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超馬故事 | 進入夢幻之境
光線在巨大的山體上交叉穿越,在每一道鋒利的石楞上,在每一粒細小的石面上,一切都在不停地生髮、變形、擴散,剛剛才被創造出來的畫面轉眼就被隱去了,新的世界正在迫不及待地湧現出來。
公元前490年,希臘-波斯戰爭拉開序幕。繼征服納克索斯之後,波斯大軍於八月在雅典東北馬拉松灣登陸,情勢危急,希臘傳令兵菲迪皮德斯領命從雅典跑往斯巴達請援。當他跑到在鐵該亞上方的帕爾鐵尼昂山時,潘神顯現了。他叫他的名字,命令他告訴雅典人,既然他是雅典人的朋友,就會一直護佑這裡的人民。潘神的話激勵了菲迪皮德斯這場不眠不休的長途奔跑,他不辱使命,在出發之後的第二天就到達了二百五十公里之外的斯巴達,並把斯巴達人月圓之後才能出兵的消息及時帶回給在馬拉松等待的雅典將領。之後雅典人在此重挫波斯軍隊……
——記載於《歷史》第六卷,希羅多德,前484-425年
山丘上的時光總是出奇的漫長,光線昏沉的密林里,迷霧正在悄無聲息地蔓延。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有橢圓形的樹號在深色的樹榦上閃爍起了光亮,一個緊挨著一個,一排緊挨著一排。腳下樹葉上浮現出一張張的人臉,每一片葉子上都有一張,它們不斷地飄浮起來,越升越高,無處不在,像螢火蟲一樣在空中閃亮……有一張臉看起來那麼熟悉,是弟弟Bryan嗎?還有剛剛樹林深處那兩隻一躍而過的黑尾鹿,沒有半點聲響,難道也是幻覺嗎?
「可為什麼我覺得這一切彷彿是我經歷過的最美妙的事?」
這是2016年4月的第一個星期一,Gary Robbins的首次Barkley Marathons之旅已經進行到了第五圈,在過去的80多個小時里他只睡了不到90分鐘,撐到現在,意志力顯然再也無法抵擋幻覺的侵蝕。上一圈他和同伴一起跑的時候,就突然叫不出那人的名字。他們在一起跑了超過40個小時,已經彼此了解了孩子名字由來第一次邂逅妻子之類的私密故事,可眼下他緊盯著前方那個熟悉的身影,腦子裡卻一片空白。他到底是誰?Shawn Martin? Andrew Thompson? Eric Carter?一次次的冥思苦想,一次次的自我否定,他腦子裡甚至冒出來JuRgEn這樣的怪東西……直到最後終於喊了出來:Jared!
Jared Campbell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同樣在第四圈,每隔五分鐘他就得遭遇一次名字困境,那個字明明已經到了舌尖,可就是沒辦法說出來。第五圈最後一次過重生隧道(Rebirth Canal),一大群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記者突然攔在他面前就開始了現場報道,他聽見周圍快門聲響個不停,還有熙熙攘攘的人聲從山洞的另一頭傳來。
一切真實得不容置疑,可他是老手了,來Barkley跑過三回了,他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關掉頭燈,閉上眼睛,一步挨著一步,他緩慢而平靜地走出了洞口……在終點,他被包圍在媒體的海洋里,接踵而來的提問,此起彼伏的閃光燈,跟他之前在山洞裡遭遇的一模一樣。只是這一回即使關掉頭燈也無濟於事了——一切都結束了,他是那年唯一的完賽者,也是有史以來第一個三次完賽Barkley的人。
也許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比Barkley更難完成的比賽了,超過60個小時的神經緊繃,來自邪惡主辦人的殘忍折磨,精疲力竭,睡眠剝奪,局外人無法想像的極度身心痛苦以及徹底的孤獨和絕望。每年初春,Frozen Head州立公園裡這條荊棘密布的賽道在把幾乎所有挑戰者碾壓出局之後,都會為觀眾們奉上各類精彩絕倫的幻覺故事:同時存在的兩條New River,沿著山坡往上流的小溪,突然冒出來的野豬和毒蛇(其實也很難說清到底是不是真的),窮追不捨的山獅和惡狗,指路的精靈,追捕逃犯的怪異獄警以及從魚柳包裝袋上跳出來的戈頓漁夫(Gorton』s Fishman)。
同樣被稱為「toughest foot race」的惡水馬拉松(Badwater Ultramarathon),論起絕對難度來也許並不會超過Barkley(從 85%對1.9%的平均完賽率就可以看出來),然而來這裡的選手的確有自己的難處:七月中旬的加州死亡谷國家公園(Death Valley National Park)是真正的地表熔爐,這裡至今保持著地球最高氣溫的官方世界紀錄(56.7攝氏度,1913年7月10日)。從惡水盆地前往惠特尼山口135英里的路途上,平均溫度高達46到49攝氏度(最高溫有時接近55度)。高溫,沙塵暴,尾隨人類的飢餓狼群,穿越死亡谷不毛之地的這條筆直公路,註定會有幻覺一路相隨。
而惡水馬拉松也正是以此聞名的。超過三分之一的完賽選手都曾在此地有過瘋狂體驗:撞毀到山脊上的太空飛船,殘骸上升起來的滾滾濃煙和散布在飛船周圍密密麻麻的外星人;路面上突然立起的白牆,沙丘里下陷的深溝,倒起來走的樹;紅毛三腳怪,穿銀色比基尼的輪滑女郎,將人往天上拉的飛機,還有一邊飛一邊狂拍人肩膀的蝙蝠......一位2003年的參賽選手講述的故事尤其恐怖:在比賽第二天晚上9點到11點,她發現有一群腐屍尾隨她,它們咄咄逼人,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周圍還有巨甲蟲和變異的鼠怪在到處亂爬。她聽見背後有聲音傳來,但不敢回頭,她甚至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抓住她了!她害怕極了,覺得一切都不受控制,幾乎要窒息了。
135英里高溫熔煉的惡水馬拉松已是足夠不可思議,可如果到達終點後要繼續爬上惠特尼山頂(Mount Whitney,美國本土最高峰,海拔4421米),然後再依原路跑回起點,接下來還要把此前所有從頭到尾再重複一次,那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是的,這世上的確存在這個名叫Badwater Quad的東西,2001年舊賽道紀錄保持者(惡水賽道曾為146英里,終點為惠特尼山頂)和首位單人自補給完成者Marshall Urich以10天13個小時征服了這個總距離為584英里的怪獸。2014年7月,惡水前女子冠軍Lisa Smith-Batchen以14天零3小時成為第一位完成此舉的女性。
Lisa跑步生涯里最精彩的幻覺故事就發生在這場長途奔跑中,當時她正跑到死亡谷的帕納敏特泉(Panamint Springs),注意到不遠處的路邊豎著一個畫著跑步小人標誌的路牌。突然,那小人兒從牌子上跳出來,竄到她身邊,沖她叫囂「來呀,來追我呀,看你追不追得到!」她被激怒了,沖他大喊「去你的,我都已經跑了五百多英里了!我才是那個跑步的人,你滾回你牌子上去!」跑步小人跟她跑了將近一英里,最後跳迴路牌上去了。她的團隊看到她對著空氣聲嘶力竭地亂喊了快一個小時,卻一直沒有停下腳步,那時她離終點只有72英里了。
遭遇無中生有的幻覺體驗,對於經驗豐富的超馬選手而言並不陌生,但也並非在所有艱苦賽道上他們都有機會穿越那道知覺之門。儘管對造成超馬幻覺的確切原因目前還有諸多爭議,但沒人能否認,幻覺的出現頻率確實是與睡眠剝奪的累積時長和程度成正相關的:24小時之內往往一切還未來得及萌發,超馬選手們通常要跑到30到36小時之後才會體驗到怪誕。自然,在賽道上待的時間越長,就越幸運(或不幸)。
賽道上的「第二夜」尤其被稱為「幻覺之夜」,經歷過整整兩天一夜的極度身體壓力和緊張,也許還有極端溫度和天氣的考驗,此時黑暗中頭燈造就的陰影,風中的植物,還有那些在灌木叢里穿梭的蛙類、昆蟲和四足的獸都會成為幻覺絕佳的索引。
自然風景本身就具有天然的幻象誘發力,長年風化的岩石,扭曲纏繞的樹枝,甚至那些緊密相連樹葉上的葉脈、斑點和紋絡,都會呈現出不容小覷的魔力。而面對廣闊無垠的空間和危機四伏的地勢,一個長時間在黑暗中獨處或在陌生的環境里處於亢奮的人則更容易迷失其中。那些陡絕的峭壁懸崖,發光發亮的大海與天空,遼闊無邊的沙漠雪原,都能瞬間把人傳送到另一個生命世界。
每年二月初穿越美加邊境的狗拉雪橇賽Yukon Quest被稱為地球上最艱苦的比賽,零下40到60度的低溫,時速每小時60到80公里的暴風雪,趕橇人需要帶領14隻雪橇犬完成從
加拿大育空白馬市到阿拉斯加的費爾班克斯之間全程超過1000英里的漫漫長途。無數的冰河險灘,綿延起伏的荒蕪雪原,在最為人跡罕至的酷寒之路上,絕大部分趕橇人要花上10天以上才能走完全程,其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是在黑暗中度過的。
在超長距離的耐力賽事中,再不會有比日復一日的睡眠缺乏更折磨人的了。趕橇人除了夜以繼日地趕路,還要照顧狗隊的飲食起居,人的休息時間比狗狗們要短得多,每天最多也睡不到三個小時。茫茫雪原漫漫長夜,睏倦之極的時候他們乾脆就在行進的橇車上打盹。
這裡的一切都是以距離來定義的,他們會說「我想我剛才打了個5英里的盹。」可誰會知道那個盹是怎麼打的呢?1996年Bill Stewart在離終點只剩40英里時還處在所有選手的第三位,可那時他也跟其他人一樣已經彈盡糧絕了。他後來說自己看到一個站在路邊的老兵,粗暴呵斥他侵犯了自己的私人領地,是他的狗隊走反了方向。他很困惑,但還是順從地調轉了方向,結果沒多久就迎面撞上了另一支參賽隊伍,「嘿,你走錯方向了!」,他只好把自己的領犬拽過來,又調了次頭。
他實在太困了,連手錶都看不明白了,腦子裡已經一團漿糊,幸好碰到一個老友給他指路,勸他與其硬撐不如去附近的一個客棧稍微休息一下。反正他也不在乎成績了,一心只想要溫暖的床鋪和乾淨的床單,他找到了那家客棧,付錢訂了最貴的房間,舒舒服服躺下了。
要不是看到他們隊的狗狗正站在雪道上集體發傻,在他後面的選手Mark May可能也發現不了他。沿著一串偏離了雪道的腳印,後來者看到Bill正仰面躺在零下25度的「溫暖雪床」上鼾聲大作,他頭枕一團鬆軟的浮雪,看起來像正做著美夢。根本就沒什麼老兵,也沒有及時出現的那支隊,而給他指路的那個老友當時正待在500英里之外的家中,對這裡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雪原上耐力選手們的幻覺大概分為兩類:一類是白天黑夜都可能發生的,大腦先提取視野里真實的影像,然後在剩下的空白處肆意發揮:於是樹樁變成了動物,樹變成了人,極光成了刺眼的車燈,雪地上的暗色斑點成了飛馳而來的火車。另一類則專門發生在夜裡,在似睡非睡的狀態里,一個全新的世界被創造出來,人會身處於魔幻王國,被怪物和幽靈包圍。
育空北極超馬(Yukon Arctic Ultra)選手Mark Heins 2009年夜裡遇到雪人(Yeti)的時候,賽程已將近過半,快要到達348公里處的McCabe Creek。當時他已經身處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五天五夜,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然後他就看到了「他」,就站在雪道左手邊不到五米的前方。他一動不動地在那裡,好像凍住在雪地上,他隆著肩看向地面,身形顯得蒼老而落魄。 一截斷樹緊挨著他,他甚至想他是不是會想要坐下來休息一下。他走近去,發現那其實只是棵被積雪壓彎了的樹,可那個蒼老靜默的意象是如此強烈,他走過去很久了,還忍不住不停地回頭看,他期待「他」把頭轉過來。
他當然明白這只不過是一棵樹,但那一刻他的大腦卻在不停地告訴他:那是雪人!雪人!雪人!之後整個森林都活過來了,到處都是北極矮人和冰雪精靈,它們全都一動不動,好像被極地美杜莎作了法,還有更多的巨雪人以超慢速在周圍來回走動,他感覺自己很快也要成為它們中的一員了......直到他遇到另一個幾近崩潰的選手。
「As I was going up the stair
I met a man who wasnt there
He wasnt there again todayOh how I wish hed go away」
相對於迷幻劑導致的幻覺,超馬選手們顯然具有更好的意識清醒程度,大多數情況下,在內心深處,他們知道自己並沒有看見或聽見「那些東西」,然而幻覺就在那裡,它們總是以假亂真情節飽滿,迫使人去一探究竟。美國心理學之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就曾在他那本1890年的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里描述道「幻覺完全是意識的絕妙體現,感覺好像有個東西曆歷在目,但是恰巧那東西沒在,就這麼簡單。」
與想像和夢不同,幻覺不會停留在大腦的「內部空間」,它直接投射於外部的感性世界,並在各個方面模仿知覺。因此,對於幻覺的當事者來說,一切都栩栩如生,似乎確鑿無疑。而人也無法像積極想像一樣隨心所欲地改變幻覺,儘管它們是「你的幻覺」,卻幾乎不受你控制,就好像「它們只是在自己的生活中碰巧遇到你,自得其樂地出現和消失,根本不在乎你」。
可幻覺又怎麼可能完全脫離那個真實的人而存在呢?在超馬的漫漫長途中,每一個選手都在承受痛苦,在苦苦抗爭,過度緊繃的神經總在不知不覺中尋找慰藉。渴望獲得休息,就會看到停在路邊的補給車,忙碌的帳篷,夜裡熊熊燃燒的篝火;希望獲得陪伴,視野里就會出現其他選手,加油鼓勁的親友,或是各種怪異的「陪同者」。而幻覺本身,有時似乎也可能被更為瘋狂的意志所制服。
Nickademus Hollon是Barkley的第13位完賽者,也是史上最年輕的惡水完賽選手(19歲,2009),這些年他幾乎跑遍了北美和歐洲的各大虐賽,對幻覺早就見慣不怪了。2014年的Tor Des Geants是他至今為止待過最長時間的賽道(76小時29分鐘),從開賽起他就一直沒怎麼睡,撐到第三晚過Oyace(274公里)之後的上山路,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就跟達利的軟鍾一樣化成了一灘,視野中的一切都在變形,樹,月亮,人。地上石頭上全都是各種圖形,臉,到處爬的蜘蛛和蛇。
狀況越來越糟,他連站都站不直了,差點失控摔下陡崖去。「我得躺一秒鐘」,陪他一起上路的人擔心他就此昏過去,可還沒來得及說完勸他的話,他就已經在地上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就這麼睡過去,他很快爬起來,發現眼前那人已經只剩下半個身子,他的下半身徹底消失了,上半身像樹杈一樣分成了兩半。驚悚駭人的混亂感從四面圍攻上來,他對著自己喊「FIGHT IT, FIGHT IT, NICK, FIGHT, DAMMIT, COME ON!」他一邊喊一邊哭,覺得什麼都看不見也聽不見了,就像靈魂脫了殼。
換作其他人早停下來了,他卻還在硬著頭皮往前,他一心只想要跑自己的比賽,可超乎想像的異樣經驗在愈加瘋狂地噬咬他,任他怎麼掙扎都無濟於事。他把剩下的咖啡豆全塞進嘴裡,想起了當初激勵他開始跑超馬的海豹特種隊,那些無所畏懼的男男女女,跟他們比起來此刻的自己就像弱雞。不能就這樣!比賽還根本沒有結束啊!「NICK, ABOUT WHAT??? COME ON, YOU PIECE OF SHIT, GET IT TO-FUCKING-GETHER RAGHHHHHHH!!!!!!!」 他一遍遍地大聲喊,爆發的怒吼聲在夜幕下的阿爾卑斯山脊上回蕩,前面的人驚呆了,一定覺得他徹底瘋了。
他竟然真的扳回來了,心神大震之後,他覺得身體解鎖了,又活過來了,可以重新開啟追逐模式了。他飛快地衝下山,急劇地縮小著跟對手的差距。在295公里的大站Ollomont美美睡了一大覺(20分鐘)後,他在最後一段超越了幾個強勁的對手,最終第二個到達了終點,這是北美選手迄今為止在這條賽道上取得過的最好成績。
沒人能做到對幻覺瞭然於心,它們總是不由自主地出現,不請自到。要是一開始就有所預期,往往會落得更加迷惑的下場。2014年Fat Dog的亞軍Mitch Leblanc就曾在那年的賽記里這樣寫:
「後勤團根本就是沒腦子,他們在Bonnivier遞過來的包背起來有30磅重,背上這玩意兒我壓根一步都跑不了了。眼睜睜看著那些人一個又一個從身邊超過,我根本已經出離憤怒了。我正惱怒地往山上爬,突然看見樹叢里有件藍T恤一晃而過,我拐了個彎結果什麼也沒有。我又爬了一段,藍T恤又出現了。我百分之百敢肯定剛才路上跟我聊過幾句的那個傢伙是穿灰衣的!我又拐了個彎,還是什麼都沒有。見鬼了,難道是幻覺?好像真他媽的就是那麼回事!我強迫自己不想也不看,只是埋頭猛走。管他是不是幻覺,我都得繼續走我的路……」
懷疑旁邊有人,在前、在左或在右,也許就在身後,這種感覺對於陌生環境里神經緊繃的超馬選手來說一點都不陌生。這不僅僅是一種模糊的感覺,也是一種真切的知覺。黑暗裡的危機四伏,荒野中的孤獨疲憊,身邊的某種存在感,無形的同伴,即使我們早就從前車之鑒中得知這是幻覺或者錯覺,也仍然不能釋懷。
事實證明那不過是Mitch Leblanc那年比賽里一個似幻非幻的小插曲,當時距開賽還不到12個小時,幻覺還到不了那麼早,他最終追上了一個叫Christian的藍衣小伙,之後他們同行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兩個人都跑進了前五名。
相形之下,Dean Kamazes1995年第一次踏上惡水賽道的經歷就驚險得多(他前後總共在那裡完賽過十次),當時他才跑到一半就看到一個端著金砂盤的礦工站在路邊跟他討水喝,他好心倒水給他,直到聽見水壺裡的水落在地面發出的滋滋聲,才意識到「他」根本不存在。之後稀奇古怪的事就層出不窮,他麻木了,甚至看到路上橫躺了一條響尾蛇,也沒力氣大驚小怪了。他知道自己可以直接穿過去,於是徑直朝它走,尖叫聲從一直跟隨他的補給車上傳來,還有猛烈的閃燈和喇叭聲,他終於回過神來了——這一次不是幻覺!
並非所有超馬選手聲稱的「幻象」都是真正的幻覺,選手們體驗到的視覺混亂有些不過是眼球上出的生理狀況——一種被稱為「超馬視覺綜合征」的病症。角膜水腫(通常因低溫、大風、脫水以及高海拔缺氧引起)所導致的視覺模糊、光暈感以及隧道視覺(tunnel vision)等異常狀況,常常會被選手們拿來和真正的幻視混為一談(Hoeg, 2015)。
然而又很難說這和真正的幻覺毫無關係,視覺能力的暫時損害幫助大腦從現實的約束中解脫出來,加上諸多其他因素的成全,大腦能夠喚醒所有收羅在腦海中的聲音圖像等感官元素(我們以為自己知道或不知道的),並讓它們以複雜和不可思議的組合亮相。
已有多項研究證明長程耐力運動所引起的糖原耗竭、脫水、代謝改變以及睡眠剝奪等因素都會造成選手暫時性的認知力下降,其中以基於睡眠剝奪的研究最為深入。在針對2013UTMB和Transat 650極限帆船選手的研究中發現,相對於賽前,經歷短期睡眠剝奪的選手們賽後在反應、注意力、長短時記憶、情緒控制和決策等方面都表現了明顯的受損跡象(Hurdiel, 2012;Hurdiel, 2015)。而一項關於惡水超馬選手的案例研究(Doppelmayr, 2005)則顯示,選手的認知能力在比賽第二日夜裡出現了最為明顯的下滑,並在第三日早晨達到最低點。而在以上研究中,均有被試報告在比賽過程中出現幻視或幻聽。
近年來的認知神經學研究表明,幻覺也許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瘋狂,其出現實際上可能與正常的大腦功能緊密相關,只不過是大腦在平衡自上而下的經驗預期(top-down)和自下而上的感覺信號(bottom-up)時的一種產物。以視覺為例,由於從眼睛傳遞到大腦的信息細節並不完整,大腦會依靠已有的知識和經驗做出預測,並依據接收到的真實信息進行實時更新。而當視覺信息過於破損和混亂時,大腦就會過度依賴以往經驗,甚至不惜以不再響應外界輸入的視覺信號為代價,於是幻象就會被創造出來。這也從根本上推翻了「眼睛負責記錄影像,大腦負責進行處理」的傳統觀念(Teufel, 2015;Fletcher, 2017)。
於是「感知是被控制的幻覺」,而「幻覺是脫韁的感知」。在長程耐力賽事中,由於睡眠剝奪、視覺異常或其他生理和環境因素所造成的認知受損,當面對已經支離破碎的知覺世界時,大腦會將自身與外部世界部分或完全地割裂開來,開始閉門造車,從潛意識最泥濘的深處挖掘素材。於是我們開始目睹驚奇,看見雪人,看見腐屍,看見漫天漂浮的臉。
我也曾被這驚奇包圍過。那也是一個「第二夜」,在四下安靜的山路上,我的眼前出現了許多閃亮的圖像,花朵,動物,神秘的樓梯,頑皮的小矮人,安靜一動不動的和彷彿伴著音樂節奏手舞足蹈的,它們在我的腳下來來去去......日出後它們悉數消退了,然而在最後一段下山路上,更強烈的幻象朝我洶湧地撲過來,張牙舞爪的怪獸,密密麻麻的路障,一波又一波,無休無止。要被關門了,沒時間再仔細辨認了,「不要管它們呀!」我對著它們不顧一切地猛撞過去。當然沒有粉身碎骨,它們和樹林一起被甩在身後了,在山腳下的彩虹橋前,一道白色的字跡從地上浮起來,在半空中拼成「last two miles」的字樣,那時終點確實已近在咫尺了。
到達終點後一切還遠沒有結束。在離開終點去往落基山更深處的路上,我看到了此前絕對無法想像的長卷:那些陡壁上的山石都呈現出活潑的形態,有結構複雜的宏偉建築,廟宇和尖塔,不停地在變形,越來越厚重,越來越壯觀,越來越絢爛;有各種奇形怪狀的動物,長著巨齒的熊、飛翔的龍、獨角獸以及不可名狀的;還有史詩般光輝的人物,單獨的一人或是成群的出現,他們像雕塑一樣停在那裡幾秒鐘,然後漸漸放大成一張張怪誕的巨臉,最後自行蝕溶殆盡。
光線在巨大的山體上交叉穿越,在每一道鋒利的石楞上,在每一粒細小的石面上,一切都在不停地生髮、變形、擴散,剛剛才被創造出來的畫面轉眼就被隱去了,新的世界正在迫不及待地湧現出來。然而車子不會等待,它一直前行,接著湖出現了!綠色和紫色的波浪在湖中央綻放,一直綻放,將無數的光芒推向岸邊,湖岸上是整隊披著綠斗篷的衛兵,他們邊走邊消失在背景里,最後只有一個小精靈,他頭戴一頂鋪滿了水藻的高帽子,帽尖長長地垂到水面,他穿著一件樹皮袍子,上面綴滿花朵,他走到齊腰深的河水裡,一直沉下去,只露出兩個帽洞里烏溜溜的大眼睛……
經歷了整整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的疲勞、壓力與緊張之後,我知道此刻我大腦里的分泌狀況已非同尋常,如果不僅僅局限於腦神經科學的觀點,我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定義眼前的這一切。所有的東西都看似雜亂無章地湧現,卻又在遵循著一種美妙的旋律。這是另一個純粹明亮的世界,一切都玄虛又真切,任何過往的經驗和概念都已分崩離析,想像力再無存在的必要了,這是所謂的「澄澈之光」嗎?我無法理解眼前魔力長卷的混厚意義,只能一直凝望,竭盡所能地凝望,這原本是並非可以隨意進入的世界。
我實在太困了,一到目的地就昏睡了過去。睡著的時候太陽還沒下山,我錯過了落日,據說那天有很絢爛的晚霞,也許錯過反而是一種幸運。第二天再上路,幻影已經不那麼強烈了,它們漸漸模糊。兩天之後,另一個世界徹底隱去了,山,湖,松林,都回復了它們「本來的面目」,我又返回到那種令人安心的「神經正常」的感覺中。然而,一扇門已悄然開啟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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