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奪最佳導演的她說:「人應該有抗拒哪怕是最好東西的權利」

昨天的香港金像獎上,諸多大獎都沒什麼懸念或爭議,也繼續缺乏新生力量。

當年掀起香港新浪潮的代表人物,徐克、許鞍華等人站出來頒獎,希望出現「香港新新浪潮」,結果最佳導演又是被許鞍華憑藉《明月幾時有》拿到。這是她第13次被提名、第6次獲獎,創下了記錄。

其他5次依次是《投奔怒海》《女人四十》《天水圍的日與夜》《桃姐》《黃金時代》。

別人稱讚許鞍華一直堅持藝術表達,但她說自己首先還是把拍電影當作「職業」,「是工作,也是我謀生的手段。」

之前接受Lens採訪時,她說自己總是在拍攝一部成功電影的慾望,以及忘掉這種慾望專註創作之間兩難。

「人應該有抗拒哪怕最好東西的權利」

Lens:這麼多年的導演生涯里,最艱難的是什麼?

許鞍華:我覺得還是創作,去想怎麼拍一個東西。能一直做下去,是因為又艱難,又好玩。只是為了愛好,我是沒有辦法堅持那麼久的;只是為了賺錢和名聲,我也沒興趣。這本身也是矛盾,創作是絕對純凈的、不包含任何其他的東西;可拍一個電影需要很多錢、很多人。寫作就自己寫,而電影是在不停地跟觀眾的交流中才能成事的。(這)也可能是我喜歡這個媒介的原因。如果光是寫東西,那就太悶了,每天就是跟自己搏鬥,更慘。

《女人四十》劇照

Lens:不順心的時候怎麼辦?

許鞍華:待幾天就沒事啦。不過我不是常常覺得心情不好的人。我不是很情緒化。其實我覺得很奇怪,現在好多靈修啊、瑜伽啊、看心理醫生啊、一群人坐在那裡互相訴苦啊,有用嗎?

Lens:對於那些內心承受不了這些壓力和痛苦的人,是有用的吧,像是找到了一個出口……

許鞍華:我就是很害怕群體啊。我以前抽煙,有些朋友就是要逼著你健康,我在他們面前就不敢抽煙。我其實不喜歡這種人的,他們總是逼著別人和他們一樣。很多女人都這樣,反倒是男的好一點。我覺得對自己有要求,沒問題,跟朋友交流也沒問題,可是如果覺得自己的是唯一最好的生活方式,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我就不理他們了。即使是最好的東西,如果要強迫所有人接受,都會變成一種暴政。其實生活里有好多暴政的。難道我不知道抽煙不健康嗎?可是人應該有抗拒哪怕是最好的東西的權利。所以你看怎麼辦,我只能一個人。(笑)

《男人四十》劇照

Lens:有沒有對你影響比較大的導演?

許鞍華:侯孝賢吧。我看了《童年往事》之後一直都憤憤不平,覺得為什麼自己不能拍成那樣,一直是有空就拿來看。我終於拍了《天水圍的日與夜》,就是學到了。我跟他說,他還以為我開玩笑諷刺他。

Lens:他電影里的什麼對你影響這麼大?

許鞍華:他的敘事手法、故事結構,他的現實主義的基礎,各方面我都覺得特別好。一開始以為這些都是出於本能,其實不是,一切都是可以學習的。他可能特別有天分,一開始就運用了這種方法。這種方法不是根據某個公式去做,必須不停地挖掘現場的狀況、演員的狀況,這是很多導演都忘了的。以為什麼都能做出來,不行就做特技。我以前只是恍恍惚惚地很不喜歡那種機械化的拍攝方式,現在才比較徹底地明白了侯孝賢的方法。我可能無法做到他那麼徹底。如果在現場,導演對於環境都不敏感,怎麼能拍出敏感的東西呢?導演要用自己的情緒去把握現場的情緒,這才是導演的主要工作。我以前覺得這是個人風格,其實,這才是工作。

《天水圍的日與夜》劇照

「這真是年齡帶給你的自由」

Lens:你是通過不斷去做事情來保持狀態和活力嗎?

許鞍華:我不是特別有活力的,我很累。

Lens:但思維上是活躍的……

許鞍華:我不否認我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我從小就想做大事,要寫好的作品,要考第一,那已經成為我性格的一部分了。可是同時,如果你要做好一件事,尤其是創作,不能光憑野心,要像沒有野心一樣去做這件事。如果你的目的是賺100萬,那就直接去賺;但如果你的目的是創作一件好的作品,則需要忘掉這個目的本身,才有可能做到最好。又要做好,又要忘掉這個目的,所以特別難。

Lens:現在能平衡這些了嗎?

許鞍華:還是不能。很多時候就變成壓力了,會想到人家對你的期望啊、有人說你很好啊,但這對創作者來講是最致命的。可如果我跟人說我只是為了自己的興趣,那不是真的。那麼辛苦,不就為了一個好嗎?

《黃金時代》工作照

Lens:你一直很少談自己。

許鞍華:我90%的時間都是在做事、工作,其實是沒別的東西好談了。

Lens:感情呢?你對感情有怎樣的體驗?

許鞍華: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經驗。關於感情,看書啊,看浪漫故事啊,其實好多是人們想當然的東西,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不願去認真思考這個問題——愛情到底是什麼,只是在生活里迷迷糊糊地覺得,哦,這個就是愛情了,所以生活中的愛情就容易出現好多問題。不過,也未必每一段感情、每一件事情都要想得很清楚吧。

Lens:你對愛情沒有考慮很多?

許鞍華:是,不願意考慮得太清楚,那(樣)不是很悶嗎?拍戲已經好多(需要)考慮了,其他有些東西就不願意考慮那麼多。我剛工作的時候比現在還要忙,上班的時候都不洗臉。臉都不洗,你想還有什麼愛情?一天拍20小時,回家都不知道是洗澡好還是睡覺好。

Lens:對於衰老,你感到恐懼嗎?

許鞍華:非常恐懼。拍《桃姐》,是拍七十幾歲的人,我自己也70了,和我媽生活在一起,我不怕70歲,我挺害怕90歲的。我媽80歲的時候,我覺得還好,到了90歲每一天都不一樣,都是不同的難受。

《桃姐》劇照

Lens:是否有哪一段時光能稱作是你的黃金時代?

許鞍華:念電影的時候吧,聽老師講學覺得很有趣,看電影也看得很過癮,自己的接受能力超好,每天活得特別高興。我現在是能夠回到那種心態的,我沒有從前那麼擔心以後怎麼辦、擔心錢,連愛情都不擔心了。生活得很自由,能夠去拍一些戲,(但)已經不太去計較要完成多少作品。

Lens:現在有沒有從心所欲不逾矩的感覺?

許鞍華:慢慢找吧,每天接受訪問可找不到的。(大笑)沒有從前那麼在意吧,有些事做不了,那就放下。這也真是年齡給你的自由。在這個年紀你說一下話,人家不會覺得你是有企圖的,人家會當你是無為的、不是出於自己的利益,因為你那麼老了,沒有必要呢。這個(自由)可以充分利用,不要客氣。

Lens:會不會出現一種情況,頭腦還是很敏銳,但身體不配合?

許鞍華:開始會忘,尤其是人的名字。有時候連一個創作的概念都忘了,很礙事。

《千言萬語》劇照

Lens:不拍電影了,會去做什麼?

許鞍華:就是普通的退休。我退休可多事情(要)做了。我最喜歡看書,可以一連幾天不停地看書不覺得累,退休了不是剛好嘛。光看書已經可以很忙了。

Lens:最想看什麼樣的書?

許鞍華:我會先把那些「五四」時候的作家重新再看一次。因為我覺得我太早看魯迅這些人了,12歲看、17歲看,那個時候都看不懂。我很想系統地把這些作家都看完,可是我現在沒時間,而且我的記憶不好,看完後面就已經忘了前面,所以需要完整的時間。

Lens:為什麼那一批作家會吸引你?

許鞍華:我好奇自己現在會怎麼想。我想知道這一生過去了,自己讀這些人的感受會有什麼不同。還有一些拉美作家,以前都是很快地看,沒有研究,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是怎麼回事都沒搞清楚。我只記得它吸引過我,可還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好看。這些是需要靜下心來慢慢去看的,不是為了工作,是為了興趣。我還很想再看魯迅,他的雜文我沒怎麼看過,我覺得時下的評論應該好好研究一下,他到底怎樣去鬥爭,怎麼會有那麼大的效應。我很想做這個事。我會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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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劉洋 採訪原刊2014年7月號Lens。有刪節

圖片來自網路,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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