謀集體開火,開列了張藝謀追名逐利、失去靈魂等六宗罪。
再往後一年,陳凱歌的《無極》問世,差評如潮,兩個第五代導演的標杆人物,一齊垮掉。
直到2011年,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 》才挽回點大導顏面,但早已拉不回失控的風評。2015年,有媒體推出基於豆瓣和時光網平均分的《內地導演作品評分榜》,張藝謀未能擠進前十。
02
中國的導演裡面,張藝謀是最有資格懷念過去的。一如他生平最大的敵手,陳凱歌。
30年前的1988,風氣初開,萬物生長。
山東高密的俗套故事,被張藝謀藝術性地推向世界後,宛如一聲驚雷。張藝謀西裝亮相柏林,手捧獎盃,眉飛色舞,喜笑顏開。這是你能找到的為數不多的笑臉照,不同於今天,他的臉上多是憂愁和陰鬱。
回憶起當年《紅高粱》的獲獎時刻,張藝謀說:「第一次參加,完全不知道規矩,跟一群中國留學生到東柏林遊玩去了,獎項結果出來的時候,翻譯找不到他們。」
張藝謀的懵懂,恰如中國電影,在漫長的等待之後,破土而出,面對新世界的手足無措感。
儘管時隔一年,張藝謀就推出了《代號美洲豹》這樣莫名其妙的電影。但此後的中國電影行業里,張藝謀可謂氣勢如虹。
1990年的《菊豆》,1991年的《大紅燈籠高高掛》,1992年的《秋菊打官司》,1994年的巔峰之作《活著》,1995年的《搖啊搖,搖到外婆橋》,1997年的《有話好好說》,悉數問世。即便在今天,點蠟燭的苛刻影評人也得承認,張藝謀這些作品,鏡頭語言抵達的深度,絕對是第一檔。
此時的陳凱歌,也是一路高歌猛進,並在1993年推出《霸王別姬》這樣的神作。風起雲湧的90年代,兩位第五代導演在中國影史的地位,就此奠定。
我們可以看看他所獲的獎項:
第43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提名)《菊豆》
第48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 (提名)《大紅燈籠高高掛》
第48屆威尼斯電影節:銀獅獎最佳影片《大紅燈籠高高掛》
第13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導演(提名)《秋菊打官司》
第49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秋菊打官司》
第47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獎(提名)《活著》
第47屆戛納電影節:評審團大獎《活著》
第54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 (提名)《有話好好說》
農民導演張藝謀,成為歐洲三大電影節常客。在世紀之交的千禧年份,張藝謀成為文化輸出的重要推手,連國際大導斯皮爾伯格,也在《時代》雜誌中不吝溢美之詞地寫道:
在過去的二十年里,張藝謀通過他的電影視覺激發了世界對中國的迷戀。自偉大的英國導演邁克爾·鮑威爾之後從沒有哪個導演能夠如此卓有成效地運用色彩。
1988到2002,這是張藝謀的「前半生」,也是中國電影的黃金時代。隨後的《英雄》雖然在國際上好評如潮,但當文藝分子向市場和商業投誠時,商人導演張藝謀,已經無法繼續承擔起民族文化自信的地基功能了。
再往後,張藝謀遭遇的是是非非,大家都知道了。
03
張藝謀走過的30年,再多的非議,無非強化了一個事實:他不願待在舒適區。
張藝謀多年的合作夥伴王潮歌曾講道,「張藝謀導演他本身多少年歲咱不說了,他現在叫功成名就,其實不必要再去涉險。那他為什麼這樣做?我認為真的是叫赤子之心。」
王潮歌說,只要國家需要,張藝謀便披掛上陣。這話說的大體沒錯,所以在文藝和商業電影之外,張藝謀又無數次地走向廣場,探索實景表演。
其代表作有「印象·劉三姐」、「印象·麗江」、「印象·西湖」系列,以及基於基於「印象·西湖」改造的G20杭州峰會「最憶是杭州」。當然,最值得一提的還是北京奧運開幕式。
那一年是中國的事件大年,距離張藝謀導演生涯的起點1988,正好二十載。
彼時的鳥巢,盛況空前。2008位鼓手身穿鑲著深紅色的銀袍,手持發光鼓棒,一同齊聲擊鼓表演。據研究諮詢公司Futures Sport的調查,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是迄今為止觀看次數最多的電視節目,有10億人約世界人口的15%觀看。
有關這場開幕式的轟動,無需多言,但這也成為團體操美學的例證。討厭他的精英,看出了他自《英雄》後一以貫之的形式空洞,對人海戰術青睞,對宏大場面的迷戀。拍出《活著》的電影大師,最後淪為了不堪的「廣場舞導演」。
張藝謀需要應付的還不止於此。
知乎上有人問道:張藝謀與李安曾經都很優秀,他們現在的差距是否是如何造成的?點贊數排第二的回答里,作者「肖艾倫」一語道破:
張藝謀至今沒有學會寫劇本,但是李安已經明白怎麼拍電影了。
的確,張藝謀攝影學出身,早期成功的作品,基本上都有成熟的文學素材打底。比如《紅高粱》之於莫言,《秋菊打官司》改編自陳源斌的小說《萬家訴訟》,《活著》改編自余華同名小說。他的任務,是把文字語言轉換成鏡頭語言。
張藝謀攝影學的背景,給電影打上牢牢的個人印記,比如人物居於畫面中心,構圖工整等等。但卻決定樂了在內容和編劇上,其調度能力的不足。
因為不足,所以需要妥協,需要被外力矯正。這是走出舒適區的代價。就如他自己所言,「妥協和堅持,邊妥協,邊堅持。」
這種讓步體現在了紀錄片《張藝謀的2008 》里,更體現在商業電影的嘗試中。
在製片人兼好友張偉平面前,張藝謀不得不屢次低頭,以至於在《滿城盡帶黃金甲》里補增周杰倫的戲份,在《三槍》里啟用趙家班做主角,在《金陵十三釵》里增加貝爾和雨墨的床戲。
他與鞏俐的痴戀,恰恰也是終止於對女兒厭惡鞏俐的妥協。而《金陵十三釵》後,張藝謀張偉平16年的合作關係,也宣告分手。其妻陳婷爆料道,「張偉平在張藝謀『超生門』事件時曾派人去計生委想訛張藝謀百萬年薪」。
未必是張偉平錯了,因為一個新的流量時代早已到來。
04
也許是個巧合。平昌冬奧會的東道主,韓國,在人們談論電影發展水平時,恰恰也是最容易被拿來與中國對比的國家。
張藝謀「北京8分鐘」之前,這個彈丸之地,已推出了《辯護人》、《熔爐》、《計程車司機》等極具震撼力的作品。
與此同時,張藝謀開創的商業電影時代,也在一路凱歌。以2017年為例,全國電影總票房達到559.11億元,同比增長13.45%,國產電影的票房比重超過了進口電影。
?爆炸的票房背後,拿得出手的中國電影,卻寥寥無幾。在韓國電影面前,觀影者難掩哀其不爭的悲憤,但改變不電影工業體系粗糙的事實。在《小時代》、《捉妖記》風行的圈錢年代,導演沒有了門檻,人們突然懷念起張藝謀來。
張藝謀也一直在嘗試。2014年他推出了《歸來》,這部比《三槍》有誠意的作品,據說讓斯皮爾伯格「哭了一小時」。但張藝謀的招黑體質沒有緩解,豆瓣只苛刻地給出了7.7分。
再往後兩年,2016,首部中美合拍的作品《長城》,再度撲街。不同於30年把電影試探性地送到國外,30年後的今天,市場並沒有為他的探索埋單。
市場之殘酷,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一點,陳凱歌一樣感同身受。人們不會念及他拍了《霸王別姬》,而去影院觀看《妖貓傳》。商業年代不講情懷,誰都不欠誰的電影票。
精通光影的張藝謀,終於在他開創的時代面前一蹶不振了。雖然有「北京8分鐘」這樣亮眼的作品,但那畢竟是另一種的玩法。如果只說電影,從吳京的《戰狼2》斬獲57億票房之後,商業電影的高速列車,已經把他徹底甩在身後。
激蕩30載,真可謂,30年河東,30年河西。
05
一代新人換舊人。
沿著時間的坐標望去,《紅高粱》開啟的這30年,中國電影彷彿走過了無數個世紀。
那些震撼人心的作品,張藝謀的,陳凱歌的,田壯壯的,都像被歷史塵封了一樣,久遠悠長,與當下這個浮躁的影視圈相去甚遠,八竿子打不著。
這種距離感,就像我們無法理解拍了《霸王別姬》的陳凱歌,為何會拍出《無極》;拍了《活著》的張藝謀,為何會拍出《三槍》。
也許,本質上這就是兩個年代的差異。
而面對文化的落差,張藝謀需要不斷地切換調試。就像侯孝賢所評價的:他會一次次地看形勢調整自己的位置,其實看他調到什麼位置你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形勢是什麼?只有當局者知道,但當局者最易迷失。
遙想當年,《大話西遊》推出,票房慘淡,幾年的反覆咀嚼之後,爛片風評才被平反,一舉翻身成為代表性的香港電影神作。
電影如此,論人亦如此,誰知道呢?「度公子」說的沒錯: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時間才是最好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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