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相

夜裡兩點半。

L君、N君、O君、W君在一間宿舍里聊天。

原本O君是來叫L君去網吧的,儘管O君不喜歡去網吧,也不喜歡男生們普遍愛玩的某些moba遊戲(他喜歡打單機)。但是畢竟再過三天就要畢業了嘛,大多數男生選擇在一起打最後幾盤遊戲,算是玩個情緒,也是玩個氣氛。

但是他很快就加入了聊天,把去網吧的事情忘記了。

O君走進來的時候,L君正在和N君討論單機遊戲。他們,連帶著找椅子的O君沒費什麼力氣就達成了共識:玩單機遊戲最大的快感就是能滿足自己的強迫症傾向。他們發現彼此都熱愛收集一款遊戲中所有的元素,尤其是L君,他可以為了電腦劉備在佔據荊州南部之後不去打襄陽,而是按照歷史劇情入蜀刷上一天。

在旁邊玩手機的W君翻了個白眼:「這就是你不來打狼人殺的理由?」

L君居然非常嚴肅的想了想,又很嚴肅的回答:「不是的。」他推了一下眼鏡,「其實我那天是很羨慕你們大家的。」

「那天指的一定是散夥飯,除了L君,所有人都喝了不少酒,大多數人也都喝的不少。」O君暗自想。

「那天你們都喝了不少酒,釋放了各種來源,各種形式,合理或者不合理的壓力,然而只有我,還有N君沒能這麼做。」

「差不多吧。」O君輕輕頷首。「N君酒精過敏,喝了兩三杯就滿面通紅不能再飲,導致他所坐的角落瞬間就只能作為物理學上的角落,而不再是心理學上的角落,以致許多人在喝多了以後都跑到他那裡和這位平時不言不語面帶嘲諷的冰山先生聊天;我自己那天喝了不少,想到奔波工作的未來,和自己一樣沒多少錢的女朋友,以及再也不能抱著籃球,走進每間宿舍叫人去玩,也是百感交集流了些眼淚;至於W君更不用說,他性情開朗而細膩。開朗導致和許多人乾杯,細膩導致他為極其多的事情難過,碰巧他又絕不能被稱為酒國英豪,於是他在那一天摟著許多人哭了許多次,其中又有一大半眼淚是為了他人的悲傷而發表意見的。而L君在大二快結束的時候好不容易叫上他心愛的女孩去看他踢足球,結果輸了個1:4,又有幾個朋友或是出國或是畢業,弄得心情很差,結果他在喝了許多酒之後,當著許多人面拉著他喜歡的女孩說了許多胡話,從此立誓滴酒不沾。」

想到這裡O君看了看L君,發現他的表情完全沒有變化,依舊在發表他的偉大感想。「我羨慕你們的,是或這或那,有一些具體的事情讓你們快樂,難過,或者愛。那天我清醒的坐在面紅耳赤的你們中間,看著為了即將畢業百感交集的你們,感到非常遙遠而格格不入,你們和生活從來就沒有分歧和隔閡,你們為了生活而笑,為了生活而哭,為了生活歌唱悲傷,歸根結底,你們從沒有懷疑過生活的目的與目的地,就像法布爾的松毛蟲一樣,堅定而誠懇。不要誤會,這絕對不是貶義,當我發現,我在散夥飯上沒有任何情緒的波瀾,並為這種空洞的情緒而感到一種遼遠而寂靜的感傷的時候,這種遙遠的感覺強烈的尤其鋒利。我想,N君應該是能理解這一種感受的。」說罷他看向N君,表情依然是完全沒有變化。

W君和O君眨了眨眼睛,面面相覷。而N君嘆了一口氣,接過了話茬。

「是啊。」N君微微直了一下身子,他蒼白的臉色在學生時代最常見的那種日光燈下顯得很是清晰,「那天我最難過的時候,是在廁所吐過,醒了酒的時候。」

W君和O君不禁莞爾。那天沒人發現N君的臉是什麼時候變紅的,也沒人發現N君的臉是什麼時候恢復正常的,然而狀態轉化的速度是沒人能忽視的。O君喝了酒之後甚至覺得N君就是一隻會改變溫度的蝦類或是螃蟹類——總之就是某種節肢動物吧,或是自帶顏色標度溫度計的熱水器。

「那個時候我的想法和你很像,我感覺非常清醒,又非常難過,也許是因為這種清醒而難過的吧。之前,我的視角一直停留在我們系這個群體中,而在那個時候,我的視角,或者說,作為觀測者的我被抽離了出來,被放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觀看著一個群體壓力的失控或是情緒的迸發,然而我明白,我自己是這個群體的一部分,這種割裂的感覺讓我愈發清醒,從而愈發悲傷。」N君手裡理應有一支煙,一支修長的,素凈的,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雲霧的煙。O君突然如是想。

「不要這麼想。」L君露出一個苦澀的,嘲諷意義的笑——如果我們把嘴角機械的拉長並上揚叫做笑的話。「所謂的同學分別的情誼,群體之間的紐帶,對於我來說,並沒有什麼站的住腳的理由。讓我想日後再見的人,哪怕千山萬水,哪怕雪擁藍關,只要我認為有相見的理由或是必要性,我將盡我所能去相見;而讓我沒有相見的念頭,甚至讓我敬而遠之的那些人,分不分別又有什麼區別呢?在我們彼此的眼中,我們只不過是互相知道名字的路人,僅此而已。比如X(一個相貌普通,話很少的內向女生,N君、O君、W君腦海中的畫面令人驚奇的同步),在我們餘下的,五六十年的生活里,我們互相想到,對,想到的次數加起來絕對不會超過五次,並且很有可能是很多年以後翻看畢業照片的時候。真正能夠讓兩個價值觀、興趣、思維方式不同的個體產生羈絆的群體只有一個,那就是軍隊。如果我們作為一支部隊,從訓練到戰鬥一直在一起,那麼到戰爭結束的時候,活下來的倖存者們將建立一種無條件的信任與親切,哪怕只是互相看到都會從心底綻放出微弱而長久的溫暖。是的,這是真正能讓我和X小姐,或是其他什麼人分別的時候哭出來唯一的辦法。」

「這樣的前提是你們足夠幸運,沒有被戰爭的牙爪撕碎。」N君露出了他一貫的嘲諷表情。「你並不是一台機器,只不過總是把情緒透支而已。你一個半月之前就在為懸而未決細碎瑣繁的工作焦躁,為尚未出現不知何方的妻子慌亂,為白雲蒼狗如水散流的命運擔憂,為度日如年白駒過隙的時間畏縮。你在這些東西到來之前就模擬了戰鬥一百次,所以你才在這一切真正成為達摩克利斯之劍的時候不知道去想什麼。」

「也不盡然。吃完飯我們不是去唱歌了么。走在路上,吹著遠方的風,切身感受到夜的寒冷與寂靜,我不禁仰望星空,看著無盡的黑夜。我想到這一年無數的畢業班,無數場相似而又獨特的筵席與情緒;KTV包房裡大多有人,而世界上又有無數的KTV,人們為了各種不同的原因在深夜歌唱不眠,恍惚中感覺我的視角被拉遠,無數的場景向我湧來,世界有如潮水,將我吞沒,我無力而無可奈何的窒息,無濟於事的掙扎。在那個瞬間我感到無盡的渺小,無盡的卑微,還有就是無盡的悲傷和絕望。他們從心底獰笑著出現,將我的五臟六腑撕碎,而我感受不到痛楚,只有令人絕望的麻木。我不禁伸出雙臂,想要擁抱這個紛繁的世界,然而回應我的只有無邊無際的安靜和若有若無的冷風。」L君不停搖頭,彷彿野獸一般。

「可是正因為如此,這個世界才如此的多彩啊。」沉默靜聽的W君發話了。「這個傢伙雖然很活躍,但是面對沉重的話題向來更是傾向做一個傾聽者。不過有可能他比較容易困吧。」O君偷偷的想。

「W君,我一直認為你是我們幾個里最適合這個世界的人。」L君並沒有正面回答他,「你的視野永遠是生根於怎麼做,而我們幾個的視角或多或少都混雜了為什麼要這麼做。而作為世界的一部分,我們的最優解,就是只想著怎麼做。為什麼的問題,是留給其他世界的神考慮的。生活啊!」L君大聲感嘆,彷彿是在萬能的神明座前。「這驢子背上的海綿!超出搬運的思考就是愚蠢的水滴,它們只會讓輕巧的海綿成為山嶺一般的存在。有些問題,甚至許多問題是不需要去想或者提前去想的。它們只會讓你發現,你的理想不過是個夢想,並且殘酷得讓人髮指。千萬不要像我一樣,去想一些沒有意義的問題,只是生活就好了。」他看著W君和O君,表情非常堅定,「不過就算去想了,也不能放棄,哪怕真的失去了勇氣。咱們四個,理性客觀的說,最多只有一個能成為所謂的成功人士,而且那絕對不是他的夢想,更何況最大概率發生的情況是我們都不是成功人士,我們有很大的可能在四五十歲的時候為著同樣的問題發愁,我們會因為工作上的雞蟲得失憂愁,為了房貸奔波遊走,為了孩子升學愁眉不展,白髮、皺紋和啤酒肚會向我們的驕傲進攻,甚至要為情變婚變的問題擔心。是的,這些問題我都想到過,我們在生活的五行山下,看著自家小孩吹的泡泡,泡泡折射出我們曾經不可一世的,堪稱輝煌的夢想。」L君的情緒有些激動,「你們知道么,去年寒假我實習的時候,最討厭的事情就是坐地鐵,在魚罐頭一般的車廂里,我看著那些禿頭的,發福的,穿著被汗染黃的襯衫,神情焦急而忙碌的大叔們,感到自生下以來最強烈的恐懼,對於那種狀態的恐懼。我不希望,然而又彷彿能清晰的看見,幾十年以後的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早早起床,在地鐵的兵荒馬亂中兵荒馬亂的擁擠,被比自己小許多的上司申斥,筋疲力盡的回到形式化的家裡,等待明天下一輪的沖刷。那段時間我處於崩潰的邊緣。」

N君在苦笑,那苦笑比哭還難看。「我認為,我們以後的生活,不是恐怕會變成這樣,而是一定會變成這樣。所以我並不是很恐懼。」

「不!」L君近乎在嘶吼,「我,我一定要掙扎。只有在見識並理解真正的恐懼之後,勇敢才會從心底站起來,而且這種重組的勇敢比起先天的無畏更加堅不可摧。這就是我對生活,對世界的回答。哪怕百分之百不能成功,那也不是我接受這種生活,這種狀態的理由。我將盡全力去掙扎,不要讓我的恐懼變成現實。我將為我寫作的夢想奮力一擊,即使失敗也不會後悔。」他咬住牙齒,恨恨的說,「我在大三的時候就對自己的人生可能做了兩種設想。一種是三十歲的時候,上著不疼不癢的班,住著不大不小的房子,有一個不喜歡也不討厭的,可能是相親認識的也可能是家裡介紹的妻子,過著平凡的人生。還有一種就是在事業上小有成就,並且觸發工作狂狀態導致連女朋友也沒有。我從小就為我的敏銳,我的邏輯,我的思路感到驕傲,並執拗的為自己和平凡畫著界線,所以後者更為我所喜愛並期盼,然而前者才是最大的可能性。」

一時間,L君、N君、W君和O君,誰也沒有說話。每個人都在想心事,想未來,想生活,想世界。

終於是N君打破了沉默:「然而真正的大多數,往往比我們快樂。」

「因為他們從不孤獨。」L君打開了他最後一瓶礦泉水。

「他們只需要抱著考證、留學、工作、愛的想法,就可以快樂的度過他們的一生。而我們,尤其是我和你,L君,我們想的太多,然而除了無可奈何什麼都做不了。」N君說著L君,卻看向O君,「譬如O君,你現在確立了你的工作,並且已經完成培訓,這步棋確定了,你在我們這一級學生中,從社會的角度,至少可以確保一個中游的排名……」

「我不認為我們是可以被排名的。」O君顯得有些惱怒,無論是對N君的觀點還是態度,「如果從每個人自己的視角來看,價值都是不一樣的,比如,我就從沒有為我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

「可我說的是社會的視角。」N君有些不耐煩,「有些事在你看來不會後悔,然而站在上帝視角來看,它並不是一個最優解。譬如我家長,有些證他們當時覺得早一年拿晚一年拿無所謂,他們也沒有後悔,可是當他們在如今的歲數,回看他們的決定,他們發現是有區別的。」

「是的。在歷史與世界的眼裡,它們從不會——既是沒有必要,也是沒有可能站在你的視角來看問題。它們只需要考慮大多數和它們的意志,也就是歷史規律和世界法則。我們,終究會變成史書或是地方志上一個個鉛印的名字,史書上一個個的名字或是『士卒二十萬』一類單調的符號,背後藏著一個個鮮活的,曾經渴望著美好或是卓越的名字。這就是殘酷的世界啊。」L君接過了話頭,「並且,其實看上去我們擁有很多選擇,然而真正的選擇只有一個。我們在選擇當時所接受的教育,見過的人,心境,這些唯一的狀態將會確定事情的結果。就像薛定諤的貓,從現實的角度來講,開關觸發與否的狀態是確定的,貓的死活也是確實的,只是我們不知道,從而我們獲得了有多種選擇的假象。」L君突然轉過身,揮舞手臂的動作好像在從小酒館的桌上拔起一柄匕首,「我是篤信命運的,然而我從未臣服於命運。因為命運就是我們自己。」說罷他起身,「散了吧,你們看W君都快睡著了。」

W君表示認同,他確實困了。

於是男孩們拿起自己的椅子,各回各屋睡覺。O君走出門後順手把門關上,然後他才想起除了住在這個寢室的N君,L君還在裡面呢。他恍惚中聽見N君喃喃到,「咋把門關上了,你還得出去呢。」以及L君的回應「老哥,你先睡吧,醒了明再聊。」之後毫無預兆響起的是See You Again的旋律,O君在想起自己已經畢業五年的同時,想起這首歌是自己從大一時候就開始當做起床的鈴聲,再看看以為提著椅子的空蕩蕩的右手,苦澀一笑。

於是O君從床上坐了起來關掉手機的鬧鈴。他看到06:42的顯示。距離上班預計的出門時間還有十八分鐘。隨後他想到今天好像是周末,不用上班。他坐在床上,看了看睡夢正酣的O夫人,開始回想剛剛的夢,或者說回憶。L君和N君說的話居然成為他們倆至今為止最後的對話,N君在那一天的八點半起床,孤身一人回到了他在南方的故鄉,再也沒有回到這座城市,聽說他在那邊上了研究生,又讀了博士生,最後留校當了老師,而L君在那天的十二點正午醒來,並且在下午登上了去往北邊家鄉的火車,再沒有消息。而W君也如L君所言,生活的比較滋潤。他在國外讀了研究生,回到他的家鄉——南方最大的城市之一,考了公務員,聽說近兩個月已經交了新房的首付,並且好像正在組織畢業五年的聚會。O君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疲倦和悲傷,於是長嘆一聲,鑽回被窩,繼續周末的補覺。

後記:這篇小短文是臨時寫的,作為眾生相這個專欄的序吧。也許認識我的朋友們會看到這篇文章,並且在L、N、O、W四人中發現自己或別人的影子,甚至對號入座。在此,我想說,L、N、O、W哪個都是我,哪個也都不是我,同時也想對為他們提供原型的朋友們道一聲謝。我衷心的希望你們,以及我愛的人們,以及愛我的人們,都能找到自己的快樂和幸福,與自己的夢想一起,乘風破浪,不可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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