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不有初鮮克終：龍陽君的魚和彌子瑕的桃

中國的男風歷史可謂綿長，如果從「比頑童」、「美男破老」（詳參舊作《悵望千秋一灑淚：讀《尚書》、《逸周書》中的兩條男風史料及其註疏有懷》）的商周時代算起，到現在怎麼講也有三千年的時間了。雖然幾千年來人們的吃穿用度變換了幾多模樣，但喜怒哀樂的心靈體驗，則是千秋一揆的事。

gay自從愛上直男、雙或者有頭有面的高階人士的那一天起，註定會開啟人生中一段心酸經歷的大門。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身在其中的gay們，未必不清楚此刻的處境和未來的結局，但是「愛令智昏」，也便深陷於愛的迷雲之中而難以自拔。抑或是在短暫的理性刺痛後，抱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絕望念頭，享受著此刻即永恆的虛假歡愉。

古代發生過的男風故事不少，著名的、經典的卻不怎麼多。今天就讓我們說幾個吧，也算是有「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的意味。

龍陽君，一位頗有智慧的男子。但他不該愛魏王，或者說不該接受魏王的愛。世人眼裡王者的合格愛人，必得是母儀天下的女子。可惜龍陽君是男人。王者的後宮三千由於可以新陳代謝，也就造成了大王們普遍用情涼薄的性格。可惜龍陽君沒辦法青春永駐，所以即便是在與魏王釣魚的休閑時光里，他都絞盡腦汁在想著通過固寵以對抗全天下的美人與鮮肉。不亦悲乎？

《戰國策》卷二十五《魏四》第二十五則記載：「魏王與龍陽君共船而釣，龍陽君得十餘魚而涕下。」面對愛人突然的哭泣，魏王便關切地問道：「有所不安乎？如是，何不相告也？」龍陽君欲拒還迎地說：「臣無敢不安也。」魏王聽了，越發覺得龍陽話裡有話，便追問道：「然則何為涕出？」龍陽君意味深長地說：「我因為我釣到的魚而哭泣。」魏王不解。龍陽智慧地說：「我剛釣上第一條魚時，非常開心。等到後面又陸陸續續釣上許多大的來，便漸漸厭棄了之前的小魚。如今四海之內，鮮肉美人何其多也，我遲早也會是第一條魚的那種命運。想想這事，我就悲從中來。」魏王聽了，發誓說：「你想錯了，我不會變心喜歡別人的。」「於是布令於四境之內，曰：有敢言美人者，族」。①

不知道為什麼，當我看到魏王為了安撫他的龍陽君而詔告天下，誰敢提議選新美人的事就殺他全家的發誓賭咒後，不禁大噱。越是薄情寡義之人，恐怕越是能說出動人心弦的情話。孔夫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會是無端而發的嗎？不知道龍陽聽了魏王的賭咒會信幾分，只能說，他終於可以短暫地鬆一口氣——趁著漁夫還沒有想打第二波又新鮮又大的魚的時候。很想知道龍陽君的結局，可史書並不成全我的意願。龍陽君自從與魏王釣了一次魚之後，就徹底消失在歷史的塵埃中了。但毫無疑問，魏王日後必是得自食其言的。

這可不是我的憑空猜測，這是我看了彌子瑕的故事後所百分之百確定的事。

《韓非子》卷三《說難》記載，衛靈公男寵彌子瑕的母親病了。彌子瑕當晚接到消息便駕著衛靈公的專車出了宮。衛國法律規定，私自開國君的車要受刖刑（砍腳）。但衛靈公聽到這消息卻誇獎彌子瑕說：「孝哉！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一句話把彌子瑕的罪免了。還有一次，彌子瑕在桃園吃桃子，把吃剩的半個喂衛靈公吃。靈公開心地說：「愛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一句話又免了彌子瑕的罪。等到彌子瑕「色衰愛弛」了，有一天得罪了靈公，靈公很生氣地說：「是固嘗矯駕吾車，又嘗啖我以餘桃。」人情涼薄，一至於此！相愛時對方的缺點無不可愛，不愛了便開始翻後賬而覺對方事事可惡。講述故事的韓非不無感慨地說道：「故彌子之行，未變於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見賢，而後獲罪者，愛憎之變也。」②

彌子瑕終於被衛靈公找了個借口拋棄了。據劉向《新序》卷一記載，衛靈公的大臣史?死前讓他兒子給靈公帶個話，勸諫靈公不要寵信彌子瑕。靈公本來就討厭彌子瑕了，借著這個坡，也就順便把驢下了——「退彌子瑕」。③就是這麼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展示了彌子瑕終於被棄的現實。我們是否應該恭喜彌子瑕呢？終於不用有像龍陽君那樣連釣個魚都要時刻想著固寵的壓力與煩惱了，同時也徹底告別了渣男衛靈公——歷史上凡是謚「靈」的君主，大都不是什麼明君。《逸周書》卷六《謚法解第五十四》：「不勤成名曰靈。」孔晁注云：「本任性不見賢思齊。」④

附言：

歷史上有為魏王洗地的人說，龍陽君是女非男。比如明代陳士元的《名疑集》卷二就說：「魏安釐王有幸姬，號龍陽君。蓋以龍陽為幸姬食邑。或云：猶秦稱華陽夫人云爾。他國幸姬稱邑君者鮮。」⑤首先，在最早記載龍陽君故事的《戰國策》中，並沒有指明魏王究竟是否為安釐王。這個魏王到底是誰，存疑。其次，封君的女性不是沒有，她們往往有德有才或出身高貴。⑥但一個作為君王洩慾工具的女子而得食邑，真是一件令人難以想像的事。陳士元顯然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最後不無此地無銀之意地說了句「他國幸姬稱邑君者鮮」的話，即是心虛的自供狀。

當然，如果龍陽真是女子的話，我們的心疼，便也可以減少幾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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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諸祖耿《戰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1337-1338頁。

②陳啟天《增訂韓非子校釋》，台灣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279頁。

③陳茂仁《新序校證》，《古典文獻研究輯刊》五編第十冊，（台灣）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07年版，第17頁。

④黃懷信等撰《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723頁。

⑤《名疑集》，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43頁。

⑥如漢景帝的丈母娘臧兒，就被封為平原君。《史記》卷四十九《外戚世家第十九》：「景帝崩，太子襲號為皇帝。尊皇太后母臧兒為平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