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科幻小說《苦行僧》
「知道嗎?你很特別。」他一邊說著,一邊端著餐盤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如果我是一位女士,還得是年輕漂亮的那種,這樣的搭訕就算不上意外。
如果這裡是一個酒吧,還得是輕搖曼舞的那種,這樣的場合就算不上違和。
如果他是一位藝術家,還得是靈光閃現的那種,這樣的對話就算不上唐突。
然而我只是一個年近不惑卻依然為生活所惑的中年男人。
然而這裡只是一間街邊隨處可見甚至連桌椅都要擺在便道上的早點攤。
然而他只是一個看上去終於攢夠一頓早點錢的破衣爛衫的流浪漢。
我抬起頭,迷茫地看著他,他看著似乎有些面熟,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注意力的短暫偏移讓這頓本來很普通的早餐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變化;在某個我忽略的地方,一枚潔白滑膩的餛飩舒展著身體,滿懷期待地從略微傾斜的湯勺中悠然滑落,掉進下方盼望已久的碗里,濺起一片飽含酸味和芫荽香氣的湯汁。
「操!」
我低聲咒罵了一句,在早點攤老闆近乎仇恨的目光凝視下,從桌上的衛生紙桶中拉出了一長條皺皺巴巴的劣質捲紙,努力挽救著之前因為思維過於跳躍所犯下的錯誤。
他似乎完全沒有在意我的狼狽,自顧自地從筷子桶里抽出一雙一次性筷子,從預留的裂口處掰了起來。不出意外地,同樣劣質的筷子很不均勻地分成了長短不一、粗細也不一的兩部分。
「放心好了,沒濺到身上。」他又補充了一句:「包上也沒有。」
在經歷了幾秒短暫的瘋狂拭擦之後,我發現他是對的。
憤怒的湯勺在碗里再次攪動,輕而易舉地選中了一個「肇事者」。雖然它們看上去長得都一樣,但我認定,它一定就是剛才的肇事者。
肇事者就應該接受粉身碎骨的懲罰。於是,我施刑了。
「你是怎麼找到他的?」
他友好地向我笑了笑,一邊像老朋友、老同學聊天一樣發問,一邊用手裡那雙不成規格的筷子努力去夾面前籠屜里的小籠包。如果換作是我,寧可讓老闆目光中的仇恨再接近實質一些,也絕對會再拿一雙筷子。
「什麼?」我咀嚼著,口中和腦中同樣含糊不清地反問道。
「我是說……你是怎麼找到剛才掉下去的那個餛飩的?」
一時間,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這次對話。
沉默了半晌之後,我終於咽下了那口嚼得稀爛的餛飩,說出了很早就想說的四個字。
「你有病吧?」
在我說話的時候,他手中的筷子準確地夾住了包子,正緩緩地送向嘴邊。也許是那四個字的殺傷力比我想像中更大一些,也許是他用筷子的技巧比他想像中更差一些,也許是筷子的質量比我倆想像中更爛一些……反正包子在放進他嘴之前的一剎那,筷子一歪,包子不偏不斜地掉了下來。
他可沒我這麼好運。
在包子反身翻騰兩周半入水之後,粘稠的小米粥被擊打出一道漂亮的皇冠狀水花,半數重又落回碗里,半數灑在了他的身上。
我把剛才沒用上的捲紙默默地推了過去。
「幫助智障患者,也算是攢人品……」我想。
果不其然,他並沒有和正常人一樣大呼小叫或是大驚小怪一番,而是極為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甚至一點都沒有嘆息、沮喪或是流露出自怨自艾的情緒,只是接過紙來若無其事地擦了擦,然後又把目光轉回我的眼睛。
「知道嗎?我馬上就要成為這個城市最富有的人。」他頓了頓,「呃……沒準不是……是現金最多的人……呃,沒準也不是……呃,反正是很有錢就對了。」
看著他破破爛爛又被粥漬浸染的衣服,我笑了,繼續低頭吃我的餛飩。
精神上的財富果然只有精神病人可以擁有。
「我知道你不信。沒關係,你吃你的,我說我的,反正這家店的鹹菜不好吃,你就當是開胃好了。」
我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因為這家店的免費鹹菜真的不好吃。
他喝了一口泡著包子的粥,彷彿在回想似的,慢慢開了口。
「我是一個能改變命運的人。」
我再次看了看他破破爛爛又被粥漬浸染的衣服,點了點頭,並報以鼓勵的目光。
這個牛逼,吹得我服。
「大概是小學的時候,我第一次領會到自己的能力。說起來,還是受了同學從國外帶回來的X戰警漫畫的啟發。」
他用筷子從粥里撈起包子,咬了一口,吐出一塊混進肉餡的骨頭茬子。
忽然間,我對他心生憐憫,一種同病相憐的憐憫。
當然不是因為他吃到了肉餡里的骨頭茬子,雖然這東西我吃餛飩的時候也吃到了不止一塊;而是因為他提到了X戰警,提到了童年,提到了所有人心中看似觸手可及卻又遙遠無比的夢。
絕大部分的人都醒了,而他,沒有。
他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道:「我的能力就是改變命運。」
「怎麼改變?」懷著那種憐憫,我開始搭話。
「你覺得命運是什麼?」他又喝了口粥,就了一口並不好吃的鹹菜,向我拋出了一個本不該在早點攤上提出的深奧問題。
「我覺得就是這碗餛飩吧?看著都差不多,其實千差萬別。」
說實話,我他媽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故弄了一下玄虛。而一般精神病患者啊、神棍啊、先知什麼的,往往就吃這一套。
「說得太對了!」他猛一拍桌子,嚇了早點攤老闆一跳。等發現他並不是因為吃到異物而投訴之後,目光馬上又變得仇恨起來。
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老闆的怒目相視,而是認真地指了指粥里被咬了一口的包子。
「命運就像一碗餛飩,外表看著都差不多,其實餡里有肥有瘦!」
「那你的能力是把瘦的變成肥的?還是把肥的變成瘦的?」我饒有興趣地問道,順便又吃了一個骨瘦如柴的餛飩。
「都不是。」他鄭重其事地搖搖頭。「萬物是守恆的,宇宙是對稱的,命運是公平的。」
哪怕他在這一刻中二無比、神棍附體、先知力爆棚,我也彷彿看到一顆民科的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果然,他不負眾望地繼續說道:「你知道『人品守恆定律』嗎?」
即使餛飩湯里加了足夠多的醋,正在喝湯的我也覺得有些索然無味。就好比你本來想用愛心去溫暖一隻孤苦伶仃的流浪貓,卻忽然發現那貓偷魚、殺鳥、咬人、無惡不作,並不像想像中那麼乖巧可愛一樣。
對於眼前這隻跟我年齡相仿的流浪貓,我徹底喪失了耐心。
三口兩口喝完了碗里的湯,我決定不帶一絲煙火氣地起身走人。
就在我即將轉身的那個瞬間,他又開口了。
「你知道苦行僧嗎?」
我站住了。
是的,我知道。
曾幾何時,我也用近乎折磨自己的辦法來鍛煉自己的意志,也曾用捨棄各種慾望與貪念的方式錘鍊自己的精神。
可有用嗎?
沒用。
到了最後,我不得不匍匐在地上,用肉體和心靈上的痛楚來呼喚宇宙角落某個不知名的神明,祈求得到祂的關注。
可結果呢?
還是沒用。
一張紙條塞進我的手裡。我打開看了看,是一串數字,卻不是電話號碼。
「晚上7點半,福利彩票開獎。如果想找我的話,我還在這裡。」
他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混合著一片喝粥的呼嚕聲。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早點攤。
手錶上的指針沒有絲毫變動,腳下踩著的地面也沒有絲毫區別。
然而我卻知道,周圍的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這個世界剛好過去了12個小時。
早點攤早收攤了。
而他,真的還在這裡。
「就知道你會回來的。」他吸溜了一下鼻子,用骯髒的袖子擦了擦,平靜得完全不像一個剛得到幾億大獎的人。
「你是怎麼知道中獎號碼的?」我問。
「你是怎麼發現那個餛飩的?」他反問。
我再一次無語。
這他媽的跟餛飩有他媽的什麼關係!
「關係就在於你選擇了正確的那一個。」彷彿看透我的心思一般,他笑著回答道。順手從早點攤收攤後堆在路邊的摺疊椅中隨便挑了一把,遞給我。
椅子是壞的,我不出意外地坐了個屁墩兒,然後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就那麼坐在地上,直勾勾地盯著他。
「你瞧,和聰明人講話就是容易。」他得意地說道,臉上似乎終於有了一絲中大獎的喜氣。「沒錯,該倒霉的時候或者不該倒霉的時候我都讓自己倒霉,然後把攢下來的『人品』留在最需要的時候。」
掰岔的筷子,掉進粥里的包子,濺到衣服上的粥漬……一系列畫面如走馬燈般閃進我的腦海。
「你是怎麼做到的?」
「你是怎麼發現那個餛飩的?」他再一次反問。
沉默了片刻,我無比艱難地說出了兩個字,彷彿耗盡了全身的力氣。
「直覺。」
「彼此。」
我看著他,像在看一個怪物。
「別這樣,我真的不是在開玩笑。雖然肯定有人會把這種情況解釋為概率,扯出一套什麼獨立事件、統計樣本之類讓人暈頭暈腦的東西,但對我來說,真的就是直覺而已。」
他忽然收斂了笑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知道這很怪,但我確實能感受一種很奇特的反饋,就是……就是我知道這麼做會讓我倒霉,而那麼做會讓我走運。」
「比如說,你知道凳子是壞的,然後讓我摔在地上?」
「抱歉,我只是……只是最近習慣了這個選擇而已。」
「選擇?你的意思是你每時每刻都在面臨選擇?」
「如果是那樣,也許我活不到現在,早就瘋掉了。」他下意識地撓了撓頭皮。「幸運的是,通常只有那些有意義的動作才會讓我面臨選擇。」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是讓他覺得我在羨慕。
一個知道選擇結果的人,一個幸運值滿格的玩家,一個真正的人生贏家。
「不過,有可能的話,我寧願沒有自己選擇。」他的笑容里透出一絲疲憊。「當你之前選擇過太多的幸運,那就意味著接下來的選擇中,幸運的數量會越來越少。這還是我發現自己能力十年之後才悟出的道理。」
他彷彿沉浸在對往昔的回憶之中,聲音變得悠然而綿長起來。
「那是我最美好的十年,從11歲到21歲。在學校里,我一直是個天才,所有的選擇題對我來說都易如反掌;在玩伴中,我永遠是他們的領袖,只要聽我的,就沒有不可達成的目標。上高中的時候,我喜歡上一個女生,很幸運,她成了我的女朋友。是的,很幸運。我們在上課的時候互相傳紙條,在體育課上躲在角落裡偷偷地牽手,在大掃除之後空無一人的教室里接吻……一切都來得那麼『順理成章』。很快,她真正成為了我的女人。」
伴著他的娓娓道來,我發現自己原本平靜的心湖中也泛起了微微的波瀾。
「對於初嘗禁果的年輕人來說,那種沁入靈魂的愉悅是難以忘懷並且不可割捨的。我們一次又一次地享受著生命的快感,揮霍著自己的青春和天賦,一次又一次與危險擦肩而過。我們在學校禮堂的幕布後面做愛,哪怕幕布前有幾百個人正在看電影;在老師的辦公室里做愛,哪怕隔壁就有人批改作業;在學校樓頂的露台上做愛,哪怕樓下的操場上正在舉行升旗儀式……我們從沒有被抓到過一次,大家甚至沒有注意到我們……不用擔心懷孕,不用擔心責任,不用擔心被其他人發現,我漸漸愛上了這種生活,而她也愛上了這種刺激。直到,那一天……」
他的言語中充滿了痛苦與自責,連我的心也跟著揪了起來。
「那一天我忽然發現,無論我怎麼選擇,她都會因為這一次的交媾而懷孕;而懷孕對一個高二學生來說,就意味著逃避責任的失敗,意味著無憂無慮生活的終結,意味著籍此產生的更多不幸。於是,我不顧她的苦苦哀求,果斷結束了和她的關係。讓我沒想到的是,很快,她就瘋了。她已經習慣了接受各種各樣的刺激,雖然這些刺激在我看來一點風險也沒有,但是她不同,對一個三觀未立的年輕人來說,她已經無非回歸到平靜的生活之中。所以,在別人看來,她瘋了。」
我閉上了眼睛。
「年輕的我以為這就是悲劇的終結,誰知道悲劇才剛剛拉開序幕。對肉體歡愉的貪戀讓我很快忘掉了一個瘋子,找到了新的伴侶。為了不再發生先前的遺憾,我的伴侶不是一個,而是儘可能多。那些年,我幾乎將所有的運氣都用在了女人身上。學習成績一路下滑,高考失利,連一向最有把握的選擇題也錯了大半,最後勉強上了專科。在這段時間裡,兒時的夥伴和朋友一個個遠離了我,疼愛我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相繼去世,父母的工作也在下崗大潮中沒了著落。然而,我並未意識到這是命運對我的反饋,而是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把所有的時間和天賦都投入在利用諸如算命、猜星座、測姻緣等小技巧吸引女生,把她們哄騙上床,再想辦法讓她們互相之間毫不知情上。」
「好歹你是個成功的情感騙子。」我毫無笑意地打趣道。
「不。」他搖了搖頭。「我只是騙了自己。那時候我總以為世界在握,卻從沒意識到自己只能選擇而不能創造選擇。是的,我可以在分班、換座位或是分組討論的時候給自己製造無數接近心儀女生的機會,討她們的歡心,但是我並不能憑空創造這樣的機會,或者說不能隨心所欲地創造機會。簡單來說,那些不可能和我上床的女生無論我怎麼選擇都不可能和我上床;而願意和上床的那些女生,也並不像我想像中的那麼難以追求。當我發現大學隔壁寢室的小白臉有和我一樣多的女朋友,而另一個富二代上過的女生數量是我的兩倍時,我才明白:自己在這些年用能力換來的東西,靠著一張英俊帥氣的臉蛋或是更為簡單的灑鈔票也能換來。我浪費了自己的能力。」
他嘆了口氣,彷彿想吐出心中的苦悶。
「在即將大學畢業的時候,我終於發現:帥氣的依然帥氣,有錢的依然有錢,而我的未來已經充滿了不幸。接下來的十年,我的人生變得異常黑暗。你能想到的各種厄運接連降臨在我頭上,無論我怎麼選擇,備選項里的幸運都是寥寥無幾。這十年,我變成了命運的棄兒。工作屢屢碰壁,一事無成;家庭分崩離析,父母雙亡;身體好像被年輕時的放縱搞垮了,病痛累累、脆弱不堪。三十歲的時候,我曾經費盡心思為自己『弄』來了一次拆遷的機會,然而一樁意料之外的腐敗案就毀掉了我的全部努力,甚至在數不清的來回扯皮中讓我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不過,我認命。」他頓了頓,平靜地說道:「我知道,這是上天的懲罰,這是萬物的守恆,這是宇宙的對稱,這是命運的公平。」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把身心都投入到了苦難之中。既然上天並沒有收回我的能力,我就用它來尋找新生。在整整一年的時間裡,我在每一次選擇中都選擇了最壞的結局,除了能讓我喪命的那些。雖然有時候肉體上無比痛苦,但在精神上我卻甘之如飴。堅持了三年之後,轉機終於出現了。在一個小小的彩票投注站,我感受到了頭等獎的反饋。不出意料,我發財了。」
他笑了起來。我又一次看了看他破破爛爛、被污漬浸染的衣服,也跟著笑起來。
「可是有了錢又能怎樣呢?」他的笑容漸漸變得苦澀起來。「在享受豪宅名車、華衣美食的同時,能真正感受到心靈的平和嗎?能彌補家庭的破碎和愛的缺失嗎?戰戰兢兢地享用著這一切,背後是對暫未到來的末日審判或是高懸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的恐懼;醉生夢死地享受著這一切,只為掩蓋和麻醉更為透入骨髓的痛苦與內心折磨。直到這時,我才真正明白命運的真諦。那就是萬物的守恆,宇宙的對稱,命運的公平。」
「於是我放棄了財富,放棄了過去的一切,放棄了為達到個人目的而活著。我救助失學兒童,照顧孤寡病患,奉獻了自己的血液,簽署了捐獻遺體和角膜的協議書;我幫助只顧著看手機的行人躲過本該碾壓她的車輛,我幫助本該滑倒摔傷的老人脫離卧床不起的境地,我幫助警察在證物上巧而又巧地找到嫌犯的指紋,我幫助科學家獲得一次又一次偶然的突破……哪怕世界並不知道也並不承認我的貢獻,哪怕自己一次次被世人所嘲笑,我都無所謂!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感到自己沒有辜負上天的恩賜,感受到生命的意義,感受到命運的力量。」
他的情緒漸漸激動起來,聲調變得有些不平穩。
「可是今天,我,看到了你。」
他胸膛劇烈起伏著,目光卻始終凝視著我。我從地上站了起來,撣了撣屁股上的土。他的目光馬上從我身上移開了,彷彿適應了黑暗的人會害怕陽光一般。
不是我的身上發出了什麼光芒,而是在我身後,一輛來自精神病院的救護車剛好停了下來。車頭耀眼的大燈將我隱藏在光芒下的黑暗之中。
「對不起。你給我的數字並不是今晚的中獎號碼。」在醫護人員帶走他的時候,我說。
他默默地看著我,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我看著他順從地上了車,被關在囚籠一般的車裡,雙手緊緊握著欄杆,依然默默地看著我。
車啟動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瘋狂地搖晃著囚籠的欄杆,透過車尾的車窗玻璃拚命向我大喊:「是你!是你!我認出你了!我認出你了!」
車,開遠了。
紅色和藍色的警示燈交替閃爍著,映射在周圍的景物上,彷彿在描繪幸與不幸的人生。
是的,我就是他大學裡隔壁班曾經的那個富二代。
我的能力,也是改變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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