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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年記事

1930年,四川饑荒開始蔓延。

到1933癸酉年,幾個月沒下過一滴雨,三月還未栽秧,田地乾涸,作物歉收。

四川四川

四面都是山川

山川里有一個小鎮

小鎮南側的山頂上有廖廖人家

人家裡有戶鰥夫

鰥夫帶著他六歲的女兒

住著屋頂鋪滿茅草的泥土房。

「老何,把你幺女帶起,快些下山去,聽說青龍鄉有大老爺在放糧!」一聲粗嘎的大叫從木門外傳過來。

老何一聽,放下手中的箸子,把一盤煮過的野菜根推到幺女的面前,看看她面黃肌瘦的沒了樣,心沉了沉,喚她吃乾淨。

老何便是這鰥夫。

打聽到消息屬實,老何便拿過門檻角的草鞋穿上,底都快磨破了的草鞋上有大塊泥。他一邊用手摳掉,一邊大聲叫:「幺女!快些,跟爹下山去。」

幺女眨眨眼睛,不大情願的從門檻處踏出來,低頭看自己褪色的粗麻衣,一塊污黑一塊白黃。一手扯住袖口處,那袖口髒的看不出顏色,麻被磨的一縷一縷。

「爹,我不想去。」她看著老何,「我鞋爛了。」老何看著女兒的樣子越發來氣,眉頭越皺越深,大聲罵道:「老子鞋是好的?不去就沒得飯吃!晚上我要是不回來,你一個人要被野狗吃。」

幺女一直沒抬頭,只覺淚水已經溢出眼眶。

「賠錢貨,莫給老子哭,看到就煩。」老何站起來,一把拉過幺女細細的手臂往大路疾步走去。幺女人小腿短自然跟不上,幾次被拖到摔倒,後一次磕在石塊上,放聲大哭。

老何轉身看她,她個子還是那麼小點,頓了頓,又把她拉起來,拍了拍她的褲子,兇巴巴的吼:

「不準哭!」

腳步放慢了些,身後也變成了隱隱的啜泣。

下山的路很難走。因為帶著幺女,老何只能遠遠走在幾個鄰居後邊。又聽說近來討飯的人愈來多了,對面山上已經有一起吃小孩的事。想到這,老何便使了勁,抱起幺女,快步向鄰居攆去了。

到了鎮上,到處是討飯的人,人們餓的皮包骨頭,衣衫襤褸,微弱痛苦的呻吟聲此起彼伏,整個街道都沒了氣息似的。

幾個月沒吃過一頓飽飯的老何,早已沒了力氣,放下幺女喚她自己走著。

到青龍鄉還有好長的路。

「你們是去等放糧的?莫去啦!早就放完啦!我從早上等到現在都沒排上,幾百米的隊啊。」在半路上,一個男人對他們說道,從懷裡掏出麻布口袋,對老何晃了晃,想證實自己絕對沒有撒謊。

烈日當頭,人被曬得口乾燥熱。老何額角的汗珠一顆顆滾下來,他眯了眯眼,看看前方一條黃土路,時不時有人從遠處的地平線走過來。

又看了看已經走掉的男人,他光溜的脖頸上一層皮被太陽曬得打了卷。

再看了看身旁的幺女,她也正半眯著一雙被太陽曬得睜不開的眼,看著自己,像是在無聲的詢問。

爹,我們現在怎麼辦呢?

那一刻,老何心裡湧起一陣絕望。他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嗚嗚的哭了起來。

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就突然哭了起來。

幺女一聽父親哭,彷彿世界的一根承重梁倒塌了。她嘴一癟,哇的一聲也大哭起來。

父女二人的哭聲引來不少人側目,但誰也停下來詢問。

這個年代,沒人顧得上人。

「小女娃,不哭了,嬸給你一串銅錢,拿好啊,讓你老漢給你買米。」一道溫柔的聲音從幺女的頭頂傳來,她還沒抬起頭看。面前的父親已經騰地站了起來。

那是一位和藹的中年婦人,離她不遠站著一名中年男人。看著是丈夫,正等著她,眼裡的神情似乎極不贊成妻子這種多做閑事的態度。

救人一時罷了。

老何彎腰,把幺女的小手握住緊了緊,那一串銅錢似乎能救他的命。

他尷尬的笑了笑,喚幺女給婦人道謝。

在有人的地方,老何的手一直沒鬆開幺女握著銅錢的手。大人牽著小小的人,在烈日下,往家的方向走。

「爹,我肚餓,還想喝水。」看著父親帶自己走到山腳下了,離鎮上越來越遠,幺女忍不住開口。

老何抿了抿嘴,因饑渴而不時舔著嘴唇愈來乾燥。「幺女乖,鎮上沒地方賣饃,你記得半山腰那有口井吧?到那就有水喝了。」

幺女垂下頭,儘管父親少有溫和的語氣,但她仍舊不敢再說。

半山腰有處叫懶板凳的地方,顧名思義,上山走倦了的行人可停下來歇歇。

這處地方,位於山崖下,再是天乾物燥,它總是陰冷潮濕的。一排長長的石凳像是嵌在裡面,自地面到凳子腿上長了一層薄薄的青苔。人往裡一坐,四周的冷空氣便向全身侵來,格外沁涼。

「快去喝水。」老何指著板凳拐角處。

那轉過彎走上兩米便能看見一口石塊堆砌的井,井很淺,像水窪的形狀,能看見井上方有從石崖浸出來的一汩水。水滴滴答答的,往井裡流著,從未斷了。

「來,把銅錢給爹,爹給你撿著。」

老何掰開幺女的手,把手中的銅錢慢慢抓過,再慢慢地擱進了自己衣兜。

幺女看了看爹,又看了看拐角處,「爹,那裡黢黑,幺女不敢。」

「沒事,爹就坐這等你,你一喊爹就答應。」老何說。

「爹,你不喝水么?」幺女再問。

老何眉頭一皺,隱隱有些發怒了,看著幺女,隔了一會,平和的道:

「不喝。」

幺女不再問,邁著短短的腿向拐角走去,嘴裡一邊喊:

「爹。」

「哎。」老何應了一聲。

「爹。」幺女走到井邊,再喊了一聲。

「哎。」老何又應了一聲。

幺女從井邊的小樹枝上扯下一片寬寬的樹葉,疊成漏斗形狀,趴在井口處,伸出去舀清澈見底的水。

待水舀上來時,已經滴滴答答漏掉了一大半。幺女趕忙用嘴接了,喝過一口又伸手去舀。山裡的水很涼,順著喉嚨下肚,五臟六腑浸透了似的。

「爹。」幺女又喚了一聲。

沒有人應。

因著太餓太渴,想著還有一半的路上是喝不到水的,幺女一邊等著父親的回應,一邊不停的舀水往肚子里灌。

彷彿這樣,她就飽了。

飽了,她就能有力氣走回家去。

等到她實在喝不下了,肚子撐的難受,便扔了樹葉,轉身往父親歇腳的地方去。

「爹。」幺女一邊走一邊喊。

等到走出拐角,板凳上沒有見著父親。

再往一側的路上看去,遠遠的石板路伸向山頂,空無一人。

「爹!」幺女大喊。

「爹!爹!」幺女嚇得大哭起來。

「爹!」

「爹!」

「爹!」

幺女大聲哭喊著,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再喊了幾聲。

終究是沒有人應了。

四周全是高山,上山的路,不只這麼一條。幺女照著僅有的一點記憶,踩著石板,往山上走著。她一邊哭喊,聽著四周傳來回聲,她喊的越大,回聲就越大。

這是誰的聲音呢?如此尖銳刺耳,如此的悲慟哀切,如此的,絕望難過。

幺女終究是走不回去了。

她並不識路,近來幾天也沒有食物下肚,她連腿都抬不起來了。

也因著在極度饑渴的情況下,她突然喝了太多的冷水。

她的臉和腿已經腫大起來泛出青色。

路上她已經乾嘔幾次,再吐不出什麼東西來。

她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裡,她只知道天快要黑了。

天黑了,就有豺狼和野狗,還有她從來沒見過的豹子要出來了。

父親說,野物看見落單的小孩是要吃掉的。

她會被吃掉。

她不想被吃掉。

幺女這麼想著。

她邁著艱難的腳步一步步,幾乎是拖著,也幾乎是爬著往山上去。

她看見田地了,她欣喜若狂,喉嚨里卻再也喊不出聲。

是要到家了么。

久旱逢甘霖,那一夜竟然下起了暴雨。

凌晨,人們被雨聲驚醒,家家戶戶從家裡走出來,站在雨中,大聲喊著哭著:

「老天有眼啊!」

次日。

空氣是濕潤的,哪怕田地間寸草不生,人們也毫不掩飾臉上幸福欣慰的神情。

彷彿大家都在對對方說:就在土地下面,有嫩芽立刻就要破土而出了,食物,就要有了!

半山腰的幾戶人家開始去找種子,紛紛沿著小路往山下走著。

「你們停下!那兒躺了一個女娃!」一個瘦小的男子喊道。

大家一起往他指著的地方看過去。就在小路一旁的荊棘叢邊,那兒橫著塊小石板,以往都是供背重物的人們歇腳用的。

此時,小小的石板下面,蜷縮著一個小小的女娃,一半的身體被泡在水窪里。

她緊閉著雙眼。穿著分不清顏色的破舊麻衣,全身腫脹,泛著青白顏色。雙腿被水泡的已經起皮,一雙鞋底磨破了的草鞋也只剩下了一隻掛在腳上。

「這是哪個狠心的爹媽啊!」一名婦人哭了起來。

男人們都皺起眉頭,紛紛嘆氣。

山頂上一家泥土房外,一名男子正鋤著地,他穿著破舊草鞋,草鞋上粘著厚厚的泥。

「老何,這幾個月都沒看見你幺女了啊。」路過的一位鄰居笑著,裝作不經意的,和他提起。

老何鋤地的姿勢一頓,慢慢抬起頭來。眼神閃爍躲避,又望了望他處,才轉過來,牽強的沖他笑了一笑,也不做解釋。

隨後回到門檻上,一邊扣著鞋底的泥,一邊側過頭想要喊人,嘴巴剛剛張開,喉嚨里卻沒發出聲音。

是了,還能喊誰呢。

二十多年後,老何躺在床上,身邊無一人照料,病骨支離,整張臉瘦的只剩下了一層皮,顴骨高的像要綳出來。

幾後病入膏肓,想要起身也成了奢望。

他渾濁的雙眼噙滿眼淚,聽著院子外幾個小娃大聲的歡笑,玩著老鷹捉小雞的遊戲。

「連娃,連娃。」他艱難的喊了一聲,喊上一個字似乎就要用盡他的力氣。

「幹啥?」那被喚到名字的男娃耳尖,趴在窗戶上望他。

「幫我,舀碗水來,好不好。」老何的語氣似乎是祈求。

連娃轉頭去看他同來的幾個小夥伴,小眼瞪小眼,一個個看起來是在思索。

這時一個小娃擠開連娃,趴在他窗戶上,誇張的捏著鼻子,一邊大聲道:

「臭死了!讓你兒子給你舀水喝呀,你要不要喝尿啊,喝尿我就給你舀!」

老何雙唇顫抖,眼淚從眼角溢了出來。

他嘔出一口污血,心像被人用斧子狠狠砸出了洞來,再扯出來,放在地上踩了個稀爛。

他望看頭頂上的蚊帳,蜘蛛網在邊角結成了團,上面綴滿了黑色的灰塵。

過了好久,他慢慢的閉了眼睛。

山上的人家總是隔得很遠,等人們聞到屍體的腐臭味,才意識到事態不好。

打開他房門時,發現已經死了好些天了。

蒼蠅在他蚊帳上嗡嗡的亂飛,污穢的床單上染了不知道什麼東西混雜在一起的膿水。

那個老人就硬邦邦的躺在床上。

是了,他已經是個老人了。

他死的時候,竟然是這副慘狀。

也許他沒有想到。

也許他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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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我要外婆講到這事情的時候,我同她總是忍不住眼角掉淚。

外婆總是嘆:

「狠心吶,那麼小的人,自己有一口吃的,也該給她分半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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