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姊妹

二姊妹

豫章城裡有一個叫許宣的書生,故事發生時,正值弱冠。有文采,飽讀詩書,才高八斗。長相好,目若朗星,面若美玉。城裡書香門第,商賈巨富的人家都排著隊招他當女婿。但許宣愛讀《列子》,對老莊一派心嚮往之,整天和一幫朋友遊山玩水,鬥雞走狗,過著遺世獨立的神仙日子。

一天許宣打獵回來,從順化門入城。有一群人圍了個圈,中間有賣藝人在作場。許宣心想趕巧,勒了嚼子,駐馬觀看。那幾個賣藝人敲敲打打,一會耍花槍,一會打猴拳。許宣伸手打著哈欠,走了神,在人堆里瞧見一個姑娘。那姑娘生得皓齒蛾眉,黑髮如雲,許宣兩隻眼睛就在姑娘身上定住了。

作場上吆五喝六,節目如走馬燈過去,觀者無不拍手叫好,只有許宣是醉翁之意,看著姑娘痴痴發獃。直到賣藝人偃旗息鼓,觀眾散去,許宣才如夢方醒,姑娘不見了!許宣在城中四處打聽姑娘的姓名,最後知道了姑娘的小名叫慧兒,是董孝的女兒。

董孝是個老實人,住在城東的天井大院里。董孝雙親早逝,膝下無子只有慧兒一個女兒。家裡除了三個傭人,還有兩個遠方親戚,喚作董大姥姥,董二姥姥。兩個親戚年紀不小了,但在豫章城裡名聲卻不太好。董孝是個生意人,一年大半時間裡都是曉行夜宿,自家床榻只有春節中秋才能躺上。慧兒年紀太小,當家立計的都是兩位姥姥。

許宣打聽清楚後,就帶著媒婆上董家提親。兩位姥姥慈眉善目,見了許宣,奉了好茶,斯抬斯敬,話兒說得又圓又滿,最後卻把婚事給拒了。

平時大家都誇許宣一表人才,把他捧得鼻孔朝天,今天他在董家卻碰了老大的釘子。許宣從董家出來,又惱又羞,這時慧兒丫頭卻往他手心裡塞了一張紙條。紙條上筆跡娟秀,內容是約他今晚子時,從側門入,兩人在東廂相見。

許宣轉憂為喜。他回了家,焚香沐浴,梳頭更衣,萬事俱備,只能眼巴巴地盼著太陽落山。到了子時,許宣如期而至,玉帶綉袍,燁然若神。他從側門進了董府,院里真靜啊,許宣不禁心裡有些發虛,他打折火折,摸著迴廊來到東廂。

院里燈火具寂,月光如銀,只有東廂里透出一格燭光,慧兒的剪影躍然窗紙之上。許宣喜不自禁,正要進屋去會佳人,門卻上了鎖。慧兒的聲音從門縫裡透出來,低回婉轉,撩得許宣不能自已。

「男女授受不親,咱們就隔著門窗說話罷。」

許宣心裡螞蟻爬似的發癢,求著慧兒開門。

慧兒不允,她說除非明媒正娶,否則門栓是不會為許宣開的。

話說到這份上,許宣也無可奈何。他答應了慧兒,明天一早再來求親。那天晚上許宣與慧兒隔著門板說了許多私情密語,直到雞叫三遍,東方發白。

日後的幾天里,許宣每天都穿戴得體,上門求親,可是無論他如何低三下四,好話說盡,兩位姥姥就是吐不出個「好」子。許宣沒轍,只能趁夜半無人,來東廂和慧兒說些情話,以解相思之苦。

烏飛兔走,幾十天里,許宣與慧兒秉燭夜話,感情如膠似漆。許宣的朋友們都打趣他,說他居然朝思暮想一個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姑娘。但是說到底,許宣還是個風流少年,耐不住孤單寂寞。有幾個晚上,他和慧兒託病,隨了幾個好朋友去尋花問柳。在煙花巷陌,許宣和妓女雲雨一番,興會淋漓,心裡對慧兒的思念也就淡了。

一天晚上,許宣又來找慧兒說話。慧兒埋怨他失約不來。許宣找借口說自己忙著讀書作文。慧兒心裡如明鏡一般,對許宣說:七日之後,我讓你見我的右手。許宣大喜過望。那七日里,他心猿意馬,食不知味,只惦記著慧兒的右手,也不去妓院了。

話分兩頭,董家院內,董大姥姥和董二姥姥是心急如焚。原來,許宣在南院東廂里見到的慧兒的影子,正是董大姥姥扮的,聲音是董二姥姥學的。許宣來求親的第一天,她們就看上了許宣的瀟洒風流。兩個老人心裡的炭火被許宣一撩撥,立刻燒了起來。一聽他要娶慧兒,心就涼了半截。兩人拒絕了許宣和慧兒的婚事,私下裡卻想法子要釣許宣上鉤。而真正的慧兒對次卻一無所知。

那天晚上,兩個姥姥知道再多甜言蜜語也拴不住許宣,商量一陣,決定露給許宣一隻右手。但是手該去哪找呢?兩個老人看看彼此,都是又瘦又干,皮膚蠟黃,五根手指像冬天的樹枝一樣。兩個老人如同照鏡子似的看了對方,互相恨起來。

七天里兩人尋醫問葯。算命的李瞎子把董大姥姥的手泡在加了香灰和符水的雞血里,說這樣可以枯木還春。董二姥姥看了《本草綱目》,上面寫著「口中醴泉」可以「灌溉肺腑,潤澤肢體。她就花錢找了十個僕人,不分晝夜舔她的由手。」

結果到了第七天,四根柴火干還是四根柴火干,兩人白費了一番心機,最後只能找來慧兒,把實情說了。兩位老人哭哭啼啼求著慧兒,希望能借她的右手給許宣看看。慧兒生氣了,換了一個人似的,聲色俱厲指責她們為老不尊,還要寫信給董孝說明實情。兩個老人啞口無言,威風掃地。慧兒前腳踏出門檻,董二姥姥後腳把一隻元朝青花大肚瓶砸在慧兒的頭上。慧兒應聲倒在血泊之中,當場沒了氣了。兩個老人一不做,二不休,從廚房尋了斬骨刀,斬下了慧兒的右手,把慧兒的屍身剁碎了埋在後院的花圃里。

當天夜裡,許宣來到門前。董大姥姥在牆磚上鑿出一個孔,抓著慧兒的手臂伸到室外。許宣終於見到那條朝思暮想的右手,他親吻著手背,吮吸慧兒蔥根般的手指。那一夜,門裡門外,雲情雨意,董大姥姥把慧兒的五指握成圓形,為許宣打了一發手銃。

打那以後,許宣天天都來東廂,憑著自己一點可憐的記憶,想著慧兒細潤的頸脖,柔軟的乳房,天鵝絨般肚子和潔白的腳趾彎。許宣每天都天都求著董姥姥開門,但是唯一能讓他一解相思的還是只有那隻右手。

慧兒已經死了,董大姥姥知道長此以往是瞞不住許宣的。她攜了自己的妝奩,獨自一人從光潤門出了豫章城,朝北走了十里地,上了梅嶺。有人告訴她梅嶺山上有一座紫陽宮,裡面供著狐仙大神,名號紫陽真人,有求必應,百試百靈。

董二姥姥來到紫陽宮,宮外古木參天,宮內香煙繚繞。董二姥姥先是對著紫陽真人泥塑三跪九叩,朝功德箱里扔了一筆不小的香火錢,然後低聲問旁邊的道姑是否能求見紫陽真人。

道姑拿了董二姥姥的好處,領她來到後院的一座小觀。紫陽真人在案上打坐,道骨仙風,紫氣盈面。董二姥姥掏出自己所有的妝奩,說了前後原委,求真人為她駐顏補虛,返老回春。

真人收了她的妝奩,說:「返老還童不難,但是代價有二,一則你不能再開口說話。二則你來生必為我做牛做馬,至死方休。」董大姥姥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真人旋即為董大姥姥作法。

到了黃昏,一個裊裊娉娉的少女從紫陽宮中走出來,長相還與慧兒還有幾分相似。她回到董家,嚇了董二姥姥一跳。少女提筆在紙上寫道:「妹妹,你看仔細了,我是你大姐。」董二姥姥不信。少女嘴角上揚,指了指花圃。董二姥姥嚇得從床榻上摔下來。她仔仔細細,前前後後打量了少女一番,果然和自己姐姐年輕時一模一樣。董二姥姥問姐姐發生了什麼。姐姐故意瞞著紫陽真人的事,在紙上寫道自己在路上遇到了神仙。神仙看自己功德深厚,於是作法幫她返老還童,只是聲音沒了。董二姥姥將信將疑,信的是返老還童,疑的是功德深厚。返老還童後的董大姥姥化名薈兒,假託是董二姥姥家的親戚,住進了董家。

許宣會慧兒念念不忘,這天又來東廂夜訪。薈兒吹了燈,拉許宣進屋。董二姥姥藏在床榻旁的屏風後面,捏著嗓子說話。許宣以為拉著自己的是慧兒,一摸,竟是赤條條的一個少女。許宣精蟲上腦,顧不了三七二十一,除了鞋襪,上床就和薈兒一番雲雨。

第二天早晨醒來,許宣發現卧榻之側的姑娘不是慧兒。董大姥姥說不出話,就和董二姥姥以敲床為號,唱著雙簧,和許宣解釋。她說自己是慧兒的表妹,來投靠董家。許宣問她慧兒去哪了。董大姥姥說:「慧兒昨日已經出嫁了。」

許宣感慨萬千,心想慧兒雖然嫁人,自己卻有了薈兒,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也是人心難測,不過幾天,許宣就和薈兒情投意合,把慧兒拋在腦後。除了一日三餐,兩個人整日纏綿床底,好不快活。董大姥姥如願以償地和許宣在一起,但是董二姥姥卻叫苦不迭。她現在必須每天藏在屏風後面假裝是薈兒說話。更難熬的是,她整宿聽著他們男歡女愛,自己卻只能躲在角落裡挑蛛網。

終於有一天,董二姥姥帶著一把斬骨刀藏在了屏風後面。她決心要殺了自姐姐。入夜點燈,許宣和董大姥姥又是一番顛鸞倒鳳。事罷,鼾聲漸起。董二姥姥聽見床板聲響,然後是開門聲。她心想是有人出門了。於是她敲了三下屏風,對面也傳來三下敲床聲,這是她和董大姥姥的暗號。她握了握刀把,把屏風一掀,跳上床榻,對著屏風下面就是一頓狂砍亂劈。登時血光四濺,屏風下的人還沒來得及喘一聲,就死透了。

董二姥姥正要點燈,門開了,董大姥姥手持蠟燭走了進來,看見了滿臉血污的董二姥姥,兩人都是「啊」的一聲尖叫。董二姥姥這才知道自己殺錯了人。她又悔又恨,提著刀迎向董大姥姥。董大姥姥把燭台朝董二姥姥扔去,董二姥姥一躲閃,拿刀手腕被董大姥姥扣住。兩人便扭打在一塊。董二姥姥年老力衰,不一會手上的勁兒鬆了,斬骨刀被董大姥姥奪了過去。董大姥姥找牛皮繩把董二姥姥捆了,又收拾了許宣的屍首,連夜就押著董二姥姥上梅嶺山去。

星光熹微,紫陽宮透著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意。董大姥姥見到了紫陽真人,觀里紫霧熏騰,真人睥睨了她一眼說:「你的妝奩已全在我這了,你還來找我做什麼?」

董大姥姥咬破拇指,在地上寫道:「我押著我妹妹來了,你幫我救活許公子,我妹妹的命就是你的。」

真人說:「你妹妹的命我自然是要取的,但是這還不夠,不過,不夠也有不夠的辦法。」

真人說:「你只要這男人醒?什麼代價都不顧了?」

董大姥姥點頭。

真人點點頭,雙目半闔,開始作法念咒。窗外登時風雨大作,電閃雷鳴。一陣響雷好像就劈在身邊,董二姥姥雙目圓睜,活生生就死了。

一炷香後,道觀外雲銷雨霽,雷聲漸息。

真人坐回蒲團上,抿了一口茶水,說:「他馬上就醒了……」

董大姥姥看看自己,四肢俱全,耳聰目明,心裡既高興,也疑惑真人口中的代價是什麼?

這時,日出東山,一縷陽光透過紙窗照進屋內,許宣緩緩從地上爬起來,口裡低語,卻是女聲。

真人說:「許公子已經魂飛魄散,救無可救。適才我才把令妹的魂魄注入屍首,你們姐妹二人和許公子可以百年好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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