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左與儒家(2)

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只能通過真實的道德,具體的道德,有所為的道德。儒家最大的特點是,不提供價值也不輸出主義(很難想像「孔子主義」是個什麼東西)。後人說來說去,對儒家精神的核心還是各執一詞,原因就在於儒家更像是提出了一些「要求」和「方法」,稱不上什麼主義。但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就是儒家的全部都圍繞人來展開,而不是抽象的「理念」「價值」「本質」,梁漱溟先生在《孔子學說之重光》中說:

當我們研究孔子思想學說,首先應問孔子畢生致力研究的到底是一種什麼學問?雖然大家都知道孔子的學問很多,許多人稱讚孔子博學多能,當然是事實;可是他一定不單是博學多能。他的真正長處不一定在博、在多,假定孔子有一百樣才能,一百樣學問,那麼,現有一百個專家亦不能及得孔子么?恐怕孔子有他一個畢生致力用心所在的學問,為他種種學問的根本。我們如此追問下去,就發現孔子畢生致力用心所在的學問,不是現在所有的學問。雖然現代世界學術很發達,大學專門的科學很繁多,可是統同沒有孔子研究的那一門學問,並且給他安不上一個名詞來。很顯而易見的,孔子研究的學問,小是物理化學或植物動物——不是自然科學;恐怕不單不是自然科學,並且亦非社會科學。孔子學說固亦包含類屬社會科學的政治教育乃至其他種種的道理,但孔子畢生真正致力並不在此。也許有人要說孔子學問是哲學,我說孔子學說不單不是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並且亦不是哲學。哲學一名詞本非中國所固有,是從西洋外來的;如果哲學內容是像西洋所講的那樣子,則孔子學說可以斷定亦非哲學。例如西洋哲學中有所謂唯心論、唯物論、一元論、二元論、人生觀、宇宙觀、本體論、認識論、機械論、目的論……孔子學說全然不是這一套複雜細密分析系統的理論玩藝。如此看來,孔子學說很難安上一個名詞;在事實上所有世界的專門大學很難找到有這樣的學科。那麼,孔子的學問究竟是什麼呢?我們根據比較可靠的古籍《論語》,來看孔子畢生致力用心所在的學問是什麼,拿其中許多條來參考勘對,比較研究。我們發現最顯著的一條:「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這是孔子自己說明他自己的話。我們要想明白孔子,這一條很有關係,很可幫助我們知道他。但這些話的內容是什麼呢?「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志什麼學呢?話很渾括,很難明白。「三十而立」,立字怎樣講呢?很不好講,「四十而不惑」,不惑的究竟是什麼?對什麼不惑?不惑兩字彷彿會講,大概就是不糊塗吧!但其內容究是什麼,則非吾人所可得知。「五十而知天命」。什麼是天命?什麼是知天命?亦不好亂猜。「六十而耳順」,耳順是一種什麼境界?更不可知。「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就字面說似乎好講,可是事實上更不好懂,因這是他學問造詣的頂點,是從志學……耳順等等而來,對於那些我們尚且不懂,如何能懂得他七十歲時的進境呢?所以我們不願隨便去講古人的話,不願往深奧高明裡去探求。我們只注意這些話是孔子自己訴說他自己學問的進境與次第,至其內容如何,我們不願亂猜。在前人亦許就要講了,什麼是不惑,什麼是知天命,什麼是耳順,什麼是從心所欲不逾矩。前人都可有一個解釋給你。而我們則暫且留著不講,先從粗淺處來看。這些話所講的大概不是物理學、化學,乃至政治學、教育學吧?甚至亦不是哲學吧?哲學不像是這樣。這些怎能是哲學呢?他彷彿是說他自己,——說他自己的生活,說他自己的生命,說他自己這個人。彷彿可以說,他由少到老,從十五到七十,所致力用心的就是關乎他自己個人的一身。我們隱約地見出他是了解他自己而對自己有辦法。照我所體會,他的學問就是要自己了解自己,自己對自己有辦法;而不是要自己不了解自己,自己對自己沒辦法。比如他說「不惑」「耳順」「從心所欲不逾矩」,內容固然不好懂,可是我們隱約看出,到那時候,他的心裡當很通達,自己很有辦法,自己不跟自己打架。平常人都是自己跟自己打架,自己管不了自己,自己拿自己沒辦法。而孔子從心所欲不逾矩,自己生活很順適,自己對自己很有辦法。這個意思我們可以體會得到,不是隨便亂猜或妄說的。孔子畢生致力就在讓他自己生活順適通達,嘹亮清楚;平常人都跟自己鬧彆扭,孔子則完全沒有。這種學問究竟是什麼學問,安一個什麼名詞才好呢?恐怕遍找現代世界所有大學、研究院,學術分科的名詞,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給他安上。孔子畢生所研究的,的確不是旁的而明明就是他自己;不得已而為之名,或可叫作「自己學」。這種自己學,雖然現代世界學術很發達,可是還沒有。這就是我們從《論語》上得到關於孔子學說的一點消息。現在再舉《論語》一章可以幫助明白這個意思。「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無,未聞好學者也」。孔子最好最心愛的學生是顏回,而顏回最大的本領最值得孔子誇獎讚歎的就在「不遷怒,不貳過」。究竟「不遷怒,不貳過」如何講,我們不懂,暫且不去講明;但可以知道的一定不是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或哲學。從這二句話,又可證實上面發現的消息:大概「不遷怒,不貳過」是說顏回生活上的事情。還是我們上面所說:研究他自己,了解他自己,對自己有辦法。「不遷怒,不貳過」,大概就是不跟自己鬧彆扭,自己對自己有辦法。孔子學問是什麼,於此似乎又得到一個證明。從學生可以知道先生,從弟子可以知道老師,最好的學生就是最像老師的學生。譬如木匠的好學生就是會作木工活的。裁縫的好學生就是最會縫衣服的。而孔子的好學生,沒有旁的本領,是「不遷怒,不貳過」,則老師的學問是什麼,亦可從而知之了。現在結束這面的話:我們要想講明古人的學問必須注意方法,不能隨便往高深處講。說句笑話,我不是孔子顏子;即使是孔子顏子,我才四十二歲,如何能知道孔子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呢!所以我們現在只能從粗淺易見的地方來確定孔子的學問是什麼。雖屬粗淺,可是明白確定;明白確定,就了不得!比方孔子學問很古怪,不是這個,不是那個,說來說去都是說「他自己」;我們確定孔子學問是如此。意思雖很粗淺,可是很明白,很確定,可以為大家承認,毫無疑問,無可再假。我們如果這樣一步踏實一步,一步確定一步,慢慢走向高明深遠處,則孔子的真面目亦可被我們清理出來重新認識。

人從源頭上說,他的「性」是根本,但從現實來看,要緊的是「習」。孔子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中庸》講「率性之謂道」,孟子說人有四端:「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但是性怎麼發展,怎麼達到「仁義禮智」,完全是在人世間實踐得來的,也是要回到人世間去檢驗的。「仁義禮智」都不是僵化固定的概念,在不同情況下孔子的回答都不一樣。當然,「仁」是居於核心地位的,統帥諸德。但仁同樣不是一個簡單概念,一個很生動的例子是: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要注意儒家還是從根本上區別於實用主義,這裡不展開了。

儒家的實踐在於不斷的反省和進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梁漱溟抗戰期間訪問延安時,便專門提了「批評和自我批評」是很契合儒家傳統的。孔子到他七十歲的時候還在進步,而現在許多人二十歲就以為自己已經掌握宇宙真理,能夠拯救世界了。

從方法論上說,儒家所持是整體與辯證的。人是存在於社會的,與社會中的其他人總要建立聯繫,因而從「內聖」要開出「外王」。修身固然是根本,但止步於修身是不行的。哪怕做不到「知其不可而為之」,「達則兼善天下」還是要的。此外還體現在「中庸」「過猶不及」「和而不同」等思想中,這些同樣是具體的、可操作的。在這裡我想送一句「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給知乎諸位。

整體觀解決了我最近的一個困惑,如果愛情很大程度上是催產素多巴胺、苯基乙胺、催產素、腦下垂體後葉荷爾蒙(荷爾蒙其實可以作為所有激素的統稱,上次和一個學醫的爭了半天,其實兩個人都沒搞清楚,這裡專門提一下)造成的,那麼我們應該將其作為一種對自由意志的侵犯加以抵制,還是坦然接受呢?其實順其自然便好,激素也是人的一部分啊,不必剝離開來。人是整個的人,所謂天命之謂性,天賦予我們的是整個身體與心靈,以及血緣關係。

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是,梁漱溟早年想出家為僧,29歲後才打消念頭。後來談話中給出的理由是「可是人不單有頭腦,有思想,還有身體」(°Д°)他說在北大的時候,知識分子間難免有好勝之心,互相辯論。這個好勝之心是身體的,這樣身體的勢力慢慢上來了,也就想結婚了。其實儒家就是這樣,真誠不做作就是其追求的本性。所以儒家提的要求,也都是真誠的,不是違反人性的。最簡單的就是孔子說「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耶穌說「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雖然總有人做各種解釋,恕我難以認同。但西方的虛偽道德,恐怕還不僅來源於基督教,和他們一貫的「主義主義」是相關的。縱觀西方哲學史,最令中國人感到驚訝的恐怕是各種完全可以「和」的哲學的針鋒相對。而許多人以為「獨尊儒術」之後便是思想專制,其實不然。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是寫到:

儒 家 之 六 藝, 本 非 一 人 之 家 學, 其 中 有 多 種 思 想 之 萌 芽, 易 為 人 所 引 申 附 會。 此 富 有 彈 力 性 之 六 藝, 對 於 不 同 之 思 想, 有 兼 容 並 包 之 可 能。 儒 家 獨 尊 後, 與 儒 家 本 來 不 同 之 學 說, 仍 可 在 六 藝 之 大 帽 子 下, 改 頭 換 面, 保 持 其 存 在。 儒 家 既 不 必 完 全 制 別 家 之 死 命, 別 家 亦 不 必 竭 力 反 對 之, 故 其 獨 尊 之 招 牌, 終 能 敷 衍 維 持。 經 學 在 以 後 歷 史 上 中 國 思 想 中 之 地 位, 如 君 主 立 憲 國 之 君 主。 君 主 固「 萬 世 一 系」, 然 其 治 國 之 政 策, 固 常 隨 其 內 閣 改 變 也。 迄 今 中 國 與 西 洋 接 觸, 政 治、 社 會、 經 濟 各 方 面, 又 有 根 本 的 變 化, 於 是 此 二 千 年 來 為 中 國 人 思 想 之 君 主 之 經 學, 乃 始 被 革 命 而 退 位; 而 中 國 人 之 思 想, 乃 將 有 較 新 之 局 面 焉。

馮友蘭. 中國哲學史 .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歷史上許多大家也是兼融各家,宋明理學中甚至有較多陰陽五行之說,亦可作證。在西方看來,儒佛兩家恐怕是根本對立的(此岸與彼岸),但中國人就是可以兼收並蓄。深層原因已經得到現代心理學研究的證明。在這個答案里我描述了中西方思維方式的極大不同。西方哲學發展到現代,最終竟落腳於分析哲學。唯有實用主義算個另類,但嚴格來講實用主義已經脫離了哲學的範疇。事實證明像中美這樣的大國是不可能靠一種僵化的教條支撐的,他們必須有一種獨特的信仰。

最後,說說儒家的問題。傳統文化最令人詬病的恐怕就在於有技術而無科學,以至於近代落後挨打,民族深受苦難。梁漱溟在《這個世界會好嗎》最後說:

人類面臨有三大問題,順序錯不得。先要解決人和物之間的問題,接下來要解決人和人之間的問題,最後一定要解決人和自己內心之間的問題。

他和辜鴻銘都認為中國文化是一種早熟,其實就是在第一個問題根本解決之前就追求後面的問題。中國古代固然有「倉稟實而知禮節」,但沒有意識到這個實不徹底是不行的。然而格物致知終究只作為起點,是小道,後面條目甚多,平天下終歸更吸引人,於是少有人肯為此「小道」奉獻一生。但我們也不必苛求古人,他們的有些認識無法超越時代,但人性的進化是緩慢的,千年以前的思考同樣可以啟發於當下。而網上有些人不過是挨了打,憋了一口氣,總歸得找一隻「原因羊」,其實這事五四以來已然做得透了,今日再提無多大意義。「取其糟粕,去其精華」,實在算不得明智。更有甚者要當文化亡國奴,甚至搞逆向種族主義,幾乎要被我排除在人類的範疇外了,好在終於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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