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開慧:令毛澤東虐心思戀的女子
文│陸霖
01
造化生出楊開慧,就是為了讓毛澤東魂牽夢縈,永誌不忘。
試問在毛澤東偉烈豐功的歷史生涯中,有誰能在相思時,使他思念得 「曉來百念都灰燼,剩有離人影」那麼頹然?有誰能在別離時,使他面對「天涯孤旅」發出
「汽笛一聲腸已斷」「憑割斷愁思恨縷」的凄苦呻吟?有誰敢和他爭鋒鬥氣,甚至達到「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淋還住」的地步?你也許會說,那不過是青年時期不成熟的毛澤東,而並非霸業已成的千古一帝。
但是,在歲月打磨中,毛澤東即便記不全那首「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敘說鴻鵠大志的短詩,卻能把記錄與楊開慧發生齟齬時所寫的《賀新郎》長調銘記於心。不僅銘記於心,而且吟誦無數,修改再三。
毛澤東最為膾炙人口的《沁園春 雪》寫於1937年,幾經修改後定稿、發表於1945年,八年打磨,為期不短。但一首《賀新郎 別友》寫於1923年,數十年修而未定,終身推敲,吟誦無數,1978年才在身後發表,期間有跡可循的修改的有多處、多遍。默誦時修改而無跡可循者,無法揣測,唯毛澤東自知。
僅此一斑,可見楊開慧在毛澤東心中的份量。
02
二十世紀初葉,新文化運動興起,楊開慧認識了毛澤東。
她,雖然沒有很高的顏值,但那書香門第的才情、激揚澎湃的青春,足以讓他傾心。
而他,「全世界幾百年,中國幾千年才出一個」的偉男子,即便當時還顯青澀,但那種「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豪氣更讓她痴迷。
她和他相戀了,這場戀情與毛澤東以後的任何婚戀都不同,它衍生於世紀鼎革之初,是兩個新派少男少女相戀,相愛的雙方是平等的,這是永恆的第一印記。
他們恰同學少年,談古論今,書生意氣,揮斥方遒。詩詞既是他們戀情的紐帶,也是記錄和見證。
楊開慧曾把贈閨密李崇英的一首詩出示毛澤東:
月夜幽思永,樓台入暮遮。
明年秋色好,能否至吾家。
詩意是思念閨密,盼望她早日嫁入楊家。毛澤東笑言,這首詩贈我不是很合適嗎?一言未已,楊開慧面色緋紅。
此事發生在1918年。
毛澤東借詩向楊開慧表明心跡,主動示愛,在當今可謂既委婉又浪漫,在那時則視為既直白又唐突,不同時代的評判標準大相徑庭。但這段不同凡響戀情得到了楊父,也是毛的恩師楊昌濟的首肯。
1920年冬,毛澤東和楊開慧正式走到一起。他們結婚在先,加入共產黨在後。
新婚的依戀是熾熱的,用「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為情所困的毛澤東給楊開慧寫過一首《虞美人》:
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
夜長天色總難明,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曉來百念都灰燼,剩有離人影。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
毛澤東此生的詩詞一共用過20個詞牌,《虞美人》是他使用第一個詞牌。
這是豪放派詩人毛澤東流傳下來唯一的一首婉約詞,頗具李煜風骨。
毛澤東後來對自己的詞(長短句),比對自己的詩有更高評價,而填詞,則以這首《虞美人》為始作俑者。
凡此種種,皆與楊開慧有關。
得夫君詞,她感到幸福,出示閨密李淑一,這為今後那首《蝶戀花》問世埋下伏筆。
03
幸福的夫妻生活曾被打破,毛楊之間發生過激烈衝突。毛澤東的執拗,楊開慧的剛烈,都在衝突中得到充分體現。
矛盾因何而起,毛詞中說「知誤會前番書語」,楊在事後的日記中說「誤會」已得到消解。當事人諱莫如深,引起後世紛紛猜測。有人說,是因為毛澤東與前女友陶斯詠有出軌之嫌;也有人說,是毛澤東指責楊開慧對他過分依傍;言之無據,難以定論。還是從蕩漾著「激流餘波」的詩詞來尋求解答吧。
詩詞是他們情感經歷的見證,一首《賀新郎 別友》或許能解開一些疑惑。
這首詞是1923年11月,楊開慧生下次子岸青不久,毛澤東由長沙赴廣州參加國民黨「一大」之時,寫給楊開慧的。為何稱「別友」而不是「別妻」,大抵是因為舊時文人口中的「妻」,多讓人聯想「賤內」,「糟糠」,有貶低之嫌,而稱「友」則意味著平等。
揮手從茲去。
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稍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知誤會前書語。
過眼滔滔雲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曾不記,倚樓處? 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凄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憑割斷愁思恨縷。我自欲為江海客,不願作昵昵小兒女。山欲墜,雲橫翥。
從詞中可以看出夫妻間產生了矛盾,兩個高傲的靈魂激烈碰撞,外柔內剛的楊開慧受傷很深,毛澤東那顆堅強的大心臟也在流血。
詞的上闕可以看到,爭吵的雙方都已傷痕纍纍。毛澤東似乎想要努力化解齟齬:以前的話都是誤會,就讓它煙消雲散了吧,我們畢竟是人間知己,何況還有那些甜蜜的戀愛時光。
關鍵是詞的下闕。夫妻鬥了氣,毛澤東也凄然,但他秉性執拗。「我自欲為江海客,不願作昵昵小兒女。」這是矛盾焦點,自稱是四海為家的大丈夫,對於卿卿我我的昵在一起,表示了極大的不情願,說得那麼決絕,也那麼傷人。更傷人的是後面一句:「山欲墜,雲橫翥」:山峰要崩塌了,即便飄飛的雲彩過來橫插一杠子,擋得住嗎?「螳臂當車」是古之成語,「雲阻山崩」則是毛澤東獨出心裁,獨家首創。
大男子主義,而且還有點蠻橫。
楊開慧的反應之激烈可想而知,她矢志抗爭。毛澤東的事業,她支持,但丈夫就是一個家的天,丈夫不在,天傾半壁。家國家國,無家何以有國?
對世界而言,毛澤東不過一介政治家。對楊開慧而言,毛澤東就是整個世界。
她是一個完美主義者,追求至親至愛,至善至美,革命事業與溫馨家庭兩者都要,一個也不能少。所以,儘管爭端未了,丈夫即將南行,她仍然不依不饒,堅決捍衛自己的精神家園,「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淋還住」。
夫妻矛盾後來得以化解,一艘艨艟巨艦和一葉蘭舟重新靠攏,並排駛向生活的港灣。但是這激情燃燒的一幕,卻刻骨銘心的留存毛澤東一生的記憶中。數十年間,每當他回想起這段情感經歷,百念糾結,莫衷一是。
04
楊開慧與毛澤東的別離,是1927年夏,在武漢三鎮。
其時,毛澤東剛寫下那首著名的《菩薩蠻 黃鶴樓》,她或許是這首詞的第一個讀者。那天他們一起登上了黃鶴樓,毛澤東詞中景,她有目共睹;毛澤東詞中情,她感同身受。那一刻,她明白局勢嚴峻,他們要分離了。
楊開慧帶著孩子返回長沙。黃鶴樓之別,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彷彿應驗了那句著名唐詩:「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武漢一別,他們勞燕紛飛,有生之年再未相逢。
「馬日事變」後的湖南,半壁河山成血海,幾多知友化沙蟲。楊開慧目睹了血雨腥風,目睹了戰友的慘烈犧牲。楊開慧自身處境還不算太嚴峻,父親楊昌濟是社會名流,雖已仙逝,仍有許多舊友為他的女兒疏通關係,遊說上層。當局睜隻眼閉隻眼,楊開慧得以自謀生計,贍養老母和三個孩子,並與逐漸恢復的黨組織接上了關係。
毛澤東則帶著秋收起義的隊伍上了井岡山,成為紅軍領袖人物之一。
剛開始夫妻間還能託人輾轉互通消息,但隨著時間推移,音書漸稀,到1929年夏秋之際就音訊杳然了。
音書既絕,楊開慧只能從國民黨的報刊中查找丈夫的消息,看到圍剿朱毛紅軍屢不得功的報道,她感到一絲欣慰,知道毛澤東還活著,還在戰鬥。
楊開慧對毛澤東的一往情深未曾有絲毫改變,她在自傳中說:「我覺得我為母親而生之外,是為他而生,我想像著假如有一天他死去了,我的母親也不在了,我一定要跟著他去死,假如他被敵人捉去殺了,我一定要同他去共這一個命運。」
她寫過一首長詩《七古 偶感》,表達對丈夫的思念之情,節錄如下:
天陰起朔風,濃寒入肌骨。
念茲遠行人,平波突起伏。足疾已否痊,寒衣是否備?孤眠誰愛護,是否亦凄苦?書信不可通,欲問無人語。恨無雙飛翅,飛去見茲人。茲人不得見,惆悵無已時。
心懷長鬱郁,何日復重逢。
但是長期收不到丈夫來信,女性的直覺使她感到一種不祥的預感,隨著時間推移,這種不祥之感越來越強。在母親、孩子和兄妹面前,她依舊溫和平靜,波瀾不驚,但她的內心焦慮日盛,積憂成疾。夜深人靜之時,她奮筆疾書,在永遠未能寄給丈夫的信中傾訴著痛苦與糾結,幾近歇斯底里。特別是寫於1929年12月26日(毛澤東生日)的那封信,可謂如泣如訴,如痴如狂。
信一開頭,她情緒激動的訴說自己的傷悲:「潤之:幾天睡不著覺,無論如何……我簡直要瘋了。許多天沒來信,天天等。眼淚……我不要這樣悲痛,孩子也跟著我難過,母親也跟著難過。」
她甚至想過自我了斷:「簡直太傷心了,太寂寞了,太難過了。我想逃避,但我有了幾個孩子,怎能……」
她懷疑丈夫背叛了她:「他丟棄我了,一幕一幕地,他一定是丟棄我了,……。以前的事,一幕一幕在腦海中翻騰,以後的事我也假定。」
女人的直覺是敏銳的。戰爭年代,當生命面臨無常化的危險時,人的情感藩籬就變得脆弱。在1928年的井岡山根據地,毛澤東與時稱「永新一枝花」的賀子珍結婚了。
在對丈夫產生懷疑之後,她對親情有更多的依賴:「只有母愛是靠得住的,我想我的母親。昨天我跟哥哥談起你,顯出很平常的樣子,可是眼淚不知怎樣就落下來了。我要能忘記你就好了,可是你的美麗的影子、你的美麗的影子,隱隱約約看見你站在那裡,凄清地看著我。」
但她仍然不可能放下對丈夫的關心,哪怕丈夫跟了別的女人也不會變:「天哪,我總不放心你!只要你是好好地,屬我不屬我都在其次,天保佑你罷。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格外不能忘記你,我暗中行事,使家人買了一點菜,晚上又下了幾碗面,媽媽也記著這個日子。晚上睡在被子里,又傷感了一回。聽說你病了,並且是積勞的緣故……沒有我在旁邊,你不會注意的,一定累死才休!」
她曾想讓丈夫放棄革命事業,只有一個絕望到崩潰的女子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你的身體實在不能做事,太肯操心,天保佑我罷。我要努一把力,只要每月能夠賺到六十元,我就可以叫回你,不要你做事了,那樣隨你的能力,你的聰明,或許還會給你一個不朽的成功呢!」
儘管毛澤東與賀子珍的婚姻外界所知甚少,冰雪聰明的楊開慧還是感覺到了,沒有真憑實據,她寧可自欺,也不願對自己捅破那層窗戶紙。
但她的內心依然是絕望的,她在一封未發出的給堂弟楊開明的信中寫道:「我好像已經看見了死神——唉!它那冷酷的面孔!說到死,本來而我並不懼怕,且可以說是我喜歡的事……」
外柔內剛的楊開慧最終走出低迷狀態,即便丈夫背叛了自己,她上有母親,下有孩子,她必須負起責任,堅強的活下去。
05
與丈夫破鏡重圓的機會不是沒有。
1930年7月27日,趁省城敵人兵力空虛,紅軍攻佔長沙。這次作戰,毛澤東負責打南昌,長沙方面是紅三軍團。
這一天,彭德懷司令員、滕代遠政委上前線去了,留守長沙的是政治部主任袁國平。楊開慧翩然而至。
袁國平曾就讀於長沙第一師範,彼此很熟。沒有更多寒暄,袁勸楊開慧儘快離開長沙避險。楊開慧靜水深流,冷峻如雪,只說組織無安排,潤之無書信,她不走。她是否問了毛澤東近況,袁國平的回憶里沒說,大概沒問。從奮不顧身,瘋狂思念,到心如止水,漠然置之,其間有過怎樣痛苦的情感磨礪?
也許在來紅三軍團臨時司令部之前,她懷有一線希望,在這裡會看到一封毛澤東的來信,但是沒有。
她靜靜撫平心底的螺細波紋。
以袁國平的老成持重,他不可能將楊開慧強行帶走,井岡山那邊不好處置,很為難,很尷尬。
走,還是留,對於楊開慧不是個問題。她放棄了幾率最大的一次活下來的機會,她已是一片冰心在玉壺。
06
8月里,紅軍再打長沙,帶隊的是毛澤東,平靜的水面重泛微瀾。然而,前有重兵設防,後有迂迴包抄,紅軍只能撤退。楊開慧最危險的時刻來臨。
紅軍打長沙,省主席何鍵狼狽逃命,損兵折將,丟城失地,座車被毀,財產盪盡,在國民政府封疆大吏中,沒人經歷過他這樣的奇恥大辱。他要報復,毛澤東讓他顏面盡失,他也要讓毛澤東嘗嘗丟臉的滋味。
紅軍既退,何鍵遂下令緝捕楊開慧。1930年10月24日,楊開慧身陷囹圄。
下一步要她登報申明與毛澤東脫離關係,讓這個紅色頭子蒙受羞辱:老婆都不要你了,你還有什麼奔頭?對於這一點,何鍵很自信,他沒想到自己會在一個小女子面前受挫。
面對審訊,楊開慧從容澹定。她本是剛烈女子,三年來情感磨礪,更增加了她的韌性。審訊官威脅利誘,軟硬兼施,你縱咕嚨萬千言,我自巋然不動,答曰:「死不足惜,惟願潤之革命早日成功。」
何鍵碰壁南牆,惱羞成怒,頓起殺心,電呈南京政府,欲將她斬首示眾。
這一邊的獄中,楊開慧接受了《晚晚報》記者採訪:
記:你為何要做共產黨?你犯了法,曉得么?
楊:我沒有犯法,是何鍵犯了法。記:現在你能悔過自新就無生命危險了。楊:我誓不屈服。關於政治,各有己是,我的生命早不計較,不成功便成仁。記:還有什麼話要說沒有?楊:我的話說完了。
自從《晚晚報》採訪之後,楊開慧意識到死神的臨近,他們要成全她了。對於母親,對於孩子,乃至對於毛澤東,她已盡責,死而無憾。
楊昌濟老友章士釗、蔡元培、譚延闓等教授、名流聯合營救楊開慧,他們聯名向當局致函。南京政府致電何鍵,囑其緩刑。
何鍵滿腹仇恨,壓下南京電令,聚眾抗議,謂「匪首」之妻不可不殺,唯將「斬首示眾」改為「槍決、暴屍三日」。
為防止再生變故,何鍵將死刑交由自己的親兵——特務營來執行。
1930年11月14日凌晨,身著毛衣、淺藍旗袍、青布鞋的楊開慧被押出監獄。據掌刑的劊子手日後交代,楊開慧面對虎狼弁兵,森森槍刺,依然寧靜淡雅,毫無懼色,也沒有振臂高呼,她乃書香女子,保持著大家閨秀風度。
由於上層有人奔走打點,楊開慧在獄中未遭大罪。現既已宣判死刑,刑兵不再客氣。寒冬臘月的天氣,他們剝去了她的毛衣和旗袍,只剩單薄的內衣,五花大綁,遊街示眾之後,押往識字嶺刑場。劊子手對準楊開慧後心連發二槍,揚鞭策馬而去。
楊開慧生命力十分頑強,雖然槍彈擊中要害,但並未立即死去。她匍匐在地,血浸芳草,在痛苦中熬煎,雙手將地面刨出了兩個坑。午後敵人接報,上午處刑的女子未死,劊子手再度前來補槍。
楊花輕颺,魂歸離恨天,楊開慧的青春年華定格在了29歲。
07
楊開慧之死,毛澤東百味雜陳,百感交集。
擁有時,未能悉心呵護;失去了,方知彌足珍貴。
「女子為革命喪其元,焉得不驕?」這話硬錚錚,擺得上桌面,經得起檢驗。
沒錯,這筆血債要記要敵對勢力頭上。
國共兩黨,不共戴天,必欲誅這而後快。
攻打長沙,乃中央決定,激起敵人報復,不是私恨,是公仇。
「開慧之死,百身莫贖。」這話也擺到桌面上了,其中能品味出一些悔恨和愧疚。
自己沒有在情感上背叛過她,傷害過她嗎?
白區3年,在她最痛苦、最危險的時候,自己難道沒有支持她、營救她的機會嗎?
她決絕的不肯撤離險境,與自己有沒有關係?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句話餘音繞梁,端不是輕輕就能「揮手從茲去」的。
痛定思痛,回味那首《賀新郎 別友》,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我自欲為江海客,不願作昵昵小兒女。山欲墜,雲橫翥。」這話太粗暴了,應當改一改,對亡妻在天之靈也是一種安慰。
「我自欲為江海客,更不為昵昵兒女語。」——改得更委婉了一點,但還是不夠好。
「我自精禽填恨海,願君為翠鳥巢珠樹。重感慨,淚如雨!」——這兩句卻好,我是傳說中的精衛鳥,不斷銜石去填平人間的苦海;你是羽毛斑斕的翠鳥,在美麗的三珠樹上營造愛巢。我為國,你為家。重新回想,怎不感慨涕零。
一首離別詞,千吟百改,在毛澤東的詩詞生涯中,登峰造極。
08
一九五七年春節,楊開慧的閨密李淑一寫信給毛澤東,呈上自己寫的一首《菩薩蠻 驚夢》,並請求將那首贈楊開慧的《虞美人》詞抄給她。
毛澤東回信:「大作讀畢,感慨系之。開慧所述那一首不好,不要寫了吧。有《遊仙》一首為贈。」
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
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
這首詞正式發表時改為《蝶戀花 答李淑一》。
五十年代毛澤東發表過多首舊年詩詞,而正是36年前的《虞美人》引發了毛澤東的詩情,才成就了這首新詞《蝶戀花》。但為何說「開慧所述那一首不好」,毛澤東沒有明示。也許他覺得沒必要再回溯過去那種凄切之情,立國既成,宏圖既展,應當給愛人一個美好歸宿。哪裡最美好呢,晶瑩清涼的月宮即是,只有它,才配得上楊開慧的美麗靈魂。
芳魂飄蕩,飛升月宮,與寂寞的嫦娥相伴,她得到丈夫在人間完成伏虎大業的消息,熱淚淋漓,這是多麼動人的畫面。
江青怨忿:楊開慧是「驕楊」,我是什麼?她有理由嫉妒,即便死去,楊開慧也比她更能佔有毛澤東的心。當江青垮台之時,坊間幸災樂禍的傳唱著:「人間一奏降魔曲,重唱清歌《蝶戀花》」,此是後話。
孩子曾請毛澤東手書懷念母親的那首《蝶戀花 答李淑一》,他鋪紙研墨,一揮而就:「我失楊花君失柳……」
不是「驕楊」嗎?孩子問。
她也是楊花,毛澤東回答。輕柔美麗的楊花。如果能為亡妻寫一百首詞,他願意竭盡情思,給她一百個美麗稱呼。
09
子夜燈明猶未寢,魚箋珍玩感婚詩。
晚年毛澤東,還在吟誦自己早年那些小詞,還在一遍遍斟酌《賀新郎
別友》的遣辭造句。君臨天下,高處不勝寒;反對派林立,他感到孤單。他特別需要一個賢內助,但他卻沒有。
「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鯤這條大魚,它已經足夠大了,為何還要大化為鵬?
思緒跳轉了。「算人間知己吾和汝。曾不記,倚樓處?」——這是他當時想藉此喚起甜蜜回憶,化解齟齬的由衷之言,但現在時過境遷,物是人非,應當再改改了。
「算人間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貼切的詞句千呼萬喚始出來。霞卿芳華早逝,與自己天人兩隔,她解脫了,而自己卻倍受熬煎,相思成疾,有誰知曉?凄怨之情,溢於言表。
「我自精禽填恨海,願君為翠鳥巢珠樹。重感慨,淚如雨!」——前番的修改本覺不錯了,現在看來還是不甚滿意。
「要似崑崙崩絕壁,又恰象颱風掃寰宇。重比翼,和雲翥。」——對,就是它了!山崩有了,雲翥有了,與初稿辭語相似,意境卻迥然不同。
一旦破壁,頓覺徹悟:鯤化為鵬,追求的是一種升華。數十年前的恨別,不必再拘泥於當時怎麼想,不必再拘泥於怎麼表述才對得起亡妻,工筆變寫意,這段感情早應該得到升華:我們情感至深,轟轟烈烈;如鯤鵬展翅,雙雙翱翔雲端。
這正是毛澤東此刻內心愿望,也給「算人間知己吾和汝」添加了一個最好的註腳。
最終發表的《賀新郎 別友》就是這一稿。它表達的已不是毛楊離別當時的情感寫實,而是毛澤東現今一種強烈和美好的企盼。
10
1976年清明剛過,粉碎了「天安門廣場反革命暴亂」,中南海沉浸在一片勝利喜慶中。
人民日報的頭版報道正在審定:看那些跳樑小丑,是用何等腐朽的語言,含沙射影的惡毒攻擊偉大領袖的: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血祭雄傑,揚眉劍出鞘……中國已不是過去的中國,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秦皇的封建社會一去不復返了……
毛澤東的寓所,王洪文匯報著平息「四五」反革命暴亂的經過。
毛澤東面無表情。他躺在床上,細細閱讀《紅樓夢》「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一章。寶玉娶親,整個賈府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寶玉心中有苦難訴,能夠理解他的,大約只有一個女子。
毛澤東正在揣摩的就是這個女子。他讀《紅樓夢》不知有多少遍,可謂爛熟於心,但是黛玉臨終沒說完的這句話後面是什麼,過去真沒深究。今天他正在猜測這後半句,似乎對王洪文喋喋不休的彙報心不在焉。
寶玉,你好……,好什麼?你好狠心嗎?不對……
寶玉,你好不理事……也不對……。
他苦苦的想。
主席,我們勝利了!傳來王洪文正在興奮的話語。
寶玉,你好苦哇……對,就是這句,寶玉,你好苦哇!
王顧左右而言它,口中念念有詞。王洪文聽得一頭霧水。毛澤東的思維方式一貫是跳躍式的,每臨大事,更是雨變風切,靈蛇飛動。
這個千古之謎他今天解出來了:寶玉娶親,人生大喜之事,整個賈府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寶玉心中作何感想,無人知曉,有一個女人,大家都以為她最怨恨他,錯!只有她懂他的心,只有她理解他的苦!
他們說無產階級司令部取得又一偉大勝利,群情激昂。他們了解他嗎?他們知道自己心裡想什麼嗎?
歷史上的天安門廣場多有民眾集會,不是和他的敵人刀光劍影的鬥爭,就是對他山呼萬歲的景仰,這次的他,怎麼就成了千夫所指了呢?
心中無限凄涼,苦情重訴,該向誰?
此刻的他,就象書中的寶玉。他希望一個知性女子,懂他,伴他,慰他。
然而,黛玉安在?
肯定不是江青。她正在得意忘形,躊躇志滿:吃得飽飽的,睡得好好的,準備打一個更大的勝仗。
那女子芳年旱夭,但生死同心。就是那句話:「算人間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我又病了,我好苦,此時心境,唯有卿知……。
11
毛澤東老了,他的時代行將結束,「人都是吃五穀雜糧的,哪能萬歲呢?」
在經歷了兩段不如意的婚姻之後,他對亡妻的思念愈發強烈。她的形象在無盡思念中一次次升華,一次次幻化,愈發純粹,愈發完美,珠圓玉潤,白璧無瑕。
他有許多話要說,但沒有合適的傾訴對象。
但有些話他還必須得講,悶在心裡憋得慌。
「常恨隨、陸無武,絳、灌無文。」主席的話,語重心長,字斟句酌。
這話引自漢書,原文開始兩字是「常鄙」,他現在說的是「常恨」。
他道出了自己內心深處的憂患,但沒有人真懂。他聽到的是一片馬屁:
主席以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宏偉氣魄,高屋建瓴,高瞻遠矚,用高標準、嚴要求來選擇革命事業接班人。
但為何要說「恨」呢,是不是記憶有誤?
他沒有記錯,他改了一字,那意思是恨鐵不成鋼,江山社稷,哪有合適的人來繼承?
張春橋之流的秀才,文采飛揚,政治性強,但軍隊不聽他們的,站不穩腳跟;許世友一干武將忠勇有餘,不懂政治,悟性太低,不能輔佐他的接班人。
那些人誰懂,他們是兒童團……。
那女子不在了。倘若還在,她懂的。
臨終前不久,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已經耗盡了「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的豪情,只剩下滿腹悲涼。
他不喜歡見江青。江青要見他,他懶得多管,見與不見,全憑那個叫秘書的女人說了算。
坊間傳說,他很信賴這個秘書,對她說,軍心和民心,已經不在我們一邊了……。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但是,也只能「不已」而已。
主席是明白人,子丑寅卯,他心明如鏡。
把這些說給秘書聽,她懂嗎?
那女子不在了。倘若還在,她懂的。
他愈是走向生命的盡頭,就離她愈近。「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在另一個世界,他們會有新的開始:
「重比翼,和雲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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