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archy yeah! 婊子天使，豎起中指！

先來聊點嚴肅的東西。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寫：當看見草坪上奔跑的孩子，由刻奇引起了兩行前後緊密相連的熱淚。第一行眼淚是：看見了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多好啊；第二行是，和所有的人類在一起，被草地上奔跑的孩子們所感動，多好啊。

米蘭·昆德拉強調了：「第二種眼淚使刻奇更加刻奇」。

「刻奇」，來源於一個德語單詞「Kitsch」，刻奇是音譯，最早這個詞被翻譯成「媚俗」，但實際詞意與「媚俗」仍有差異。「刻奇」用以描述那些並非創作出來表達自我，而僅是為了迎合商業目的和大眾需求的作品，是煽情、市儈的廉價藝術，是一種不用過腦子就得到滿足的低級審美。

相比起「媚俗」，「刻奇」更強調對自己的「媚」，為了討好、迎合自己，主動或是不自覺地去自我感動和感傷，陷入一種虛假的崇高感中，本質是一種自我愚弄。

法蘭克福學派的批評家阿爾多諾這麼形容刻奇作品：「對凈化的戲仿」、「用更加空虛來填滿空虛的時間」。

然而事實是，現代生活中的我們每一個人都在被刻奇綁架著。每到某個特定的時候，所有人都要自發或被迫地陷入了一種無意識的崇高情緒中，而且只有這種感情是被接受的，如同一股巨大的潮流，甚至如果你沒有和大家一起在洪流里旋轉，別人就要質疑你生而為人的情感系統。

刻奇的崇高美學深植我們內心深處，直至今日，它變成中產階級大眾文化的同義詞。對生命、對美好絕對肯定；對死亡、對污穢絕對排斥；虛偽的崇高；愚昧的自我感動。

而在GAINAX的這部作品：《Panty & Stocking with Garterbelt》（中譯名：《弔帶襪天使》實際上和弔帶襪沒什麼關係）中體現的，是對「刻奇（Kitsch）」徹徹底底的顛覆，是絕對的「反刻奇（anti-kitsch）」。

習慣了刻奇環境的人們，如流水線上的機器人，對同一件事物做出同一個反應：孩子是天真無暇的，花朵是美麗鮮艷的，青春是美好快樂的，天使是聖潔完美的……

但在《PSG》中，天使形象的聖潔外衣被狠狠撕下。

片中的兩位天使，Panty是一個滿腦子男人和做愛的白痴淫娃，最大的願望是操遍1000個好男人；Stocking是一個嗜好甜食的哥特蘿莉，有抖M的癖好，還是個惡臭大叔控；而她們的神父Garterbelt是個有著爆炸頭的基佬，還有自縛自虐的變態癖好。

GAINAX用最經典的美式畫風向Cartoon Network致敬，豐富的動態細節和誇張抽象的視覺造型，把美式卡通風格的精髓吃得乾乾淨淨，又創造出精彩絕倫的動作分鏡藝術。不過後者創造的是善良正義的飛天小女警，而他們刻畫了兩個滿嘴污言穢語的婊子天使，拿內褲和長襪做武器，每日與糞便、嘔吐物、鼻屎、精液等最污穢噁心的東西作戰。

以為這個性張揚的歐美范兒就是全部？想多了，既然是深諳宅男G點的宅社，又怎麼不懂得如何讓阿宅們嗨上天？伴隨古靈精怪的電子舞曲，兩位天使畫風突變，一場華麗勁爆的鋼管舞變身show讓所有觀眾「Fly away！」

或許是因為對誇張抽象的美式卡通有些審美疲勞了，這段宅氣衝天的變身show摧枯拉朽般撕裂了觀眾的心理防線。靚麗的精美人設，誘惑力十足的性暗示橋段，和原本卡通簡潔的美式畫風產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產生出一種狂熱的氛圍，讓人忍不住和Panty一樣，狠狠豎起中指，大罵一聲：「Fuck！」

罵誰？自然是罵創造出這無下限惡趣味卻又讓你欲罷不能的今石洋之咯。

《PSG》整部片子都充斥著kuso和neta，用最簡單粗暴的性、暴力和污穢痛擊你的神經，折磨你在世俗歌頌道貌岸然的崇高的刻奇環境中變得臃腫而虛偽的靈魂，直至你同樣陷入那奔騰的自由狂熱氛圍。

第六話里，惡魔姐妹問倆天使：「你們丫連最下限的原則都沒有的嗎？」

倆天使：「規矩什麼的，不他媽就是用來打破的嗎？」

《PSG》戲謔地玩弄所有經典藝術形式，痛擊所有膚淺的「美好」。原本通俗的感人橋段，伴隨著溫情的音樂，觀眾都做好了被感動的準備，卻被無情地嘲弄一番。

第九話里，Stocking愛上一個惡臭的惡靈大叔，就在你以為天使愛上惡靈必定歌頌跨越階級和身份的愛情的偉大時，你以為故事結局必定感天動地男默女淚時，宅社又打了你一個大嘴巴子。看著那個散發著惡臭、蒼蠅盤旋的屎形戒指，你還能有什麼美好、崇高的愛情意象嗎？

宅社惡意添加了許多噁心人的污穢元素，用獵奇反對一切刻奇的情感形式。愛情的崇高、偉大什麼的，通通扔掉，我們只要愛情本身，它美不美醜不醜不重要，只要它是最純粹的，是除了愛情之外別無他物的愛情。

《PSG》很像是一部先鋒派實驗性動畫，放肆的炫技，玩弄neta，但在追求藝術性的同時又保持了極高的完成度。表面上看來，整部作品充斥著色情、暴力和污穢，一次又一次破廉恥刷新下限，似乎只是製作組玩徹底嗨了。

這一場狂歡鬧劇到底想表達什麼？

在第十話C-part，那場致敬了諸多搖滾前輩們的D-city Rock演唱會上，Panty和Stocking赤身裸體站在舞台上，戴著腳鐐高唱到：「Your sleepy Anarchy，Wake it up！Wake it up！」背後升起潔白的翅膀「Anarcy！Let it wild and free！」

Gott ist tot！上帝已死，在電音搖滾中高唱「Anarchy！」的聖潔天使令人目眩神迷。她們喚醒你沉睡的反政府主義靈魂，這種「Anarchy」的精神脫離了原本的政治哲學的含義，而是像一種搖滾精神：自由、奔放、追求本能。

這也是我認為的本片的最大主題：以一種肆無忌憚的態度否定規則、反叛傳統，調侃玩樂著一切虛偽的道貌岸然。

所有的文藝作品正逐漸建立起工藝規則，可預期的受眾，可預期的效果，可預期的報酬，一部部虛假、廉價的刻奇作品從工業流水線上出產，是使人們失去追求真正的滿足的代替滿足。一個人哭不是因為悲痛，是因為應該感到悲痛；笑不是因為幸福，是為了應該感到幸福。

《PSG》以一種嘲諷的反叛姿態丟棄信仰，把性、暴力和污穢送上神壇，衝出虛偽崇高的桎梏，用狂熱的靈魂共鳴抨擊一切市儈和媚俗。

有人說這只是一部無下限的色情片，我說這叫情色片。色情和情色的不同之處在於，色情僅服務觀眾，情色則服務於作品、藝術和美。

一部個性風格強烈的片子，不是觀眾挑選它，而是它挑選觀眾，若是不能從《PSG》猥瑣和下流中看到那熠熠生輝的自由狂放，這就是一部滑稽、空虛的糞動畫。

很榮幸被兩位天使選中，我對這奔騰著的自由本能趨之若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