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率真性情 ——讀張伯駒《八聲甘州?三十自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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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張伯駒一生際遇，頗為令人感慨。張公長短句，重情抒意，不事遮掩。雖有《鶯啼序·武漢長江大橋》頌聖之作，時也事也。本文以《八聲甘州?三十自壽》為切入點，雜唐宋讀詩法，感斯人平生，聊發筆者一嘆耳。

對於張伯駒，大多以名士稱之。其時與張學良、溥侗、袁克文一起稱為「民國四公子」，可見名士稱謂，當之無愧。又有「集收藏鑒賞家、書畫家、詩詞學家、京劇藝術研究家於一身的文化奇人」之稱，實在是傳統文化百科全書式的大家。

縱觀張伯駒一生，三十而立之年是一重要轉捩點。「自三十歲起學詞」、自30歲開始收藏中國古代書畫，而後「學唱戲劇，結交文友」，開壯麗生涯之蒙端，啟五卷詩稿其發源。從此年，回首張伯駒十八歲入袁項城「混成模範團騎兵科」從戎，二十九歲赴鹽業銀行經商積累，我輩小子亦感其中紛擾曲折，不可勝言。幸而從碧公三十學詞，留下《八聲甘州?三十自壽》，從黃絹幼婦，亦可窺得其中緣變一二。

幾興亡無恙舊河山，殘棋一枰收。負陌頭柳色，秦關百二，悔覓封侯。前事都隨逝水，明月怯登樓。甚五陵年少，駿馬貂裘。
玉管朱弦歡罷，春來人自瘦，未減風流。問當年張緒，綠鬢可長留？更江南、落花腸斷，望連天、烽火遍中州。休惆悵、有華筵在，仗酒銷愁。

以棋局寓天下形勢，當是文人雅興。陸遊「枕上數聲新到雁，窗前一局欲殘棋」，歐陽修「獨收萬顆心，於此一枰競」，當是張伯駒先生三十所思。時值公元1927年，於弈道言，《圍棋入門》在羅馬發行；於政事言，「四?一二」、「七?一五」，自張伯駒眼中，無論誰興誰亡，山河面貌不改，政治仍舊是那種「政治」，以廣義的棋局比之，乃遊戲耳，非有淡泊洞鑒之心不能得此佳句。秦觀「陌頭柳色春將半」，又王昌齡「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候」，便將陌頭柳色定為閨怨定式，「百二秦關」當是說「舊河山」的勝境，其時連父親張鎮芳都因宦海浮沉身陷囹圄，封侯做官實在是與張伯駒為浮雲，所幸還有佳人美景可以獨善其身。雖然張伯駒是袁世凱同鄉，又曾在袁世凱親軍內學習，加諸門第貴胄，倘若繼續為宦，前途不可限量，但張伯駒生來自然率真，目睹種種怪現狀，已於官場難合脾胃，遂「前事都隨逝水」，那光耀門楣的「五陵年少，駿馬貂裘」，有錢有勢的少年輕狂，在三十歲的張伯駒眼中，也不過是「明月怯登樓」罷了。上半闕回顧既往，對年青時節經歷的愧疚、輕蔑和厭倦之情，溢於言表。能對人生大膽的反思、否定，發諸於真情，落於筆端，足見其自然率真，寓於華辭麗藻，雖然「先生已逝我方生」，也能感觸些微，唏噓不已。

對三十歲以後的生涯，張伯駒在下半闕明確提出了自己的人生偶像：張緒。張緒：（422－489），字思曼。南朝齊吳郡人。張裕孫，長於《周易》，言精理奧，為人清簡寡慾，忘情榮祿，朝野皆貴其風。《南史?張裕傳》載：武帝曾賞柳咨嗟，因綠柳風流，枝條甚長，狀若絲縷，貌如當年張緒鬢髮，故曰：「此楊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時。」清減寡慾，忘情榮祿，是張緒作為文化符號所表達的含義，也是張伯駒三十歲時，見「更江南、落花腸斷，望連天、烽火遍中州」的軍閥混戰，頓覺戰亂頻仍，不見希望，因而希望自己達到的精神境界。一句「綠鬢可長留？」，便是立志繼續張緒綠鬢，力求清減寡慾，忘情榮祿的明證。當然，世事紛擾，動亂無常，本非不愁，無奈無可拯救，借「休惆悵、有華筵在，仗酒銷愁」，來讚賞張緒，來澆胸中塊壘。

下半闕可見張伯駒的超脫和飄逸，雖然無耐，猶可「仗酒銷愁」，落拓中見豪放，也是日後繁華落盡，傑出奇異之才，寂寞孤獨其境的伏筆。此後張伯駒精研詩畫、京劇，破產買寶，千金換笑，縱然三十後半已負「四公子」盛名，四十歲時有轟動全國的《失空斬》賀壽，解放後有宋振庭握手道謝，一生又有《叢碧詞》、《春遊詞》、《秦游詞》、《霧中詞》、《無名詞》、《續斷詞》和《氍毹紀夢詩》、《氍毹紀夢詩注》、《洪憲紀事詩注》及《亂彈音韻輯要》、《叢碧書畫錄》、《素月樓聯語》等身著作，然而張伯駒一生真實率性不做作，常人在塵世中「歷練」，早已塵灰濛眼、油脂蒙心，世人皆醉，哪裡又能體嘗到這份「自然率真性情」！三十四年之後，殘酷的歲月當中，張伯駒又留下了一首《定風波》：

遼海歸來雪滿身，相逢容易倍相親。燈外鏡中仍故我，爐火，夜闌灰盡酒猶溫。
明歲天涯應更遠，腸斷，春來不是故園春。幾點寒梅還倚傍，才放，也難留住出關人。

今日守歲，明朝還要以花甲加四的年紀，回到工作所在地——吉林。多年磨難，洗盡多少荒誕，他老人家後悔沒有？唯有一句——「仍故我」。

註：

張伯駒（1898年—1982年），字家騏，號叢碧，好好先生，民國四公子之一。河南項城人，是收藏家、書畫家、詩詞學家及京劇研究家，其父為清末直隸總督及河南都督張鎮芳。張伯駒十九歲（1916年）考入中央陸軍混成模範團騎兵科，畢業後先後在軍閥曹錕、吳佩孚、張作霖等部任提調（從未到任）。1924年，任陝西督軍署參議。1926年退出軍界，進入金融界，歷任鹽業銀行總管理處稽核，南京鹽業銀行經理、常務董事。秦隴實業銀行經理等職。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後，一度去西安，後致力於收藏，時常寫詩、填詞，對戲劇和書法亦頗有研究。後曾任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北平市美術分會理事長、華北文法學院國文系教授等職。1947年6月加入中國民主同盟，曾任民盟北平市臨時工作委員會委員，積極投入北大學生會組織的反迫害、反飢餓鬥爭。北平解放後，歷任燕京大學國文系中國藝術史名譽導師、北京中國書法研究社副社長、北京京劇基本藝術研究社副主任理事、北京棋藝研究社理事兼總幹事、北京中國畫研究會理事、北京古琴究會理事、文化部文物局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公私合營銀行聯合會董事、第1屆北京市政協委員、中國民主同盟總部財務委員會委員、文教委員會委員、聯絡委員會委員。1956年加入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1959年，張伯駒被錯劃為右派，後出任吉林省博物館副研究員、副館長。「文化大革命」中遭到迫害和誣陷。1972年周恩來得悉後，指示聘任他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晚年還擔任過北京中山書畫社社長、北京中國畫研究會名譽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理事、京華藝術學會名譽會長、北京戲曲研究所研究員、北京崑曲研習社顧問、民盟中央文教委員等職。1980年徹底平反、恢複名譽。1982年2月26日在北京逝

世。終年84歲。

張伯駒一生酷愛收藏。1956年，張伯駒和夫人潘素，將所藏的隋代展子虔《游春圖》，李白《上陽台帖》，陸機《平復帖》，杜牧《贈張好好詩卷》，黃庭堅《諸上座帖》，吳琚《離家詩》，蔡襄《自書詩帖》，趙孟頫《章草千字文》等國寶級文物捐獻給國家，當時文化部部長沈雁冰親筆簽發「褒獎狀」，予以褒揚。1965年，張伯駒又將《百花圖》以及所剩的其他古書畫共計三十多件藏品捐獻給吉林省博物館，充實了吉林省博物館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