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的我,殺死了三十歲的我

文/龍偉平

1

遇到邢俊是在公司年末的一次宣講活動上,在此之前,我沒想過還能遇見他。

那天下午,忙完整場活動的我,正在會議廳後邊的休息室休息,剛點著煙準備換鞋,市場部一個實習的小妮子跑進來跟我說:「溪溪姐,有個客人的包落下了,你看......」

我收起打火機,抬頭見她手裡拿著一個灰褐色的手包,皮質的,大概是裝證件用的。

「幾號座發現的?」

「三十六號。」

「放這吧。」我吸了口煙,緩緩吐出,「你把下午簽到的單子拿給我看看,等下我給客人送過去。」

那場會議座位編了號,參會人員也是登記後由公司統一安排的住宿,要找到失主並不難,只是有點麻煩。

過了片刻,那妮子從簽到人員哪裡拿來了名錄,我抽完煙,換了件外套拿著手包往客人住宿的酒店走去,不多時,我到了三十六號客人房門口。

摁了幾下門鈴,裡面沒反應。

這麼快就收拾完東西走了?我心想。

又摁了幾下,等了片刻,裡面傳來一陣窸窣的開門聲。

門打開,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面孔出現在我眼前,上身是一件藏青色的西裝,乾淨合身。

「你好。」

「劉先生是吧?」我把包遞過去,說,「你東西落會議廳了。」

對方接過手包,古怪的打量了我一眼,猶豫了一會兒,吐出兩個字:「陳溪?」

我麵皮抽動,詫異的看著他。

「你是陳溪?」他說。

我點了點頭,心裡一頭霧水。

「我是邢俊啊。」他笑了笑說,「不記得我了嗎?」

我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天,他代替了他公司那位劉姓同事過來參加活動。

「想起來了嗎?」他問。

我怎麼可能忘記?我不僅沒有忘記,這個名字的主人迄今為止都在我的心裡佔據著重要位置,他曾是我情竇初開的對象,只是那件事發生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

「變化真大,差點都認不出你來了。」他說,「還好,我一直記得你眉毛這裡缺了個口子。」

他拿手比划了一下,像招呼老友把房門打來,說:「進來坐坐吧。」

我木立門口,頓時不知該說什麼。

「要不,去樓下的咖啡館聊聊吧?」他提議。

他想了想,把那個手包扔回床上,語帶徵求說:「好多年沒見到你了,聊聊吧。」

他確實是邢俊,從他叫出我名字那一瞬間我就確定了,即便這麼多年他的相貌有很大的改變,但你知道,某些與生俱來的小動作並不會隨年齡增長而改變。

他把房門關上,攏了攏外套,復又問我:「你還好嗎?」

「挺好。」我說。

「那就好。」他說,「這麼多年沒見,還挺想你的。」

他踮著腳往電梯口走去,我跟著後面,過了片刻,我問他:「你的腳......」

他愣了愣,反應過來說:「哦,傷了筋骨,走路還是有點顛,不過已經看不出什麼了。」

他的腳在那件事中受了傷,萬萬沒想到,竟會留下後遺症。我胡亂想著,耳邊傳來「叮」的一聲,電梯來了,他順勢抓著我走進電梯,跟多年前那次經歷一樣。門一關上,外面的喧嘩戛然而止,彷彿進入了另一個維度。

電梯徐徐下沉,只剩下輕輕的嗡聲從頭頂傳來,在這樣一個近乎靜止的空間里,那些陳年舊事如同瓶底的殘渣復湧上來。

2

距離那件事已經過去整整十六年,即便如此,我依舊清晰記得那天的每一個細節和畫面,事實上,我從來沒有忘記,它像就病毒,潛伏在我的血液里,膨脹、發酵,令我每次想起都寒毛顫慄。

如果把時間倒回十四年前,你會看到一個截然不同的我,一個瘋瘋癲癲遭人嫌的我。那時我剛上初中,跟以往那些暑假一樣,我會央求父母讓我去鄉下外婆家住一段時間,不僅因為那裡好山好水無人管束,更因為那裡有我最愛的外婆,以及我年少最好的玩伴——邢俊。

邢俊家就外婆家隔壁,他大我兩歲,是初中三年紀學生,我記憶里很多個難忘的夏天都是跟他一起度過的,他謙虛、溫柔,全然不似那些愛欺負人的男生,我信任他,喜歡他,尤其讓我著迷的是,他對我很好。

那天午後,我們依偎在牆根上,用腳撥弄著地上的草葉,商量著去哪裡玩。太陽有點大,周圍的草木一副病懨懨的樣子,當我抱怨這些遊戲都玩膩了時,邢俊提出可以帶我去後山的水庫看看,跟怕我拒絕似的,他誇張的比劃,說,你不知道,那個水庫邊住著一個老頭,很喜歡釣魚,有一次,老頭從水庫里釣上了一條幾十斤重的怪魚,渾身長滿了逆鱗,連貓見了都怕,那老頭便把那魚帶下來給大家看,結果誰也沒見過,更不知道叫啥名,他尋思這魚怕是不能吃,唯恐觸犯了湖裡的神靈,只好偷偷放生了。

邢俊說到的那個水庫我知道,只是怕出事故,每次出去前外婆都表情嚴肅地叮囑我別去庫區玩,她說,那湖裡有妖精,專門抓小孩吃。但那次不同,那次是我最信任的夥伴提出來的,所以我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等我們踏著蟬鳴鳥叫來到了水庫邊,太陽已經快下山了,不得不說,那真的是一片很大的水域啊,水質清澈,涼風習習,周圍長滿了各種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如傳說中的神隱之地。

太陽從頭頂打下來,在水面上灑下片片光斑,我和他在庫區碼頭上坐了一會,接著起身沿著樹林下一條人工開鑿的小路往下遊走去,那時已經是傍晚,陽光不再刺眼,像匹馴服的小馬,跟著我們後面。

我們年少膽大,貪圖新鮮,也不知沿著那條路走了多遠,卻一點都感覺不到累,更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等我們駐足觀望時,才發現自己早已穿過了那片樹林,來到了庫區的另一邊,這時候,眼前出現了一方高聳的堤壩,氣勢恢宏,望而生畏。

邢俊說,看到了嗎?那就是水庫的閘口,每年只在枯水期打開一次放水灌溉,我知道他也沒親眼見過。

我們順著那排土堤走到大壩下面,這時,視線里突然出現了一條完全陌生的公路,為什麼這麼說,因為那時候外婆家所在的鄉村幾乎全是泥路,連柏油路都很少見,可那條路卻鋪滿了水泥,蛇蛻般蜿蜒在山坡上,看上去同周圍的場景格格不入。

正當我為此困惑不解時,一輛黑色的小車從遠處開來,飛快的從壩下那條水泥馬路上駛過,那是一輛樣式有些古怪的小車,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

我問邢俊,你知道這條路嗎?

邢俊搖了搖頭,獃獃地盯著那條遠去的水泥路,一言不發。

就在我們疑惑間,又有幾輛款式各異的車輛從水泥路上經過,那些車輛外形之新奇,令我和他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我獃獃地注視著那幾輛車遠去,逐漸在心裡為眼前這無解的現象找到了一個一戳即破的解釋,我打賭說,你信嗎,這路一定是妖精變出來的,邢俊自然不信,而且他的語氣不容置疑,這讓我有些生氣。

就在這時,又有一輛白色的轎車從遠處駛來,我看了他一眼,說,你等著,說完,我彎腰從壩上拾起一塊巴掌大的鵝卵石,偷偷在心裡計算,等那輛白色轎車經過時,我想也沒想,用力一扔,鵝卵石在空中做了無數個大轉體後,「嘭」的一聲,砸在轎車的前擋風玻璃上,玻璃應聲而碎,緊接著,又是一陣刺耳的轟鳴聲傳來,在我們來不及反應的短暫時間裡,那輛「中彈」的轎車偏離原有軌道,一頭栽進了前邊的土溝里,突突的響,像一頭瀕死的牛。

我死死盯著那輛出事的轎車,來不及求證眼前這幕到底是真是假,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捷足先得從心裡冒出來。

過了一會,我親眼看見那輛白色轎車裡鑽出來一個頭破血流的年輕男人,穿著一件淺色的羽絨服,衣襟上沾滿了刺目的血跡,男人彷彿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災禍搞懵了,傻子一樣站在哪裡,接著,我看到他鑽進車裡,拖出一個年輕的女人,那個女人顯然沒他那樣幸運,渾身是血,早已不省人事,男人抱著女人慘叫了幾聲,抬起頭四處張望,彷彿想找出扔石頭的人。

我徹底驚呆了,雙腿像抽了骨頭一樣無法動彈,邢俊到底比我大,他很快清醒過來,連忙拽著我往壩上走去,那人顯然也看到了我們,他像頭受傷的獅子,穿過馬路朝我們追來,不知是因為傷口發作還是其他原因,那個男人追了一陣便折回去了,只剩下被嚇得魂不附體的我們,在荊棘叢生的林子里亂躥。

那一塊地形複雜,荒草叢生,邢俊走得急,要又顧及我,根本無法看清道路,一個不小心踏空抱著我從坡上摔了下去,我身量小,並無大恙,他卻被一根尖銳的倒樁刺穿了腳跟。

到家已經是晚上了,我沒有勇氣交待受傷的原因,更不敢提起那個渾身是血的男人,只撒謊說是在後山玩耍受的傷。

從那之後,我每每想起這件事,便有如異物在喉,渾身難受,因此再沒有在暑假去外婆家。

隨時間推移,我後來得知,邢俊一家在他上高中後舉家搬遷到了某座沿海城市,此後,我們天各一方,再也沒有見過。

3

我以手撐頜,望著夜幕下的街景發愣,許多事情像一團麻糾纏在一起,看不到理清的希望。

邢俊放下杯子,雙手交叉在胸前,問我:「結婚了嗎?」

我搖了搖頭:「你呢?」

「沒找到合適的。」他又問,「你有男朋友了嗎?」

「沒找。一直在忙工作。」

「這樣也挺好。」

短暫沉默後,聽到他幽幽地問我:「你還記得那件事嗎?」

我收回目光,看著幾束光線在他臉上跳動,點了點頭。

「那真是件非常奇怪的事啊。」他看著我,心照不宣地說,「你知道嗎?我前幾年專門回去看過,才發現那個水庫根本沒有大壩,更不可能存在那樣一條水泥路。而且我去附近打聽過,沒有人見過那條路。」

我胸口一跳,機械地攪動著杯子里的拉花,半天才說:「有沒有可能,是環境改變導致那條路消失了?」

「環境改變?」他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說,「那得什麼樣的環境改變才能讓一條路徹底消失?」

是啊,什麼樣的環境變化會讓一條路出現又消失?即便是二十級的地震也不會有這樣的效果吧?

我忍不住苦笑,可是怎麼解釋那天我們看到的一切?難道真像我外婆所說那個湖裡有妖精,那一切妖精變出來的?包括那輛出事的車?全部都是?

簡直太荒謬了,無法想像。

過了一會,邢俊舒展眉頭,抿了口咖啡說:「算了,別說這些了。還是過好以後的生活更重要。」

話音剛落,我手機就響了,一看,公司領導打來的,問我去哪兒了。

我回了幾句,掛斷電話才發現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我嘆了口氣,把手機放回包里,從座位上起來說:「我得回去了,天塌下來明天也要上班。」

他起身,搓了搓手,徵詢道:「我開車過來的,送你回去吧?」

我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算是默許。

從咖啡館出來,穿過一片熱鬧的廣場,我們很快走到酒店停車場外圍,我在入口處等他,過了一會,一輛黑色小車從裡面出來,車門輕啟,裡面那人向我招了下手:「你住哪?」

我坐進車裡,報了個地名,靠著座椅開始想那些有的沒的。

他車技很好,開得很穩,幾乎察覺不到車體的震顫,許是先前的對話消耗了太多精力,我們一路無話。

不多時,車子循著夜色開到了公寓樓下。

他朝窗外望了一眼,說:「你買在這兒?」

「租的。我哪裡買得起這裡的房子。」

「也是。」他笑笑。

我拉開車門走了出去。

「謝謝。」我說。

他拿著手機晃了晃:「常聯繫。

4

事實上,沒過半月我們又見面了。

那是在宣講會過後的第十天,邢俊就職的公司對我們公司宣講會中提及的項目很感興趣,商議後決定進行二次洽談,而對方公司過來接洽的人員就是他。

當晚,我們約在一家高檔會所見面,說來也巧,另一個洽談人員就是上次他代替對方參會的那個劉姓同事。

那場洽談持續了近兩個小時,遺憾的是沒有結果,那位劉姓同事覺得我們報價高過預期,無法給出確切答覆,要回去商議決定,這是一種委婉說法,如同面試結束,招聘官讓求職者回家等那個永遠不會出現的消息一樣。

這並沒有什麼,生意就是這樣,成或不成都是一對一,要是每單都能成,那才不正常。

從會所出來,已經晚上十點,那位同事打了聲招呼後便驅車離開了。

天氣很冷,呵氣可見,邢俊手插口袋,走在我身邊,臉上平靜得很,看不出這單生意成敗與否對他有什麼影響。

再有兩天便是聖誕,附近的店鋪都裝點上應景的卡通圖片和花束,一派祥和的節日氛圍,夜風蕭肅,人潮洶湧,我緊了緊外套往街邊走去,他從後面趕了過來,說:「你好像不是很開心?」

我停下腳步,看了他一眼:「你哪看出我不開心?」

「因為剛才的事?」他問我,「這單生意對你很重要嗎?」

我扭過頭,從包里翻出煙,顫巍巍抖出一根點著:「還行,不重要我也不會大冷天的趕過來了。」

他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又問我:「現在去哪兒?」

「回家。」

他朝街上望了一眼,說:「我送你回去吧?」

「行。」

我吸了一口,感覺身心舒適很多,笑說:「只要你不嫌煩,我沒意見。呵呵。」

「怎麼會呢。」

他露齒一笑:「求之不得。」

我也笑了,當他開玩笑,跟著他往泊車的地方走。

「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他突然問我。

「有幾年了。」我吐了口煙,說,「心裡煩,抽煙會好受些。」

「你抽煙的樣子令人著迷。」他笑說。

他打開車門,我掐滅煙蒂鑽了進去,車子發動,在轟鳴聲中駛進了街市。

我全身放鬆靠在座椅上,看著兩側樓宇巨大的影子在車廂內划出一道道痕迹,心也跟著跳躍起來,白天堆積的緊張逐漸從身上抽離,在他身邊時總感到莫名的輕鬆。

說來也怪,我和他十多年沒見,重逢不過數日,卻一點隔閡都沒有,好像中間並不曾分開,而是像情侶天天膩在一起。

他輕車熟路往我住的地方開,快到公寓樓時,他忽然減緩車速,輕聲說:「其實上次我騙了你,事實上,我幾年前回去是想去打聽你的消息,只是聽他們說你們家很早都搬走了,我閑著沒事才順便去了那個水庫。」

我扭過頭看了他一眼,聽他問我:「知道我為什麼到現在都沒結婚嗎?」

我搖了搖頭,臉有些發燙。

車停下,他說:「因為我從來沒忘記你。」口氣不像是開玩笑。

「這些天之所以沒聯繫你,是因為我必須要確定一件事,我是不是還像從前一樣喜歡你。」他說,「現在我終於確定了,我喜歡你,從初中到現在,一直喜歡。」

他忽然抓著我的手說:「而且我能感覺到,你也一樣,對嗎?」

「做我女朋友吧。」

5

幾十天後,項目的事情有了轉機,我不知道這個事情邢俊在中間起到了多大作用,總之,他那位劉姓同事打電話過來說,我們如果能把報價降低兩成,可以考慮合作。

事實上,很多項目前期為了預防客戶壓價,報價都是虛高的,即便降低兩成,對我們來說依然有利可圖,各方利益推動下,事情很快便定了下來。

接洽進行到這一步,幾個接頭人之間於是有了一次聚餐,目的很簡單,就是慶祝加聯絡感情,以求日後謀得更多利益。

這種形式的聚餐當然沒什麼意思,但看在錢的份上,大家還算笑得盡心儘力。

聚餐結束,又是午夜了,因為項目的事,兩方都很高興,酒嘛,自然不會少喝。

我踩著高跟從酒樓出來,有些暈眩的往街邊走去,邢俊追了上來,扶住我,揮手替我攔了輛計程車。

下了車,我靠在他肩上,扭過頭,醉眼迷離地說:「不上去陪我坐坐嗎?」

他愣了下,攬過我的腰,笑說:「坐,當然要坐。」

我拽著他的手臂,腳步踉蹌往電梯口走去,電梯停在二十九樓,等待中,心裡那股衝動越來越強烈,我把頭湊到他耳邊:「你上次說的話還算數嗎?」

「那次?」他故意問我。

「就是讓我做你女朋友那次。」

「當然算數。」他語氣斬釘截鐵。

「那好。」

我轉過頭,手摟上他脖子:「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女朋友了。」

「為什麼突然答應了?」他喜道。

「一把年紀了,又不是小姑娘,裝矜持給誰看。」

我笑了聲,說:「實話告訴你,初中那會我就看上你了,不然我才不和你玩呢。」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電梯來了,他興奮地叫了一聲,將我攔腰抱起,走了進去。

6

一個禮拜後,公司開始放年假,因為是工齡五年以上的老員工,足足有二十天的帶薪假期供我揮霍。

忙完了手頭工作後,我開始認真的安排即將到來的這二十天假期,自駕游、出國、衝浪,那些想做而沒做的事都被提上日程。

置身熱戀中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幸福,

周末下午,我和邢俊提著大包小包從外面逛街回來,我興奮地把這兩天做的規劃告訴他:「你有沒有什麼更好的安排,如果沒有,我們明天就動身吧。」

聽完,他問我:「這麼急啊,可以晚兩天嗎?」

「為什麼?」

「我哥們結婚,就這兩天。」他說。

他哥們就是那個劉姓同事,他倆打一進公司便互相幫襯,感情十分要好。

見我沒說話,他湊過身來說:「放心,就兩天,不會耽擱的。還可以順便構思下我們的婚禮。」

「去你的。」

我抓起一個抱枕朝他扔過去,佯嗔:「誰要跟你結婚。」

7

第二天下午,我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去參加他哥們的婚禮,幸運的事,那傢伙老家就在這城市周邊一個縣裡,雖然在鄉下,但距離並不遠,一天之內往返毫無壓力。

收拾好東西提下樓時,邢俊人不知跑哪去了,正當我拿起手機準備給他打電話時,一輛白色的奧迪A6從遠處來了過來,發出一陣轟鳴,我的目光立即被那輛車吸引了過去,停頓間,車門開啟,裡面出來一人,一看,正是邢俊,他穿著一件淺色的羽絨服,看起來精神矍鑠。

我提著東西,走過去問:「你的車?」

「嗯,新買的。」他說,「還勉強吧?」

「那輛黑的呢?」

「那是公司配的。」他說,「之前不是單身嘛,用車的地方不多,所以一直沒買。」

原來如此,我掃了這輛白色奧迪一眼,感覺有些眼熟,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怎麼了?」他問我。

我回過神:「沒什麼。」

他打開車門,道:「那咱們走吧。」

我把袋子東西放在后座上,彎腰坐進車裡,心不在焉的盯著窗外千篇一律的街景。

「是不是不舒服?」他關心道。

「沒有。」我說,「你開車吧。」

他看了我一眼,沒再追問,發動汽車往街上開去。

不多時,車子離開市區,來到城郊高速上,高樓大廈開始變少,水泥森林裡常見的黑白灰逐漸被更多的雜糅著黃綠的景色取代。

我靠在座椅上,心噗噗直跳,一直沒有說話。

隔著玻璃往外望去,天空有些發灰,幾朵臟雲懸浮在四周,像個愁眉苦臉的人。

見我不作聲,他到底還是察覺到異樣,扭過頭,向我確認:「你真的沒事?」

我轉過頭,說:「沒事。你仔細開車。」

「好吧。」他再次把注意力放在駕駛上,「不舒服跟我說。」

「嗯。」

轟鳴聲中,車子離開高速,駛進一條縣級公路上,前方的車也越來越多,車子開開停停,最後停在了路上。

「堵車了嗎?」

「好像是。」

他探頭望去,前面確實堵了不少車,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一直沒有開動的跡象。

「等等吧。」我說,「應該很快就通車了。」

他沒說話,靜靜等了十幾分鐘,接著瞄了眼手機,說:「這得等到什麼時候。」

說完,他朝附近掃了一眼,不遠處的山坡上,一條發白的水泥路蜿蜒在樹木草叢間,像是一條銀白色緞帶,若隱若現。

我莫名感到心火躁動,唇舌乾澀,說不出哪裡不對勁,取出一瓶水,擰開瓶蓋喝了一口,短暫的停頓中,邢俊已經做出決定,掉頭把車開進了那條水泥路,我知道他想繞過這段擁堵的公路,實際上我們也並不那麼趕時間。

慶幸的是,這條水泥路上的車輛果然比剛才那條公路少了很多,一路都很通暢,他有些興奮,彷彿在為自己的選擇而高興。

我轉過頭往窗外望去,草木蒼茫,滿眼都是勃發的綠,這時,車子拐過一個惡彎,一絲奇怪的情緒湧上心頭,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熟悉起來,就好像,在遙遠的夢裡見過。

沉思片刻,我抿了抿嘴,終於忍不住問道:「這裡我們是不是來過?」

「怎麼可能。」邢俊吃驚道,「你發燒了吧。」

我低下頭,不再說話,車子已經拐過彎道駛到了坡上,邢俊在我耳邊吹起了口哨,他一放鬆就會這樣。

我靠著車窗,忍住胃裡的不適,看著車子起伏在山坡上,就在這時,耳邊傳來嘭的一聲,嚇得我心驚肉跳,一個堅硬的物事從天而降,狠狠砸在前擋風玻璃上,像是一道驚雷劈中了車體,隨之而來的是玻璃破裂的聲音,凌銳,可怕,我尖叫了一聲,與此同時,碎裂的玻璃伴著巨大的慣性划過我的手臂和臉,千分之一秒中,我竟然看清那個東西——一塊拳頭大的鵝卵石!

邢俊徹底慌了神,手忙腳亂的轉動方向盤,試圖扭轉局面,然而車子猶如一頭瘋牛不為人力改變地朝坡下衝去,緊接著,便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轎車翻倒在雜草叢生的土溝里,我腦袋重重撞上車頂,眼前一黑,一道溫熱的液體從頭頂流下,流過我的眼睛、眉毛和臉,閉上眼睛前,我看到一男一女,兩個少年站在不遠處的山坡上,那個身影是如此熟悉,彷彿就在昨天。

「你信嗎?這路一定是妖精變出來的。」

「不信,哪有什麼妖精。那就是大人編出來嚇唬你這種小屁孩的。」邢俊在我耳邊吹起了口哨。

——想起來了,那是,從十四歲穿越過來的我和邢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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