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十九歲。
「小孩」
兩三周前的一個普通下午,我在實驗室里鋪片,將剛剛做好染色的組織切片貼到載玻片上。做到一半,督導突然急匆匆地走進實驗室,對我說:「穀雨,不好意思,剛剛我錯殺了你的一隻老鼠。不過我們等會兒可以想想拿它做點什麼別的實驗。」
我有些懵,稀里糊塗地應了一聲「好的」。
督導又急匆匆走了。這時我才注意到他還帶著藍色醫用手套,穿著進灌流室才會換上的白大褂(是的,我們實驗室平時做細胞實驗都沒人穿白大褂,非常放飛,只有在有人要來檢查時上面才會跟我們通風報信)。
那瞬間我很受觸動。
在我的認知里,我是督導的學生。我所用的所有實驗材料,包括動物在內,其實都在他的名下。我理所當然地覺得,我是在「幫」他做實驗,也理所當然地覺得,他對這些實驗動物有著絕對的處置權。
但顯然他不是這麼想的。我不是在「幫」他做實驗,而是他把部分實驗「交付」給了我。對那些實驗動物負責的人應當是我本人,而他只是在適當的時候提醒我該做的事,並給出下一步的建議。
突然之間感受到的責任感把我從渾渾噩噩的日子裡驚醒了。
我一邊鋪著切片,一邊回想這半年多來的經歷(不得不說,鋪片簡直是難得的、光明正大的白日夢時間)。相比於「學生」的身份,不如說他實際上是把我當成「junior co-worker」來訓練。我對這種平等的感覺有些受寵若驚。實驗室里的其他人基本也是這麼對我的。也就是說,在他們眼裡,除了知識儲量、經驗和級別之外,我和他們沒有什麼區別,我有需要承擔的責任,而他們也不可以隨意插手我的事情。
他們沒有把我當成「孩子」。
在過去的四五年里,我一直覺得自己停留在十九歲。這種感覺,就好像是,當你邁步從十九歲向前走的時候,身體其餘部分都跟著過來了,獨獨那顆心還停在原地。每次填表寫年齡,心裡都十分十分地不情願。
十九歲自然有十九歲的好處。青澀的成熟感,在成年人群體中具有碾壓式的活力與恢復力優勢,滿腔熱血,還有很野很野的心。非常有元氣。但其最大的缺點就在於,不夠成熟。
我對這種十九歲的心態真是又愛又恨。一年年過去,逐漸對此感到困擾。因為不僅僅是我本身,甚至和我接觸的那些人也都像在和19歲左右的人打交道一樣——
——把我當成孩子。
責任
總是被當成孩子,這大概有些先天方面的原因。我看著要比實際年齡小一大截(不是因為矮!說因為胸平能忍)。極端例子是,去年在國內的時候,化妝梳頭穿了高跟鞋,竟然被客戶問有沒有高中畢業。講真,這給我gap year的工作帶來了困擾,因為見第一面的時候客戶不太容易信任我。
因為看著小,所以承蒙許多人的照顧。從父母到老師,再到工作中的師兄師姐、同事、領導和客戶,甚至於陌生人。有時候他們說的是「我幫你」,有時候說的是「你只要做這一部分就行了,剩下交給我」,有時候說的是「你直接拿我的(文稿)去用吧」。並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是說,周圍人把我當成孩子的時候,我也無意識地更加表現得像個孩子,甚至原本覺得這些應該自己來做、但還是在潛移默化中無意識地把這些幫助當成理所當然。
上人格心理學和心理測量的時候,會體驗一些心理測試。有些涉及到「責任感」。我在這一項上面的得分很高,屬於高盡責性人群,而我的廣泛性焦慮障礙似乎也與此有關。
但回想一下,我真的是「高盡責性」的人嗎?我真的盡了應有的責任嗎?非常遺憾地發現其實沒有。過去所承擔的那些責任往往都有人幫我分擔。有時看著幌子很大,實際上落在我頭上的部分很小。我其實並沒有負責好自己的事情——不然也不會有所謂的拖延。
再加上身為女性,在性別不平等的大背景下,總是能享受到一些小恩小惠。
髒的累的重的活總有男同學男老師男同事幫忙干。他們要是沒有幫忙,甚至還會被別人指責「沒有紳士風度」、「冷漠」等等。
「她一個女生,你要讓她做這個嗎?」這句話我聽過不少。
是,聽起來是受用,是覺得被愛惜被愛護,但實際上也是不平等的表現。有些性別的刻板印象太深。比如「嬌小」「柔弱」的女性形象。
如今在實驗室里,有時候會遇到重的活、危險的活,都得自己去做。比如,搬大瓶試劑,添加劇毒試劑等等。工作場合里,要談性別嗎?不需要的。
當然,如果你向別人開口請求幫助,還是會有人幫忙的。但如果你不問,就不會有人直接說「我來吧」,起碼會先說一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不過這種幫忙是不能濫用的,否則就會造成「你很無能」的印象。
邊界
剛來荷蘭的時候,確實感到很自由。不僅僅是言論和網路的自由,更多地是感到精神上的放鬆。我需要迎合的社會讚許少了很多。
沒有人那麼在意你的穿著,是不是顯胖,是不是顯矮,是不是臃腫,是不是上下不搭,有沒有化妝。除了我的華人同胞們,沒有人會跟我說「我覺得你穿這個顯得太成熟/老氣/胖」。這或許是同胞之間相互調侃增進友情的方式,所謂「損」文化,但我表面笑笑說「去你的/要你管/老娘喜歡咋了」的時候,內心並不是不在意,而且可能在意到那件衣服就再也不穿了。當然了,歪果仁雖然只會誇讚你穿得好,但說不定他們每天看見你的時候其實內心的彈幕都在嘩啦啦地飛。
但關鍵是,他們沒有說出來,所以我在對外表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沒人潑冷水。這很重要。因為這讓我有信心去做我自己,穿自己喜歡的衣服,保留自己的小習慣,展現與內心一致的自己。
扯遠了。
我想說的是,我感受到,這種自由是大家各自守著自己的個人邊界的結果。管好自己這個圓圈裡的事情,不隨意擠進他人的圓圈裡,也不會讓別人肆意佔有自己的圓圈。
每個人都有獨立的、完整的一個圓圈,關係深淺體現在圓圈之間的距離,而不是重疊的面積。
我在國內的生活則不是這樣的。我的那個圓圈,與許許多多其他的圓圈重疊。同學的圓圈,同事的圓圈,父母的圓圈,朋友的圓圈,親戚的圓圈,等等。有些是我賴上人家的圓圈,有些是別人硬靠過來的,也有相互賴著的。
總之,我的那個圓圈快要被重疊光啦!
有的人將責任硬塞給我。比如,本科我是學心理學的,我就須得負責幫忙調節家人的情緒,要是推辭那就是不負責任不關心家人。也有人突然過來說要幫我承擔責任,比如說幫我寫作業什麼的(甚至已經寫好了發來了!我抵擋誘惑容易嗎,嗯?)。
我總是感到自己在逐步失去空間和移動的自由。
我覺得這也是國內很多人感到焦慮、抑鬱和疲倦的原因之一,即或主動或被動地承擔了本不應承擔的責任,有時還相互牽扯。不過這是cheap talk,我沒有找支持性證據。
現在,我重新看到了自己這個完整的圓圈的樣子。有些陌生,需要適應,需要進行修繕工作,負責好一切本就應該是我負責的事情,包括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和心理健康。
我總覺得成長是爬坡式的,實際上應該是階梯式的。「上了一個台階」,這種。
我以為我的心智成熟需要從19歲緩慢前進到20歲,再到21歲、22歲……但實際上從19歲到24歲的成熟,就發生在很短的這麼幾分鐘里。
那個下午,我看著督導快步走回去的背影,就感覺那顆心,蹭地從19歲跳過來了。
但羞於啟齒的少女心,和中二熱血的少年魂依舊沒有變?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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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4.20 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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