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失去了金融狗的節操

第一次在知乎上發文,感謝大家這麼多人看,受寵若驚。其實開始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覺得最近負能量爆棚,想找個渠道排解一下,之後就翻篇好好生活。

也請大家別再爭論這些故事的真假,或者是在哪家機構發生的故事。如果你遇到過,那你就知道還有人跟你一樣在堅持,如果你沒有遇到過,希望你面對的時候能處理得比我更好。有些事情你可以期待,但不能依賴,你再累再痛,收拾殘局的還是你自己,專業、獨立、責任,與你共勉。

當然很多人猜對了,一級狗,買方,M&A。

還沒讀過的朋友們,如果你對負能量敏感,請慎入。

再次感謝!閱讀愉快!


剛回國的那幾年,幾句是非中有幸見證了一家金融機構的興衰。其中平凡的一天,從此讓我丟掉了作為金融狗的節操。

平均睡眠時間不到四個小時的第三周,那是我第一次遲到。9點15分被MD.A第三個電話叫醒,驚出一身冷汗,猛然間還以為是昨夜噩夢的續集。我靠本能潛意識地翻身滾下床,「好的,馬上來」,抄起椅子上的西裝奪門而去。做金融狗的基本都會在公司備上一套洗漱用品,因為效率,而我個人在公司裝備的使用頻率最近明顯比家裡的要高不少。

下樓的時候,我暗自慶幸昨晚連襪子都沒脫倒頭就睡了,腦子裡飛快地計算著騎車可以比打車早到5分鐘,當我跑到樓下的時候,共享單車APP的掃碼頁面已經蓄勢待發。

雙腿飛快往複運動,只聽到自己嘴裡不斷重複著:我他媽就知道,這麼干不行。


"魏總,早上吃了嗎?」

沒有什麼比在心急如焚的時候被人電梯里搭話更令人無所適從的事兒了。不過這個人的話我喜歡搭。

崔總很年輕,即便如此他臉上的笑容也太過油膩了。他是一家國企派到我們合資公司的CFO,也在我們集團的樓里上班。因為他的項目是我負責的,所以每次會都給我一種對財主的過分尊重,而每當這種時候,我也會莫名其妙地產生一種詭異的金融成就感。

這種無名的自信,對沒有洗漱的我而言格外重要。

我拿著記事本敲開MD.A的門,換上微笑,卻感受到一股怒氣迎面撲來。30頁的出差報告啪地一聲摔在了我面前,「你這寫的什麼東西?寫得跟沒去過一樣!」

不要怪我第一反應的無話可說。因為,我的確沒去過。

項目A是個海外項目,需要實地調研,而就在出發前幾天,MD邀請了其他想出去走走的領導們同行,擠掉了項目組前去盡調的人數指標。回來後由於旅途舟車勞頓加上應酬頻繁,只好把寫報告的任務交給了我,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一點。

我沉默地抱歉,想像那些不滿只是埋怨。退出辦公室,站在門口趕緊寫上,「項目A考察報告-重寫」,還畫了一個圈。

其實我更困惑的是為什麼自己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樣一個神奇的安排,沒有任何掙扎的想法。


對大部分金融狗來說,早飯是奢侈的,因為不睡覺可能會死,不吃早飯似乎還好,況且死了就沒錢可賺了,怎麼對得起你上過的學,拿過的獎,考過的證還有吃過的屎。

世界上存在太多的合理或者不合理的邏輯,就好像我曾經親眼目睹過在一個投決會上有人侃侃而談無論原材料的價格是上漲還是下跌,一家加工製造企業都只會賺得更多的神邏輯。

而我找到的是一個幫助自己忘掉對食物渴望的完美邏輯,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不過金融狗的生活不能想得太過樂觀。工位上發來的第一篇研報還沒有讀完,項目B的老范來電話了。老范之前在國企工作,屬於公司里的老人,最喜歡以過來人的語氣教育我們這些受資本主義腐蝕過的「小朋友」,我尤其對他那些體制內的奇聞異事樂此不疲。他的神奇之處還在於雖然我倆的工作直線距離也就是三米左右,但他絕大多數時間只用座機與我聯繫。「MD.B讓我們去彙報項目B的估值情況。」

老范在處理高層關係時如魚得水,跟我們這種上來就直接彙報工作的草履蟲不一樣,他先是跟MD.B噓寒問暖了一圈,然後描繪了一下項目B的光明前景,正當領導聽著悠然自得,頷首稱是時,緊接著恰當地引入了這次會議的主題,我在一旁都能感受到領導打心底洋溢出來的舒坦,不由得由衷佩服。

「你們這個價格是lockbox的?」「是。」「你這個估值做的不錯,按這個價格上投決吧。」

一桶冷水準確地澆滅了我心中的希望小火苗。項目B的估值是我做的,老范沒參與,而且我覺得他可能都沒有看我發出的模型,因此給了一個錯誤的答案,很可能對後期交割會造成不可挽回的麻煩。我雖有猶豫,仍然果斷地介入了他們的談話。

「其實我們的價格是按completion算的,之後還要對working capital調整…」沒等我說完老范便打斷了我,試圖用尚未完成搪塞過去,MD.B的臉上似乎也出現了疑惑的申請。

我們尷尬地出了辦公室,老范嚴肅地說「以後無論領導說了什麼,哪怕是錯的,你都不能反駁。」

當然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組員之間也可以是彼此的領導,而這種階層關係原來靠先來後到就已經決定。誠然我無法理解這種機制的設定,我一度堅信如果我們給高層提供的是屎一樣的工作質量的話,那他們就只能做出的屎一樣的決策。可能是我涉世未深吧,我突然自責起來。

「你只為你的直接上級負責。」老范語重心長地跟我說,我對著領導滿是感激地點頭。


投資的工作其實有時候也很無聊,的確每天可以接觸到海量的信息,讓自己不斷地在對某些行業的持續關注中成長,但說到具體的事情上,無非就是寫word,做excel,畫ppt,打電話,開會而已。光鮮的金融背後,是實業從業者的汗如雨下與真刀真槍。我很早就意識到,沒有實體經濟,金融也沒有存在的可能,就像國家說的,金融存在的意義應該是為實體經濟而服務。

午休的時間是金融狗們放風的時間,大家都喜歡對最近市場上的各類信息進行評論,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比如說哪個國家發展的怎麼樣,哪些市場快崩潰了,哪些行業最近有政策紅利,哪些企業最近做了什麼併購,哪些機構做了什麼交易之類的。有意思的是,大家都對自己手裡正在做的事情閉口不談,或者寥寥幾句淺嘗輒止,似乎討論一些產品設計、投資理念之類的話題,遠沒有道聽途說來的小道消息那麼有趣。

我甚至產生過極端的偏見,就是作為金融狗的我樂在其中,其實跟出門被溜的狗,找到一個柱子就撒泡尿,留點印記本質上沒什麼區別。不過每當這麼想的時候我都感到非常自責和可悲。

慶幸的是午飯能讓人填飽肚子,但是作為金融狗而言,辦公桌上永遠擺滿了待辦事項。MD.C下午一開工就發來了項目C的財務預測和融資結構,讓我測算投資回報然後當面彙報。對於這些工作駕輕就熟的我沒一會兒就完成了,地產開發類項目沒啥可說的,就是賺錢,只不過我在做的過程中有一個疑問無法釋懷。

MD.C翻著我列印出來的測算結果,顯然對數據非常滿意。

「領導,我有個問題想問一下您?這個項目三層架構,我們做GP實際上用了8倍槓桿,會不會風險太大了……」

「這怎麼會有風險呢?就算出了風險,是誰的?」我愣在那兒,沉默半天沒有作答。

「項目沒做好當然是LP有風險。」MD.C向我會心的一笑。

我無法推測他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認真地評論此事,但我痛苦地意識到,受託者責任這件事兒,在國內才剛剛起步。不要說私企,對於國有機構來說,他們也從來不會去多想自己的錢究竟來自於哪兒,究竟是中產階級兢兢業業繳納的稅收,還是沿海地區農民工一針一線做衣服賺回來的外匯,也許正向老范說的那樣吧,「你只為你的直接上級負責」,對股東和委託人負責這事兒,還是看緣分。

我這隻金融狗,為了搶一口飯吃便已耗費一切,窮者獨善其身也只是空想而已。感謝領導指點後便悻悻地趕去寫未完成的其他報告了。


每個做投資的人都有安身立命的本錢。這種本錢可以是項目資源,資金資源,政府資源,或者是專業技術。現在絕大多數一線的投資機構對工作層的招聘就要求兩個東西,常青藤畢業,或者政府資源,一方面是因為從業的人員太多了,完全是買方市場,另一方面是因為有些技術工作一家機構有那麼幾個人來干就足夠了,畢竟現在國內的金融並不依靠技術賺錢。

下午項目D的財務顧問過來會談,討論該項目估值報告的事情。

項目D的估值是我一直以來最頭疼的問題,也是我在項目中主導的角色,模型的假設條件太過冗雜,所在國家宏觀經濟風險也一直存在,基本上很難給出較為樂觀的估值區間。在前兩天向上級的反饋中,按市場價格測算,我跟顧問給出了相同的意見,認為該公司價值在10億左右。

我坐在電腦前,確認估值模型的邏輯和一些關鍵假設,以便開會時做好準備。同時,總監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平靜地說,「我們覺得這公司值15個億,你就照這個價格做吧。」

「做到15億?」我回頭看著他的雙眼,他很堅定。我心裡只有佩服。

當然之後的討論會並不愉快,我過去幾周的分析和準備的材料完全派不上用場。原來專業的技術討論繼而演變成了各自的逃避責任。原因很簡單,第三方顧問不願意出具過高於市場公允價值的估值報告,怕壞了名聲,項目團隊又必須要他們蓋章簽字的投資報告才能投資,避免追責。

大家嘴上不停地說著貼現率,交易倍數,價格預期,營運資本,賬期,再融資等等專業術語,但實際上討論的內容似乎跟專業沒什麼太大關係,雙方絲毫沒有妥協的打算和餘地,總監騎虎難下。而我,在經歷了「為上級負責」的精神洗禮之後,說出了令自己之後後悔的建議。

「那就別做fair value了,給我們出一份investor value吧。」

這種情況下用投資者價值出估值報告,最終的結果第三方顧問不用負責,因為關鍵假設和預期均由我們提供,顧問會寫免責條款,同時也解決了我們內部投資決策沒有第三方公允性意見的問題。或者說我和總監兩個人心裡都清楚,目前公司里並沒有人真的知道這兩種估值報告的實際區別,直到審計來計提賬面損失之前。但這些都是後話了。

最終這場會談在愉快的氛圍中結束,雙方都感覺如釋重負,只不過這個債最終是要找條金融狗來背了。畢竟總監也只是在為上級負責而已,10億還是15億他並不在乎。

而我卻對自己無比失望,受託者責任,我忘得還真是快。


你認為重要的事情,別人並不一定也這麼想。沒有本錢活得熱情奔放,就隨波逐流過得冷靜克制。

那天我終於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決定晚上加完班出去喝一杯,然後好好睡上一覺,畢竟第二天還有項目E的投決會要參加。總監對我討論上的表現很滿意,也適時地打電話過來誇獎一番,同時讓我再看一遍項目E上會的材料,好好準備。我自然不會讓自己過去幾次通宵的努力付之東流,把手上其他工作都先放下,整理好心情,開始最後審閱之前準備的報告、模型和ppt。

項目E是一個很有挑戰的工作,不過這個挑戰跟投資決策的難度沒有關係,因為在立項的時候公司高層便已經決定投資了,真正的挑戰在操作的時間。倒排時間表是我回國之後遇到的若干神奇機制的其中之一,項目E更為極致。我們在第三方顧問還沒有完成全面完成盡調工作的情況下就已經進入了投決流程。

還是估值,本來指望這家財務顧問能夠提供專業上的幫助減輕負擔,可沒想到因為項目E難度低,所以當時招標給的預算太低,導致對方派出了C級團隊,也就是給剛加入公司不久的新手們當做鍛煉的機會。新手顧問,未做過Quality Control的估值模型,嚴重缺乏睡眠的我,極度壓縮的時間表,必然出現精彩的故事。

六點左右,我發現之前顧問提供的模型中有一個關鍵假設公式拉錯了一列,由於現金流靠前,大概錯估了2000萬左右的價格。我攔住已經往外走的的總監,趕緊說明了情況,但是他的反應卻出乎意料。

「報告我已經交了,上面的數字不能再改了。」他淡淡地說道。

「那怎麼辦。」我對這樣的回答無所是從,身體不自主地顫抖,像條狗一樣。

「這就是你的問題了。」總監又是拍拍我的肩膀,那種表情應該是微笑吧,沒有再回頭,徑直走了出去。

我回到自己電腦前,靜靜地坐著。抬眼望去已經空掉的辦公區,我早已習慣最後一個走了,但這一次,我決定這次要聽我自己的判斷,守住節操,做得決絕。

「領導,我覺得還是要改,我今天晚上加班把模型報告和ppt都改掉,明天肯定來得及。」我撥通了總監的電話。「行,你把其他的假設也調整一下,保證小數點之前的整數不變,材料要連貫,邏輯不能出錯。」

邏輯不出錯,假設隨便改,這是我聽到過最直接,也是最沒有邏輯的指示。我以為我能堅持的原則,終於敗在自己的求生欲面前,因為我也不願付出了這麼多,還要承擔失察的過失。自以為撿起來的節操,又碎了一地。


世界上最沒有效率的事情,就是用最高的效率做一件錯誤的事。而且很多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能決定自己前進的方向,卻沒想過套在脖子上的那個項圈,就像遛狗一樣,你要去哪兒終究掌握在別人手裡。

又是電話叫醒了我。睜開眼發現自己靠在椅子上睡了三個小時,滑鼠還停在郵件的發送的按鈕上。而電腦上的微信才7點多鐘便有了十幾條新信息。

「你們出事了?」這是我那天早上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打開發來的新聞報道,才發現集團老闆涉嫌經濟犯罪,已經被捕調查。另一條信息更令我咂舌,我正在的辦公樓一夜之間也已經低價出售給了崔總所在的國企。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像別人想的那樣開始為自己的職業未來擔憂,反而格外平靜釋然,估計今天沒什麼事兒了吧,我想著想著又睡著了。

我記得那天早上的辦公室非常寧靜,領導們要不是被叫去集團開會,要不然就是躲在辦公室里沉默,所有的會議也被臨時取消了。而我也難得吃上了久違的早餐。

「魏總,這麼早啊!」在大堂遇到崔總,他一臉興奮,上來拍了拍我的背,還沒等我開口他接著問道,「看新聞了嗎?」

那一刻我明白了,在崔總他們的眼中,其實我不是財主,是財主的狗而已,人家禮貌性的摸摸我的毛,被我誤以為是自己的尊嚴。而在金融狗的世界裡,是不需要節操的。

「看了看了,別別別,您叫我小魏就行了。以後還得仰仗貴司,給您打工。」

崔總爽朗地笑了,我從未聽到他笑得這麼大聲過,就像我當年一樣。

我他媽就知道,這麼干不行。


作為一個道德上律己甚嚴的人,我知道老闆出了事兒自己覺得高興是不對的…

但確實很高興。

我作為金融強監管的擁躉,看到開始退潮了心裡終於有了些欣慰,只不過敢裸泳的機構,想必終究還是會有貴人相助吧。我也已經踏上了自己的贖罪之旅,但願不負初心。

以上。

個人「杜撰」,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推薦閱讀:

嘉月解盤:一起二落三如何?黃金之路多蹉跎
2018,掙錢才是正經事
聊聊交易與知識變現之間的關係
曾經的「公孫策」,現在的Star VC創始人,任泉,這人不簡單啊
豐嶺資本金斌:一種盈利模式流行本身,會充當自己的掘墓人

TAG:金融 | 投資 | 工作體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