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記得

認識李國濤老師是1980年的事,在那年初。

當時我是大二的學生,興趣所致,簡單地認為,一行行寫出的字是詩,一段段寫出的字是小說,於是就寫了一些字。其中一篇段段寫成的字給了《汾水》(《山西文學》的前身)編輯部。不久,它在六月發表了,題目是《雞的故事》。它是我憑生髮表的第一篇小說,講了一個孩子和一群雞種種事。我所見到的是兩本泛著油墨味的刊物和一張66元的匯款單。有了這樣的收穫,我又寫,又把一篇小說《彩色的夢》裝在信封里寄了去,郵資八分錢。暑假時,我收到一封編輯部的來信,信的內容很簡單,要求我去改稿,同時住在省作協的招待所里讀讀書。

我所在的地方離太原有五十多里,只能坐火車去。

從火車站出來一路走的很順,穿過侯家巷,拐到五一路,再走一大段路,然後拐進一條叫南華門的小街,再走走,進了一條叫東四條的衚衕。衚衕里有一個院落,普通街門,門兩側掛著幾塊木質牌匾,最大的牌子長條形,上面寫著「山西省作家協會」,另外幾個是長方形的小牌子,其中一個寫著「《汾水》編輯部」。進了院,院里有棵很大的梧桐樹,迎面是兩幢西式灰磚小樓,樓體上掛著墨綠色的爬牆虎,一道月亮門將兩樓分在東西。《汾水》編輯部在其中的一幢摟里。看門人說:二樓。編輯部在東邊的二樓。

進了摟,樓道里沒有窗戶,沒有人,絳紫色的木地板,絳紫色半人高的木牆裙,絳紫色的木樓體扶手,一扇扇關著的絳紫色的門,使我不由自主地放慢放輕了腳步,但地板仍是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上了二樓,我聽到有人在說話,尋聲過去,看到一扇半開的門,看到門裡是間大屋子,屋裡擺著幾張桌子,桌上都堆積著一摞摞報刊和稿件。有幾個人分別坐在桌前,在看書,在看稿子。他們抬頭或不抬頭地說著話。我幾乎像個影子一樣出現在門外,沒什麼聲響,所以好一陣兒沒被他們發現。想到信里的內容,老這樣子不是事,我鼓起勇氣假裝咳嗽了一聲。有人抬起頭,並扭頭看到了我。他說:你找誰?我說:不是……你們讓我來的嗎?他說:你是誰?我說了我是誰。有人站起身,說:沒想到你這麼小!後來我才知道,那幾個人是編輯部主任馮池,小說編輯張石山、李銳、燕治國,詩歌編輯文武斌,評論編輯王中干。燕治國是我的責編,個子極高,站在,我得仰視他。我管他們一律稱老師。燕老師說:稿子沒有太大的問題,所以改稿子是次要的事,主編李國濤主要是想讓你來這裡讀讀書。正說著話,從門外走進一個頭髮花白的老頭兒,他穿著淺色的衣服,面龐白凈,溫和地笑著,說:噢,這就是作者?比我想像的還年輕,完全就是個孩子嘛!

花白頭髮的老頭兒就是李國濤老師。

之後,我被安頓在小樓對面的另一座小樓的二樓住了下來。

李國濤老師並沒有與我說稿子的事。

李國濤老師說:你還是個孩子,不要亂跑。要去什麼地方,要告知燕治國和呂文幸。

呂文幸老師不在大屋子裡辦公,具體做什麼工作我不清楚。她三十多歲,戴一付白框眼鏡,人很溫和,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女兒住在我的隔壁。

一個多月,我沒亂跑,很多的時間就在對面樓的一樓圖書館和閱覽室里看書。那是個書籍缺乏的時代,那圖書館裡有很多我此前不知道也沒看過的書。

不定什麼時候,我會在院子里碰到李國濤老師。他走路像踱步,不緊不慢。他微笑著,停下腳步。

李國濤老師說:又看什麼書了?

有兩套書我是徹夜看完的,一套是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多夫》,一套是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我說了看書的狀態。

李國濤說:有的書可以速讀,有的書要慢讀。

對於這句話的理解,我多年後才有所悟。

那段日子,碰到李國濤老師最多的地方的「灶上」。

「灶上」其實就是作協的機關食堂,也在衚衕里,出了院門往衚衕里走十幾米,一側的牆邊有間小屋。屋裡有個小灶台,還有一個鋪了塑料布的圓桌。因為小,只有一個做飯的小張師傅和四五個人就餐,所以就叫「灶上」了。

「灶上」中午吃飯的人最多,常來吃飯的有張石山、文武斌、王中干。李銳老師有時來「灶上」,拿著餐具,買了麵條或饅頭,然後就走了。「灶上」的飯很簡單:麵條,饅頭,稀粥,鹹菜。這樣的飯花錢少,我一日三餐也就三四毛錢。吃面時,小張師傅只負責和面擀麵煮麵切面,然後在案板上切一撮蔥花。面盛在了碗里,人們就湊在圓桌前,拿起放在桌上的鹽、醬油、醋往面里添加。張石山老師吃面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往碗里到很多的醋,醋把面都浸泡了。然後開始稀里嘩啦地吃。文武斌老師微胖,吃飯時總愛流汗,吃著吃著,就停下來用手絹擦汗,然後爽朗大笑。王中干老師是南方人,看著桌上的調味品,總是猶猶豫豫的樣子,於是,隔一兩天,在吃飯時,他會像變魔術一樣從什麼地方拿一個青椒在手,然後用南方口音對小張師傅說:小張,給我一點點油。一點點油就行,我把這個青椒焙一焙。小張師傅噘著嘴,在炒瓢里到了一點點油。那油真是一點點,晃一晃炒瓢,鍋底就像濕了一小片水漬。王中干老師把青椒洗了,仔細地去除了裡面的籽,把椒肉撕成片,放進鍋里,用灶里的余火開始烘烤。火小,油少,慢慢焙,幾片青椒變軟了,表皮微黃。這時,王中干老師撒一點兒鹽在青椒上,屬於他的一道菜就坐好了,放在他的面上,感覺那面香了許多。王中干老師曾讓我嘗過一片青椒,有點兒小,沒怎麼嚼,我就咽了。李國濤老師雖不在「灶上」吃飯,但他有時下班路過會進來,看看,又轉身走了。那時,他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要吃飽。一次。他嘗了塊王中干老師的青椒。王中干老師說:老李,你是美食家,說說我這虎皮青椒味道怎樣?李國濤老師嘴裡含著那片青椒走了,我隱約聽到他說:咸了。

我曾多年思考過一個問題:自己佩服什麼樣的人。漸漸覺得,《天龍八部》里的那個掃地僧是我佩服的人,他沒有世俗賦予的榮譽,卻功力無邊。由此,想到了李國濤老師。

我讀過李國濤老師的一些文章,以為那樣的文章若非知識淵博,為人善良謙和,性情淡然篤定是萬萬寫不出的,其美好,與很多大家之文不分伯仲。

李國濤老師有一篇《紙上談吃:舌尖上的故鄉》的文章,我讀得動容,感悟到什麼是美食家的境界。

我覺得李國濤老師對我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像一個父親對於自己的女兒。

經李國濤老師簽發的《雞的故事》在幾年後獲得山西省首屆趙樹理文學獎。

但是,我是個很沒出息的人,多年不再認真寫作,只偶爾寫些散文,隨便發在什麼地方,被李國濤老師看到。再後來,連散文也寫得很少,完全退出了文壇。

多年後的一天,在南華門東四條碰到了李國濤老師,他的頭髮全白了,依然穿著淺色的衣服,微笑的容顏很慈祥,語氣很溫和。

李國濤老師說:東黎,我很喜歡你的散文,它像清澈河底的小石子!你要多寫。

我羞愧地低著頭,不知該說什麼。

最後一次見李國濤老師仍然是在作協的院落里,他坐在輪椅上,在梧桐樹下,背景的植物奼紫嫣紅,天並不冷,但他穿著棉服。他在一片半陰半陽的樹蔭里,閉著眼,靜靜的悄無聲息。我沒打擾他,悄悄地走過,走了。

秋天老是下雨。

連續下了幾天,天陰得像塊巨大的灰幕。

今日晨起,正在忙一些家務。

我先生說:李國濤老師去世了。

我先生知道文壇的事比我多,也早。

我愣了一下,雖在屋裡,看不到外面的天,卻感到它又暗了一下。

唉,世上從此少了一位讓我欽佩的長者!

有哀慟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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