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春天的幾餐飯,覺得人間還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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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曉燕的大師工作室藏得很深。需要沿著揚州城裡的河岸走上一程,穿過初春傍晚的花香,瓊花剛剛露頭,杏花開得正旺,岸邊還有櫻花,白色櫻花跌落在河中,猶如有情。然後走進一座學校,夕光照耀下的校園,有一些青春的模樣,放學的孩子們正三三兩兩穿過陽光斜照下的鐵門。周曉燕大師工作室就在一座教學樓的一層,拐進去,簡單的一間屋子,廚房與一張桌子,牆上掛著周曉燕老師自己畫的水墨畫,題材是仿齊白石的蝦,陳設簡單,並不覺得這是一處神奇之地。

然而,一餐傳奇正準備上演。

周曉燕,普通食客對他可能並不熟悉。在最近幾年,淮揚菜崛起之風席捲,青年才俊輩出,這些新銳的餐廳與名廚,多半與周曉燕相關。在2017年度,「BEST100中國餐廳榜」中上榜的三家淮揚菜餐廳:北京淮揚府、揚州趣園茶社、南京香格里拉酒店江南灶,三家名聲鵲起的餐廳主理人都是周曉燕的弟子。江湖稱之為「周家軍」。而周曉燕本人則是一名大學教授,就職於揚州大學烹飪與旅遊學院,培養出了大量一線名廚。

▲我與周曉燕老師

我與周曉燕老師相識,是因為一次電視台的美食節目,我們同為評委,我聽周老師點評選手的菜品,一句道破,句句到位,真是令人驚嘆。中國廚師是一個龐大的群體,比拼到最後,並非是技藝的高下,而是見識的高下,價值觀決定了食物的層次,正所謂:功夫在詩外。

周老師的大師工作室並不對外運營,只是招待朋友。從其中菜品的安排上,可以感受到春意盎然。

▲恰到好處的板栗關東參

番茄糟魚凍算是一款開胃前菜,將番茄做成凍,墊在下面,微涼,清口,可以提亮糟魚之鮮;板栗關東參是一款海參菜,在中國的餐桌上,海參的做法雖然很多,但是其中經典還是魯菜中的蔥燒海參,周老師的海參將蔥油的分量減半,海參發制過程卻也是兢兢業業,軟糯,恰到好處。黑松露春筍紅燒肉,按位上,形態上用食品級塑料紙包裹,以保持熱度,同時增加了一種儀式感。這種包裝形態之前在大董見過,周老師將其點化。春筍是時令之物,黑松露微微沾惹,給紅燒肉加分。

▲保持熱度的紅燒肉

接下來是叫人驚艷的酸湯拆燴魚頭羹,拆燴鰱魚頭原本是淮揚菜「三頭宴」之一,被這裡創造性加入貴州的木姜子與酸湯,微酸的口感帶著一點胡椒的惹口,令人叫絕。熗虎尾則是傳統淮揚菜,用鱔魚製作而成,鱔魚也被稱為長魚,在淮揚菜中佔據著很重要的地位,當地有長魚宴,軟兜長魚、大燒馬鞍橋,熗虎尾都是經典菜式。最後的甜品則是由周曉燕老師的公子製作的「一個檸檬」,恍如一個真檸檬,裡面卻是百香果口味的甜品。

▲百香果口味的「一個檸檬」

從前菜到甜品,每一款都有創新有傳承,卻不覺得過分,整個宴席起承轉合,講究節奏感,吃完之後絲毫不覺得胃有負擔這是很難得的,許多時候,廚師容易用力過猛,菜式繁多,把認為好的菜品和盤托出,其實真正的高手講究節奏,最後吃得舒服。

越來越多的名廚開始有自己的工作室,這些年走南闖北,去過不少的廚師工作室,往往是私密,訂製,交流,分享,一個不大的空間,卻可以品嘗到廚師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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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揚菜之所有成為中國四大菜系之一,有其歷史緣由。

淮揚菜繁盛於清朝,揚州在清朝有著特殊的地理地位,它是長江和大運河的交匯處,是最重要的水運交通樞紐;其次康熙乾隆數下江南,多次停駐揚州,揚州廚師為了迎接帝王官宦,自然要準備大量飲食,這從一個方面提高的廚師的技藝;鹽商文化也是推動淮揚菜的重要因素,清朝時候,政府把鹽業壟斷管理機構兩淮鹽運史和兩淮鹽運御史設在揚州,使揚州成為全國最大的食鹽集散地。揚州鹽商飲饌精鑿,殆無虛日。史書記載:「涉江以北,宴會珍錯之盛,揚州為最。」最後則是文人的撰文與傳播,自古文人偏愛揚州,無論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還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都流傳甚廣,這些文人們熱衷飲饌,寫下了大量描述淮揚美食的文字傳世,這些都構成了淮揚菜飲食文化的積澱,如今淮揚菜依然被人稱為「文人菜」。

淮揚菜講究「含蓄之美」,老少皆宜,南北皆宜,與川湘的潑辣霸道相比,多了些溫柔;與魯菜的爆炒醬燒相比,多了些素凈。

含蓄之美體現在淮揚菜烹飪技法中,比如簡單的用醋——淮揚菜用醋頗多講究,有明醋、暗醋、底醋、響醋之分。炒一道蝦仁,把醋放在盤子里一點,這是暗醋;炒豬肝,再出鍋之前,醋淋在鍋邊,滋的一響,不能放到菜里,只能影影綽綽聞到醋香,這是響醋。放醋,往往不是為了得其酸味,而是為了去腥;放糖,往往不是為了增加甜度,而是為了增香;許多淮揚菜也會用到胡椒粉,作用也是為了增鮮。

時代變了,有時候這傳統的含蓄之美也會成為負擔。人們習慣了重口味,快速的,暴力的食物,重新理解這種含蓄之美,只能慢慢來。

揚州的趣園原本該是一個慢慢來的地方,比如慢慢吃一頓早茶。揚州有早茶的傳統,「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傳統的揚州早茶鋪是一個信息交流的公共空間,人們坐在一起吃個早茶,張家長李家短,得以傳播。時代在加速,傳統的揚州早茶也越來越快。傳統的揚州早茶知名品牌是「三春」:富春、冶春、共和春。如今這三春在春天時節,都是人滿為患,吃頓飯像是打仗。趣園早茶也是如此,每天清早就進入高峰期,等位的人排隊到門口。

▲四橋煙雨,細品淮揚早茶

如果可以約一個房間,滿滿體會揚州早茶,還是可以體驗其中的慢滋味。包子的品種足夠豐富,被大家最贊卻是一枚流沙豆沙包,細膩溫婉,甜度適中,不少同行者都說這是此生吃過的最贊的包子。

▲不施粉黛的燙乾絲

而我更喜歡的是燙乾絲。切乾絲,對於一個淮揚廚師來說是基本功。剛入行的小師傅每天都要練習切乾絲,將一塊硬硬的豆乾切出28片,這是最基本的技巧,手藝高超的師傅可以切出40片以上。淮揚師傅們就在小小乾絲上苦練刀功。更常見的是大煮乾絲,用雞湯,加蝦仁,各種材料,混為隆重一盆。這種方式料理乾絲,過於體面了。而燙乾絲,猶如不施粉黛,素麵朝天,只有麻油與醬油,混合出來一種只有揚州才有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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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新慶依然坐鎮南京香格里拉江南灶。每次去南京,總是要報一個道。

▲江南灶大廚侯新慶

江南灶已經成為了南京酒店餐飲的一個傳奇,每天爆滿,最後在等位區還擺上了兩張桌子。侯新慶師傅和他的團隊,用一款款用心的美食,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蹟。

每次見到侯師傅,總要試試他新研發的一些菜品。比如這一次的紅燒肉青糰子。清明前後吃青團,是江南一帶的習俗,往往是甜口兒,當成點心。但是侯師傅在青團里加入了一整塊紅燒肉,一口吃下,就有驚喜。這其實是一種互動,廚師與食客的一種互動,你明明見到了A,吃下去才知道是一個C,這種反差與驚喜本身就是一種交流。

▲見A是C的紅燒肉青糰子

侯師傅已經很熟練的掌握了這種玩法,所謂「看山不是山」,如同一個善良的玩笑。他有一款菜也是精巧,應和揚州的老話:「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他把這句形容揚州人日子安逸的俗語變成了一道湯,清湯里有一枚包裹著蟹黃的湯包。把包子放到湯里,也是一種奇妙的想法,侯師傅的思路也是水到渠成:皮包水,水包皮嘛。

▲燉生敲

有一次我在江南灶吃到侯師傅做的一款金陵老菜:明月燉生敲。

這也是一款功夫菜:大鱔,活殺,凈血,剔骨,在砧板上攤平,以刀背擊之,凡數百擊之後,敲至肉面起毛時,鱔之肌肉纖維、經絡組織盡被敲散,使鱔肉充分吸收用酒、鹽、糖、蔥姜、香料等調和而成的滷汁。飽吸滷汁後,改刀成長方塊,入油鍋炸至黃金色「芝麻花」盛放後即撈出,再同蔥姜、料酒和鹹肉片一起爆炒三分鐘成銀炭色,再撈出,入肉湯煮至回軟,加肉皮、肉片、筍片、蔥、姜、蒜頭等,以砂鍋用文火燉上一個時辰,遂成。而所謂「明月」燉生敲,則是在其中加入幾枚溫潤圓滑的鴿子蛋。

▲「金陵廚王」胡長齡

當時吃到之後,深感精妙,繁複而成美味。這道菜的創始人是胡長齡(1911-2003),被譽為「金陵廚王」,一代宗師。在他去世之後,留下了一本筆記,記載了京蘇大菜凡20道:燉生敲、太極湘蓮、香炸雲霧、荷花白嫩雞、扁大枯酥、蟹粉獅子頭、菊花鍋、烤菊蟹、叉燒桂魚、烤酥方、金錢魚肚、彩色魚夾、雨花鳳尾蝦、知了白菜、咖喱童雞、杏仁粉凍、酒凝金腿、瓢兒鴿蛋、文武鴨、貴妃雞翅。

這也是南京試圖恢復金陵大菜,民國公館菜的基礎(這本是商業行為,試圖還原的都是借舟求劍,占且不表)。然而胡長齡卻真真切切的影響了一個南京城的味覺記憶。

那日我和侯新慶師傅聊天,提及胡長齡與燉生敲,侯師傅頗有動情。許多人思念故鄉,總是以味覺記憶為介質的,思鄉的具體感觸也是懷念一口滋味,哪怕是一口米粉,一個燒餅,一份涮肉。這些味覺記憶都是經人之手,可以是家人,可以是廚師。一個廚師可以成為一個城市中味覺基因中的一部分,在某種程度上,就可以藉助一款款食物永生。比如胡長齡與燉生敲,蘇東坡與東坡肉。

現在的熱點話題似乎是中美貿易摩擦,鴻茅藥酒跨省抓人,中興事件,聊美食顯得不合時宜。我經常覺得美食是無用的事,與流離失所,虐待孩子,失去健康,身如浮萍,命如螻蟻的人間相比,它過於輕。溫飽是一餐,饕餮也是一餐,苟且過一頓,精心也是一頓。搬磚的人不在意一架鋼琴的音色,奔波的人不在意一片白松露的弧度。

然而轉念一想,吃喝也代表著世俗的歡樂。因為食物而獲得的幸福,簡單而直接,一餐好飯,所帶來的慰借與滿足,是我們庸常人生中不多的閃光。

文:小寬

圖:部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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