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的奇幻之旅｜22. 墜海的伊卡洛斯，太陽神的熊孩子，與飛行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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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們離別後，維老師帶著但丁走到了通往地獄再深一層的懸崖邊。他們終於快要告別這第七層：暴力罪之獄了。

矮馬，這一層可走了真夠久了！大家還記得都是怎麼個結構嗎？我們還是一起複習一下吧：

第七層內部分3個環，每個環里，關著犯下不同暴力罪的罪犯：

第一環：對他人的身體和財產施暴——殺人者、蓄意傷人者、破壞者和強盜；他們都泡在血河中，由持箭的半人馬看守。

第二環：對自己的身體和財產施暴——自殺者、賭博散盡家財者；這一層是自殺者化作的荊棘叢，怪鳥哈爾皮負責撕扯懲罰他們，賭博的那些敗家子呢，則被惡犬撕成碎片。

第三環：對上帝和他創造的自然施暴——詛咒上帝者、雞姦者（索多瑪人）和放高利貸者（卡奧爾人）；這一層就是沙漠火雨了，天空降下永恆的天火，持續不斷地懲罰著這些罪人。

參考一下這副結構圖，大家應該明白了，這三圈再往裡可就是通往第八層地獄的懸崖了，也就是維老師和但丁現在所在的地方。那問題是，他們怎麼下去呢？

這可難不倒咱們的維老師。只見維老師把但丁的腰帶扔進了懸崖圍繞的深谷，像是扔下了一個信號，也像沉下了一個魚竿，沒過一會兒，如同潛水的人從大海中翩然升起一般，深谷那濃密幽暗的空氣中，竟也浮出了一個巨大的生物，它展開雙臂像游泳一樣撥開空氣，足部彷彿併攏著，升到了懸崖邊。

但丁同學定睛這麼一看，喲呵，這怪物趴在懸崖邊，樣子可是非常奇特，人頭蛇身，蝙蝠的翅膀獅子的爪子，胸前還有很多卷捲毛，蛇尾盡頭是個類似蠍子的毒針，而它的臉竟然是個非常和善正直的人類面孔，配上嚇人的身體，散發的臭氣，真是要多詭異是有多詭異呀！

它就是守護第八層——欺詐罪之獄的怪物：格呂翁（Geryon）。

這格呂翁，也算希臘神話中一個歷史悠久的著名怪物了。在公元前6世紀的敘事詩《格呂翁之歌》中，它是一個像山一樣大的巨人，生活在日落之地的海外仙島，擁有一群膘肥體壯的紅牛（呃？）。

在後來的版本中呢，它的樣子越來越奇怪，有說3個頭的，也有說三頭六臂的，反正是個以人類形狀為基礎的大怪物就對了。

巨人格呂翁每天和它的雙頭狗狗放放牛看看海，還挺與世無爭歲月靜好的。

可誰知道人在島上坐，禍從天上來，大力士赫拉克勒斯為了完成12項豐功偉績，跑到島上來，先用大棒把格呂翁的侍從和狗狗都殺了，正想偷摸把這一群牛趕走的時候，忍無可忍的格呂翁全副武裝追來了。三頭六臂的它，穿戴著3副盔甲，手持著3把長矛，這叫一個威武！可惜啊，戰鬥力還是沒能勝過大力士赫拉克勒斯，雖然巨人孔武有力，卻一個沒留神中了赫拉克勒斯射出的毒箭，一命嗚呼了……

牛呢，當然就都歸了赫拉克勒斯，大力士也沒敢自己留著，一路辛苦趕回去，最後獻給了天后赫拉。

要說格呂翁也真是太倒霉了啊這是！赫拉克勒斯這也太不像話了還好意思叫豐功偉績呢，不就是硬搶老百姓的東西然後攀高枝拍馬屁嗎？能要點臉嗎？

你別說，這個希臘神話還就是這麼個路數，其實不光希臘神話了，哪兒的神話都一樣，體現的也確實就是那個歷史階段人類社會的本質，哪有啥文不文明的，武力就是一切，你搶我我搶你都是理所應當，能搶到手不光不算不要臉，還被大家崇敬歌頌，算是天神的眷顧呢。

咦，這麼看，現在的人類社會似乎也是差不多的哈？

在後世的演繹中，這怪物格呂翁的樣子越來越發散了，到了中世紀之後，發散來發散去，格呂翁和起源於波斯神話的怪物：蠍尾人面獅Manticore 的形象混為一談了，三頭六臂蕩然無存，除了外表一致，也具有了蠍尾人面獅「住在深淵裡」「生性貪婪愛欺詐」的特點。

哦，所以咱們的但丁同學遇到的，就是這一版格呂翁啊。終於對上了！而且大詩人但丁還為貪婪欺詐版格呂翁設計了加強版外表：

一身圓圈圈的毛毛花紋，說明欺詐者的花招和圈套；

頭和身體趴在岸上，尾巴沒上來，說明欺詐者總是半遮半掩自己的真實意圖；

那和善的臉龐，則是說明欺詐者外表誠懇但內藏奸詐的套路了。

（話說但丁對角色的設計還是真夠臉譜化的……）

維吉爾老師告訴但丁，要下到第八層，光靠他們兩人自己翻山越嶺是沒戲了，這次必須要藉助這個怪物的力量，趴在它的背上，由它把他們馱下去。但在下去之前，他們的行程中還落下了一撥人要探訪，你們猜是誰？

對啊，既然是雞姦者和高利貸者之獄，那放高利貸的都在哪兒呢？

原來，那些人都在離怪物格呂翁不遠處的沙地上受刑呢！

於是這師徒二人兵分兩路，維老師去和怪物攀交情，央求它答應帶他倆下去。不能不承認，維老師的交際能力還是一等一的啊。當年在《埃涅阿斯記》里，把老闆屋大維寫成了埃涅阿斯的直接後裔，可把大老闆哄得眉開眼笑呢（複習請點這裡點這裡）。

而但丁同學呢，則徑直去探訪這些放高利貸的。畢竟，他下來地府這一趟是帶著上天賦予的任務的，必須帶回全部見聞以警世人，有遺漏的話那哪行呢。

只見這些罪人坐在沙地上，和之前火雨中的靈魂們差不多，眼裡飆著淚痛苦不堪，一刻不停地揮手試圖抵禦火雨，要不然就墊在身體下面試圖抵禦熾熱的沙地，周而復始，毫不停歇。但他們和之前那些赤身露體的略有區別，每人脖子上都戴著個錢袋，雖然淚水不斷，可眼光一點兒也沒看別處，光死盯著自己的錢袋子呢。呵，這形象還真是把搞金融放貸的這點本質都體現出來了。

但丁再一細看，雖然這每個人他都不認識吧，但這些錢袋子上的圖案可出賣了他們的底細。原來，這撥罪人靠著放高利貸，生前可都富貴得不行，都是豪門貴胄的家族，這些圖案就是他們家族的紋章，也就是家徽。榮耀和恥辱啊，一線之隔，太諷刺了有沒有？

那這些人都是誰呢？但丁細細認來：

哦，這個黃錢袋上有個藍獅子的，是個佛羅倫薩的大貴族卡泰羅·吉安菲里奧奇，他們家在法國放高利貸。

這個血紅底子上有個大白鵝的，是佛羅倫薩另一個大貴族奧伯利齊亞，這人是吉伯林黨，他家人在西西里放貸。

那這個白色底子上有個天藍色大母豬的，可厲害了，是帕多瓦的斯克洛維尼家族的。他家靠放貸富得流油，但又怕遭到上帝的懲罰，捐了個斯克洛維尼禮拜堂贖罪，現在在帕多瓦還能見到，裡面滿是喬托的壁畫，美得不可思議啊！一定要去看啊！

反正林林總總，拿現在話說，基本可以看成是華爾街大佬峰會了。當然，大家要記得，在當時的基督教道德下，用錢生錢不僅是不勞而獲，更是對人類的勞動施以暴力的惡行，《聖經》中，耶穌也斥責過換錢商。正是在這種道德觀下，虔誠的基督徒不會放高利貸，而不信你們這一套的猶太人，則逐步把持了這個行業。

但丁對於這些放高利貸的，是沒什麼同情的，他草草觀察了一番，就去和維老師會合了。那邊廂，咱們的交際高手維老師，已經成功忽悠了怪物格呂翁——它同意免費送他倆下去了。

維老師高高興興地爬上怪物的後背，招呼但丁坐在怪物的肩頭，說：「你在前面，我離尾巴近點，這樣它的尾巴就不會傷害到你。」

但丁是又感激又害怕啊，好不容易爬上了怪物的肩膀，心裡各種提心弔膽，特想讓維老師抱住自己，又不好意思說……誰知，咱們親愛的維老師就是這麼冰雪聰明善良體貼，看出了但丁的顧慮，一把就把但丁同學抱住了！不是真愛還能是什麼~~~然後，他招呼著怪物，「格呂翁，可以起飛了，請盡量保持平穩啊！」

格呂翁真的很聽話，這麼乖的飛行器哪裡奸詐了呀你說。只見它慢慢駛離了岸邊，徐徐地地向下盤旋，越來越深，越來越深，但丁什麼也看不到，除了風聲什麼也聽不到，除了坐著的怪物什麼也抓不到踩不到，雖有維老師穩住他，可他心裡也是怕得不行，不禁想起神話故事裡幾起著名的飛行/交通失事：

第一起，是法厄同 Phaethon的故事。

希臘神話中，法厄同是太陽神赫利俄斯Helios的兒子（荷馬史詩的年代，太陽神一直都是赫利俄斯，在古希臘晚期，藝術與光明神阿波羅開始有了太陽神的屬性，和赫利俄斯逐步混淆起來，但最後並未合一，還是被視為兩個天神。）。

有一天，他的熊孩子屬性爆發，求爹地讓他駕駛一天太陽車過過癮，而這爹呢，也是個溺愛娃的熊家長，再三勸說不聽，索性就讓兒子去了。那你也好歹培訓一下吧？不，看兒子現場發揮了。於是，法厄同高高興興地駕起太陽車，還以為跟玩一樣呢，不料這是個技術活兒啊，第一他不認路，第二這四匹飛馬他根本就控制不了——飛馬自己也不怎麼認路的，於是，只見天空的太陽完全失去了正常的路線，亂飛一通，忽高忽低，法厄同嚇得失去了知覺，鬆開了韁繩，太陽車完全無人駕駛了……

按奧維德的《變形記》里說的「天空從南極到北極都在起煙」，眼看著整個天空都要著火了！形勢一度十分失控！

大神宙斯見此情況，使出了他簡單粗暴的大招：放出一把雷電，劈死了法厄同，收了太陽車的神通……而從此以後，法厄同也就成了熊孩子的代稱，流傳千古，絲毫不冤。

第二起飛行失事，則是伊卡洛斯Icarus的故事。

希臘神話里，伊卡洛斯的父親名叫代達路斯Daedalus，是一位能工巧匠，也是個藝術家。因為出了人命官司，代達路斯離鄉背井，流浪到克里特島，成為了國王米諾斯王的座上賓，也創作了很多作品服務國王。

這個國王我們之前講過，他的王后和一隻公牛生了個怪物孩子米諾陶，複習請點這裡點這裡，關押小怪物米諾陶的迷宮，就是代達路斯設計製作的。

然而，正因為代達路斯對國王太有用了，國王捨不得讓他離開，索性將船隻、陸路都封鎖起來，算是軟禁了代達路斯，讓他無路可走，只能永永遠遠地服務國王。這國王的心理也是夠陰暗的了……

代達路斯在克里特島待了十幾年，實在是不想再過這個半囚禁的日子了，他想來想去，既然陸路水路都封了，我可以做個翅膀從天上走啊？果然，作為能工巧匠里的戰鬥機，他收集了很多很多羽毛，用麻繩綁好，再用蠟封牢，反覆嘗試，終於做成了可以飛的人工翅膀！

當然，他要帶他的兒子一起走，於是，他給自己和伊卡洛斯各做了一對翅膀，像鳥爸爸帶著小雛鳥學飛翔一樣，兩人振翅飛上了天空！

從天空俯瞰大海，這自由飛翔的感覺太美妙了，伊卡洛斯本應跟緊父親，卻不由得越飛越高，想要看到更美的風景，可是，越高就離太陽越近，熾熱的陽光慢慢融化了翅膀封的蠟……伊卡洛斯以為自己仍在揮動翅膀，可翅膀上的羽毛已經脫落了，就這樣，他從天空墜落，被大海吞噬……

伊卡洛斯的故事，和法厄同的不同，讓人覺得有一絲悲壯，也有一絲唯美，尤其是經過浪漫主義時期的詮釋，更成為了一個為了追求美和自由而遭遇毀滅的浪漫象徵而流傳至今，令人唏噓不已。

再回到我們的旅程中。怪物格呂翁越飛越低，但丁的心越跳越快，他已經可以感受到下方傳來的火光與哭聲了，第八層馬上就要到了！

格呂翁盤旋著慢慢降落了，放下了他們兩個。

但丁環顧四周，四面八方的苦刑盡收眼底，他再回頭看那格呂翁，怪物已經在轉瞬間消失不見了。

這第八層的欺詐之獄，又有怎樣的奇景迎接他呢？

嗯吶，我們下期再說。

題圖：哀悼伊卡洛斯 The Lament for Icarus，by Herbert James Draper，1898

但丁的奇幻之旅——目錄

1. 但丁為什麼要寫《神曲》？地獄和天堂到底什麼樣？

2.《神曲》一開篇，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為什麼要做但丁的導遊？但丁的女神又為何給他安排這場旅行？

3. 埃涅阿斯是誰？為什麼他也曾以肉身到過地獄？奧德賽和他有著怎樣的糾葛？

4. 天使為什麼會變成魔鬼？冥河之外的那些靈魂為什麼連地獄都不配進？

5. 地獄第一層：林勃是什麼地方？為什麼在這裡並不會受苦？

6. 地獄第二層：犯淫邪罪者，以及地獄判官。

7. 地獄第三層：貪食者，以及妖怪家族，還有星巴克。

8. 地獄第四層：守財奴，敗家子，以及財神和冥王家族。

9. 地獄第五層之一：憤怒者，以及命運女神。

10. 地獄第五層之二：憤怒者，跋扈者，以及沼澤船夫和阿波羅的愛恨糾葛。

11. 地獄第六層之一：狄斯城，復仇女神與美杜莎。

12. 地獄第六層之二：伊壁鳩魯是誰？他是異端還是小清新？

13. 地獄第六層之三：異端邪說，還是政治傾軋？教皇黨與皇帝黨。

14. 地獄第七層之一：暴力犯的三種形式，以及索多瑪城。

15. 地獄第七層之二：迷宮中的忒修斯與米諾陶，與酒神和少女的童話。

16. 地獄第七層之三：血河中的大魔頭，亞歷山大與阿提拉。

17. 地獄第七層之四：自殺森林，女妖哈爾皮，西西里首相與國王的糾結。

18. 地獄第七層之五：沙地火雨，高傲的將軍，正直的公主，與俄狄浦斯的悲劇。

19. 地獄第七層之六：從黃金時代到黑鐵時代，人類如何鑄就了自己的地獄？

20. 地獄第七層之七：天使聖師是誰？他為什麼無法包容「索多瑪」罪？

21. 地獄第七層之八：三個佛羅倫薩的大人物，新來的人和暴發的財。

謝謝觀看，我是@珊珊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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