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曲十八彎的整形外科之路

前些天看到微信上大家都分享的一個帖子,叫做我花了14 年考上哈佛醫學院,但直到上周才想起來大哭一場,說的是在美國,有很大一部分從醫的人並不是讀完本科(undergraduate)就直接進入醫學院(Medical School)讀醫學博士(Medical Doctor, 簡稱MD)。他們其中很多人在本科畢業和進入醫學院之間的時間裡從事其它職業——比如說我在耶魯醫學院的同學和老師們,有的人曾經是中學教師,在差不多四十歲才決定從醫;有的人曾經是職業籃球員,或是國家冰球隊成員;有的人在以色列服完兵役後來美國上成人教育,同時給以色列領事館做保安工作,以支持學業和生活;有的人在投行或諮詢公司做了幾年發現人生除了對錢還有其它的追求;還有的人像我,做了幾年的研究或者讀了一個哲學博士(Philosophy Doctor, 簡稱Ph.D),才發現與其探索宇宙黑洞或者某個蛋白質的功能,不如幫助一個個實實在在需要幫助的人。

生物是21世紀的學科——You are just joking, right?

跟大部分在美國的中國留學醫學生不一樣,我並沒有在美國念本科。雖然家庭條件還算是富足,我也曾經有機會來美國念本科,但是因為種種原因,包括大學時的女友,加上考慮對家庭其它方面的經濟犧牲,最後決定還是在國內讀完本科畢業再出來。家裡人很多都是學醫的,但是當年在國內高考填志願的時候,因為國內種種的社會原因,大家都奉勸我不要學醫,同時由於從小都對動物和微生物之類的東西感興趣,最後選擇了生物學。

說實話,生物學還是很好玩的——大一結束的時候在潮間帶實習採集樣品,在紅樹林里探索,陷進高到大腿的泥沼里無法脫身,還有去黑石頂的原始森林裡學習識別各種各樣的植物種類(還有蚊帳上掛著的各種蛾子和蜘蛛???)都是美好的回憶。

可是然並卵,大家畢業了都去醬油廠工作,聽說醬油廠還特別挑,沒有碩士還不要。要不然就去Beckman-Coulter(一個生物器械公司)做銷售,去各大醫學院生物學院實驗室推銷離心機,滿臉堆笑的被人趕出來。

30萬還是50萬年薪?

在學習生物的過程中,我逐漸對醫學生物學產生興趣。與此同時,在大二暑假,幸運女神給了我一個特別的機會,把我帶進了哈佛醫學院的麻省總院(Massachusetts General Hospital,簡稱MGH)的實驗室做暑期研究 (其實是因為家裡人當年在哈佛醫學院工作,暑假去玩,正好能去各實驗室刷刷簡歷)。在這裡我跟不同的美國本科生一起研究CXCL12濃度對T細胞趨化性的影響和臨床應用。在短短的兩個月里,我也跟其它本科生一起參加各種活動,無論是吃喝玩樂,還是去各種的講座。這裡的暑期研究項目是專門給本科生設計的,包括了各種職業指導的講座,其中一個講座的嘉賓是一個麻省總院的醫生,她給我們講了她是怎樣一步一步地踏入醫學殿堂,其它的東西沒記住,只記得她說,進了醫學院之後,你唯一要選擇的是進年薪30萬美元還是年薪50萬美元的專科。這在我幼小的心裡留下了一個奇怪的印記,就是醫生特別多金 (後來進了醫學院,想想高昂的學費貸款,很多人最終也是這樣選擇的)。

除了各種各樣的活動,我還經常見到各式各樣的哈佛醫學生和MGH的醫生出出入入,暗自想像著自己能有一天像他們一樣,穿著白大褂,出入醫院,幫助各式各樣的病人,同時拿著30或50萬的年薪(現在回頭看看,年輕時候對各種人,各種職業,各種事情的設想總是幼稚而簡單的)。

再後來,本科大四的時候,由於暑假在MGH的良好表現,我被推薦回到原來的實驗室繼續研究細胞趨化,並完成我本科的畢業論文。當年國內的生物本科生很時興來美國繼續攻讀生物學PhD,我也沒有免俗,申請了博士研究生的位置,最後被全美頂級的聖路易斯華盛頓大學 (Washington University St. Louis)免疫系錄取攻讀Ph.D。

Ph.D stands for Permanent Head Damage

結束了本科的戀情(她去了紐約市的康奈爾大學醫學院攻讀Ph.D),Ph.D的生活除了無聊還是無聊,除了蛋白電泳,給小老鼠的尾巴靜脈打針做骨髓幹細胞移植,就是在黑暗的顯微鏡房裡坐著12個小時記錄細胞遷移。下了班約女生出來吃飯,雖然女生一開始的被我高大帥氣的外表和陽光的性格,還有那每個月2,700美刀的生活補助給吸引,但是每次都是約會兩次就被我快速進入黏人模式的性格直接攆走,而且我的生活實在是太無聊了,出了科學也沒有什麼有趣的話題,最後她們都不辭而別(而且這個毛病還在繼續)。

在發文章線和貧困線上垂死掙扎的我,突然被帶進了一個研究生和博士後組織起的諮詢業(consulting)興趣小組(後來他們成立了自己的資訊公司)。從此我在諮詢業的職業規划下掙扎了兩年,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對我而言,consulting is BS (我並不是說consulting這個行業是BS,只不過我覺得我不適合做這個職業)。

在這個時候,我從醫的夢想基本已經放棄。幸好,我有幾個好朋友,包括幾個華盛頓大學的MD/PhD (一種八年制,同時拿下MD和PhD兩種學位的項目,不僅學費全免,而且還給每個月2,700美刀的生活補助,想想都滋潤),還有兩三個來我們實驗室做實驗、刷簡歷、申請醫學院的小本科生,再加上周圍大量的進修醫生(clinical fellow),他們共同製作出一種濃厚的醫學氛圍,然後我就打算回到醫學道路上。

開玩笑,沒那麼簡單。事實是,其中一個小本科女生Emily,她跟我關係特別好,除了每天一起做實驗,寫Matlab的代碼分析顯微鏡圖像,還到處一起玩兒,天天互相snapchat,寫郵件。雖然我們當時各有各的另一半,但我還是對她有好感,或者說半明半暗的戀。因為她當時在申請醫學院,我就想要不然我也申請,那樣我們就有機會成為同學,那也許我們就有機會在一起了?有時候情感豐富也是一種特別的動力。

雪山學院

當然我們沒有在一起,她去了市裡另外一所醫學院,我則跟著實驗室搬到東岸的雪山裡頭繼續完成我的學業。不過既然開始了,就得繼續下去:申請醫學院需要醫學預科課程,也就是物理,化學,生物,數學,人文之類的東西,我在華盛頓大學的時候就已經重新上了本科生的化學,生物,人文的課程,來到這所在雪山學校(又名達特茅斯學院,最小最北最冷的常青藤),繼續跟小本科生一起上課。我上了一門專門給醫學預科生上的物理課,和一門特別文理學院的女性研究課(woman study)。上物理課能交上很多好朋友,為什麼呢?因為我在高中甚至初中的物理知識在這堂課上已經綽綽有餘,但是這裡的小本科生卻是第一次上,自然可以幫他們解答基本上所有的問題,我座位周圍形成了一個問問題的小組,每次測驗都有一大堆人問我問題。而那麼女性研究課是討論外來移民女性詩人的作品,基本上本兩天讀完一本詩集,然後上課討論,寫paper。因為我連中文詩歌都不怎麼讀的懂,就更別提外來移民女性詩人的詩集了,討論自然也是不知所云,最後混了個B了事,所幸沒有影響醫學院的申請。

申請醫學院是個挺令人焦慮的過程,作為外國人,又沒在美國念本科,很多學校都沒法申請,有得學校申了卻又立馬被拒了,有得學校要求一次存30萬美元在學校里才給入學。雖然最後運氣好,收到了幾個排名靠前資助慷慨的學校的錄取,但是回想這個過程,也是把我整得焦慮症時不時發作。到了3.15號,耶魯醫學院告訴我在等待錄取的名單上(waitlist)。我的運氣確實不差(可能因為以前被女生甩得太多,攢了人品),在這之前通過各種方式聯繫上一個在耶魯醫學院的前雪山學院的校友,儘管他不怎麼認識我,只見過一次面,但是卻拼勁全力幫我遊說耶魯的錄取委員會,每過幾個星期都給我發一封郵件告訴我情況。在我回到華盛頓大學參加研究生畢業典禮當天早上,我接到一個電話,一看康州(耶魯在康州)打來的電話,一接原來是錄取委員會的主任打來的,問我還願不願意去耶魯大學醫學院,必須3天內給我答覆,我說好,我考慮一下。這個時候我有另外一個高排名的學校給我的錄取,外加各種獎學金,基本上就是免學費了。我父母正好來華盛頓大學參加我的畢業典禮,我們就討論了一下,我爸說哪裡錢多去哪裡(因為以後要靠他資助)我媽說去耶魯,因為她沒聽說過另外那家學校。家裡的事基本上我媽說的算,而且考慮到耶魯名字的響亮,如果以後學得太渣也可以回國靠耶魯的名氣忽悠忽悠,就選擇了耶魯,也選擇了背負10萬美元的債務。

What? No exam, grades or class ranking? (你說什麼?沒有考試,成績和排名?)

話說我來到耶魯,耶魯醫學院出了名的輕鬆,因為在20世紀初,耶魯醫學院開始實行一個叫做耶魯系統的課程模式,就是幾乎沒有任何課需要簽到,沒有正式考試,所有考試在網上進行(所以大家都在各大洲各大洋的沙灘上進行),沒有成績,只有及格和不及格,所以也沒有班級排名。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讓同學們自己發展自己的興趣愛好,所以很多人都干著自己愛好的事情,比如去踢球,攀岩,談理想,當然還有做研究。

由於父親影響,我在念醫學院之前就覺得我以後要當一名外科醫生,至於哪一種,我還不是太清楚。因為無論想進哪個外科競爭都特別激烈,不但要分數好,還需要做大量的研究和發表文章,所以我第一年就開始做了一個整形外科和頭頸外科相關的研究。到了第一年暑假,卻誤打誤撞進入了一個泌尿外科的實驗室,老闆是一個年輕泌尿外科醫生,人特別搞笑,特別多"dick joke",最喜歡說"You play with your dick at home all the time, might as well play with it in the operating room"(這句就不翻譯了)。我們研究怎樣用3D列印技術輔助泌尿腫瘤的切割。這個時候我在泌尿外科和整形外科之間徘徊。

在此之後,我大部分時間都放在學習醫學基礎和臨床知識上,同時備考臭名昭著的USMLE STEP1。這個考試說難也不難,很多純粹的記憶,說易也不易,同樣是因為很多純粹的記憶,而且考試時間將近8個小時,到後期純粹是體力活兒。本來預期是花10周複習準備的,後來複習了4周之後覺得實在是受不了那種天天不停地刷題的生活,就把考試時間改提前了4個星期,在6周的時候考了。考完也是醉了,回到家突然不需要學習了,卻整個不好了,不知道大把的時間該做什麼。

We dont like Ph.Ds (我們不喜歡哲學博士)

過了兩個星期的短假之後第三年就開始,在遠近大小醫院和診所進行各種臨床科室的輪轉。不進臨床不知道自己的英語爛,雖然什麼都聽得懂,什麼都會說,但是對比美國同學們做病例報告的時候的口若懸河和韜韜不絕,我就像一隻大烏龜,一個個術語以50%的速度吐出來。在外科輪轉卻不需要任何的病例報告,只要把葯換好,把皮縫好,把鉤拉好就夠了,高年級住院醫生和主治醫生為人也特別好,特別願意讓我嘗試各種各樣手術技術,讓我特別有成就感,讓我更加堅定了進入外科的決心。

外科輪轉完之後,我去跟整形外科的主任表忠心,希望他能夠支持我進入整形外科。他看了我的簡歷之後說,整形外科不喜歡有MD/PhD雙學位的醫生,因為他們此前從事研究太多,耗費太多精力和時間,導致他們做完住院醫生後都拒絕繼續從事研究活動,而我們卻是想培養兼顧研究的學術型整形醫生。耶魯大學的另外一個傳統是大部分學生都會自願選擇多待一年專門做研究,有時並同時攻讀一個MBA或者其它的碩士學位(也就是刷簡歷),幫助申請競爭激烈的住院醫生項目(包括全部的外科專科,眼科,皮膚科等等)。整形外科競爭是所有科目中最激烈的,2016年有206人競爭152個位置,match上的人的step 1平均分是250,每個項目最看重的是推薦信。我的主任告訴我如果不從事一年的研究,我將很難拿到好的推薦信。

無論如何,是否追求自己的夢想是自己的事,不應該因為他人的想法而改變。我的哲學是決定了的事,就不應該左右躊躇搖擺。但是我同時也很害怕要是最後讀了四年卻找不到住院醫師職位怎麼辦。

I heard someone with 6 interviews did not match last year (我聽說去年有人只有六個面試,但是他沒有match)

既然已經上了賊船,那麼就得硬著頭皮走下去。先是去了全美第一的紐約大學做實習,被系主任,也是全球做的最大規模全面部移植的Dr. Rodriguez告知他們不喜歡有PhD的住院醫生,我只能掩面而去……心想老大,我要是沒有phd也不會有機會站在這裡跟你一起做手術啊。然後到了斯坦福大學做實習,被一個醫生讚揚You are the most proactive medical student Ive ever seen你是我見過最積極主動幫忙的醫學生),心中竊喜,想著應該可以拿到一封好的推薦信,怎麼知道斯坦福大學整形外科的政策不給任何外校實習學生寫推薦信,又只好掩面而去……

在ERAS(電子住院醫生申請系統)開放的那個周末,正好是我在斯坦福每天4點起床,11點回家吃飯的那個星期,把所有東西上傳後,總算覺得自己向前跨了一大步。

第一個邀請很快就來到,一看,原來是自己學校的。過了兩個星期又來一個,又過了兩個星期又來了一個,然後突然間戛然而止,完全沒有了音信。最後,到了12月份底,我總共只拿到6個面試,我的同學卻拿了至少二十個。去了各種面試,有的面試全是名校學生,有的面試則完全相反。但我最大的擔心卻是,我能不能夠融入這個群體,因為90%以上的住院醫生都很白,而且作為一個半路來美國的人,在文化上很難跟他們融合,同時每個項目都強調我們不是看誰的step1分數最高誰的文章最多,而是找最合適的人。而且,在其中一個面試的時候,我跟另外一個來面試的學生聊天,她告訴我她認識去年有人只有六個面試,但是他沒有match。繼續掩面而去……

去了想去的和不想去的面試,排名rank了想去和不想去的項目,就像待宰的羔羊,迷茫地等待結果,然後就發生了這一幕。

寫了這麼多的廢話,我想說的就是,我也不是什麼神人,就是願意不畏艱難,努力前行,有時候在逆境下,唯一的路就是放手一搏。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人告訴你這條路行不通,但是不試試怎麼知道呢,人生的唯一作用不就是體驗各種絕處逢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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