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把你留在這裡

一、

昨晚加班的時候接到朱克的電話,說陳燦死了。我大腦一陣恍惚,中學之後我已經很久沒有聯繫過他,這些年也只是零星聽聞了一些他的消息,去了美國,還參加了某個黨派,混得風生水起,儼然已經和我們的圈子離的太遠太遠。突然聽說他死了,我心情十分複雜,難以言喻。

他的家人給他辦了葬禮,我請了一天假開車回去,我們從小生活在一個小縣城,後來各自天南海北散落各地,畢竟縣城太小,埋不住我們的野心的。沒想到葬禮上來了很多許久沒有聯繫的中學同學,大家圍坐在一起竟然像是來參加個同學會,只是主人公已經安靜的躺在那裡,陳燦的父親在旁邊默默地抹眼淚,令人唏噓。我看著躺在那裡的陳燦,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甚至有些冷漠,聽說他是在美國參加某個運動的時候被不知名的人給砍傷,當時十分混亂根本沒有人管他,他就默默地死在了街頭,他高舉著的自由民主的標牌蓋在他的身上。我突然覺得十分陌生,覺得很難以接受,甚至有點反胃。

我的記憶還停留在陳燦是一個十分愛笑的小男孩,個子不高,他的家庭條件不錯,卻根本沒有什麼富貴人家的樣子,整天跟在我們後面踢球,渾身是泥也滿不在乎,經常把家裡的好吃的分給大家,稱兄道弟地叫我們「哥!」「哥!」。可是就是這麼一個愛笑的小男孩兒現在卻靜靜的躺在我的面前,冷漠的閉上眼睛。我很難腦補出他高舉著旗幟和標語在美國街頭喊口號,在自己搭的檯子上大聲的公眾演講,跟不認識的卻因為理念不同的人在街頭互相鬥毆。我只是想著最後的那天他躺在異國他鄉的街頭,躺在血泊里的時候,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冷漠,或者標語蓋在他身上的時候是不是覺得溫暖。

可是很多故事都已經斷斷續續,中間少了很多枝節,聽起來顯得格外荒誕,我們在老家留宿了一夜,各自講起自己這些年我們聽說過的,或者沒有聽說過的故事。

二、何小平來自廣東雲浮的一個小縣城,其實家裡也不算窮,或者說沒有窮到那種地步,起碼飯還是吃的起。父母從小帶著何小平在外打工,工作不穩定,一個城市跳到另一個城市,經常還沒記熟班上同學的名字就跟著父母到了另外一個地方,何小平小時候唯一的印象就是蹲在出租屋的屋檐下,父母在房間里搬東西、低聲說話,下雨天,雨水沿著屋檐滴答滴答淌了下來,有的淌到何小平頭髮上,順著滑到眼睛裡,小平抹了抹眼睛,就到了下一個城市。有的時候何小平問父母為什麼要這樣,父母也只是搖搖頭,告訴她要好好讀書,以後才能好好活,自在的活。

何小平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心中默念,要好好活,要自在的活。

何小平待的最長的一段時間,是在江蘇的某個小縣城,大概是三年級到五年級的時光,足足有兩年。這兩年父母臉上笑容明顯變多了,晚上睡覺也變得安穩。出租屋前面有顆桂花樹,開花的時候有濃烈的花香,何小平就和隔壁的幾個玩伴趕緊跑到樹下,跟文婷一起踢毽子,跳橡皮筋,也跟小海在樹下打架。有的時候隔壁小海家會把吃飯的小木桌搬出來,一家三口在外邊吃,何小平在旁邊看著嘴饞,小海媽媽就招呼何小平過來一起吃,多一副碗筷,小海跑著去搬個小木凳,兩人對視一笑。

可惜時間過去的快,搬家的時候又是下雨天,何小平故意蹲的靠近屋檐,雨水順著屋檐一溜兒淌到何小平的頭上,又一溜兒淌到何小平的眼睛裡,何小平揉啊揉,揉啊揉,又到了下一個城市。

中學的時候小平其實十分自卑,長相平平成績平平穿著打扮也十分樸素,自然難以引起別人的注意。我對何小平唯一有印象的是有一次文藝晚會,每個人都要表演一個節目,小縣城畢竟封閉,學生從來都是被教育著要努力學習,哪裡會什麼文藝,最多也就是上去唱首歌,可是何小平卻在全班面前跳了一支孔雀舞,驚為天人,引來老師同學們的稱讚鼓掌。晚會結束後還有不少人圍著她問這問那,我第一次看到何小平臉這麼紅,低著頭在人群中羞澀地笑。

再問起小平,她笑著說:「再也沒有跳過了,那是小時候跟姑媽學的,後來沒考上,進了工廠上班,哪裡還有時間弄這個。」眾人看著小平樸素的短髮和一身工裝,一陣惋惜。

三、蕭穗子是中學時期數一數二的美人,還是冰山美人的那一種。追求者數不勝數,然而她卻沒一個看得上眼的。蕭穗子最喜歡上的是地理課,她對其他的課不感興趣,語文是限制想像,歷史是陳年舊事,數學上的條條框框更是無趣,唯獨地理,向她展示各國風情,教她天體運轉,陰晴雨缺,多麼博大精深。講台上瘦瘦高高的地理老師是多麼有學問,她看著他在黑板上親手畫出世界版圖,回頭告訴大家,這是世界的模樣,你們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出去看看。他也在講潮汐的時候有感而發地引用「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令人感慨。

記得有一節地理課晚自習,講課講到一半教室突然停電,班上一陣騷動,不一會兒地理老師用黑板擦背面敲了敲桌子,讓大家安靜,然後點起一根蠟燭,跟大家說:「既然今晚突然停電了,那我們就當放鬆一下,給大家講講各國有趣的風情故事。」

「百慕大三角洲是一個很詭異的地方,經常有船隻在那裡失蹤,也有飛機在那裡失事,被世人稱為魔鬼三角洲,其實主要原因是因為這個地方磁場太強…」

「日本的富士山是世界上最大的活火山之一,每年四月的時候櫻花盛開,很多人都會慕名前往,那時候會有一片花海,十分美麗...」

蕭穗子聽著地理老師的話,思維也隨著飛往世界上的各個角落,聖母院、富士山、亞馬遜雨林、撒哈拉沙漠,好像自己已經跟隨地理老師周遊了一遍世界。地理老師坐在講台上,燭光映襯出他的眼睛也在灼灼發光,蕭穗子看的醉了,她知道她愛上了他。

她是多麼心動,於是偷偷寫了一張紙條在放學後塞給了地理老師。緊張又苦等了好幾天,終於有一天夜晚地理老師約她出來,她忐忑顫抖又欣喜萬分,想著這樣的月色,想必不會有什麼壞事吧。可是這終結不是小說里的情節,地理老師摸了摸她的頭,告訴她讀書的時候不應該想這些,應該好好學習,以後去看更大的世界。

她懨懨,月亮都變得昏暗。

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過去的,怎麼就過去了,畢竟這只是青春期的一絲單純又隱蔽的情愫,只能被留在這裡。再後來蕭穗子也就畢業了,再也沒有和地理老師聯繫過,好像忘了這份曾經熾烈的情愫,只是不好意思地坐在我們對面笑。

三、

陳燦家庭條件不錯,高中上完之後去了美國的一所象徵著民主和自由的一所大學。陳燦性格隨和,喜歡和別人交往,但是骨子裡卻有一股子執拗,一旦認準了一件事情,無論對錯都不會回頭。才去美國的時候十分不習慣,語言環境和生活習慣都十分不適應,但是他性子倔,愣是讓他跟著美國兄弟給學了過來,他天賦聰明,學的好像跟從小生活到大的美國華僑一樣。

他學會抽煙喝酒去夜店,也學會在圖書館通宵學習趕論文,他學會一日三餐都只吃冷食,就是學不會在野球場上瘦弱的室友被推倒的時候故意假裝沒看到,兩個人被揍得鼻青臉腫,警察來了之後只是簡單的問了一下情況,便把他們帶到警察局拘留了起來,陳燦坐在車上看著野球場上那些人抽著煙囂張的對他比著中指,他低著頭默默不言。

後來沒有人知道他怎麼就加入了黨派,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變得那麼激進易怒。最後一天他在台上大聲的公共演講,最後憤怒的豎起中指,台下有很多很多人為他鼓掌,也有很多很多人為他歡呼。他就像一把筆直的劍,也像一個拿著劍的俠客。台下突然衝上來許多穿著連帽衫的人,一把把他拽了下來,拿起棒球棍就對他揮了過去,人群中發出驚叫,更多的人開始扭打在一起,打砸聲,慘叫聲,警笛聲不絕於耳。陳燦甚至都沒看到那個拿刀捅他的白人到底長什麼樣,只覺得腹部一涼,然後一陣劇痛渾身力氣彷彿被抽干,低頭一看,腸子已經嘩嘩地流了一地。他躺在自己的血泊中,周圍還是來來往往混亂的人群,他的民主和自由的標牌掉落在他身上,蓋住他的身子,好像怕被別人看到他的慘狀,他抬頭看看天,湛藍,萬里無雲,他笑了笑,感覺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來過這裡,又好像自己一直留在這裡。

四、

劉峰這些年一直獨自在外面做生意,說是做生意其實是就是各種混,擺地攤、開服裝店、給飯店送貨,給老闆擋酒,被達官顯貴瞧不起,只要能活下來,什麼都肯干,其實人是很奇怪的東西,很多你本來看不上眼的不願意去做的,直到你真正被逼到那個份上了,你就會懂得那些人做這些事的原因,說不清,好像也不全是為了生存,真的說不清。劉峰和陳燦中學時候關係最好,曾經也一起睡一張床,在床上各種吹牛逼,聊到深更半夜都不休息,逼的陳燦父親專門敲他門,催促他們睡覺。後來畢業之後兩人也長久不見面,難得見一次,都是激動的擁抱,十分珍惜。

劉峰比我們年長好幾歲,從小就是一個人,這些年在外面的歷練更是讓他顯得成熟,甚至有些滄桑。劉峰來後沉默了很久,默默不說話,我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只能讓他在旁邊獨自消化。

劉峰說有一次他出遠門路過一座名山,山上有一座很出名的寺廟,他想著反正來了也是來了,不如就去看看。於是挑了個清早,遊客少的時候上山,進寺一看發現裡面的僧人已經開始做早課了,他雙手合十拜了一下就獨自參觀。清晨山上有一絲涼意,廟前的香爐飄起一陣陣煙,他看著小和尚坐在蒲團上跟著師傅做早課,模樣虔誠,一絲不苟,好像已經在這裡坐了很多年一樣。他本來想說這麼小的和尚懂什麼佛經呢,想了想又忍住了。

山中有陣風吹來,他看著周圍的菩薩金剛,金身大佛,突然覺得十分惶恐,對啊,他自己又懂什麼呢。關於生活,他好像從來都沒有懂過,從來都沒有對和錯,黑和白,善與惡,他以為只要好好的活著,做到讓絕大多數人滿意和開心,自己就算成功,起碼沒有白活,但是自己那些受過的委屈和遺憾又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他不懂,他不明白自己的前半生到底是對還是錯,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他掩面。

這個時候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告訴他,哪裡有什麼成功,哪裡有什麼失敗,什麼都沒有,如露如電,如夢幻泡影,應作如是觀。唯一存在的,就只有過去、現在和未來,只有這裡和那裡。

劉峰蹲在地上蹲了很久很久,直到山風破曉,山間大鐘「鐺」「鐺」「鐺」的一聲又一聲撞了起來,他才起身,好似幡然醒悟。廟中的大師對他點頭微笑,他也雙手合十,虔誠的拜了拜,隨即下了山。

劉峰跟我們說,他一直不知道最後那個聲音到底是誰說的,好像突然就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是廟中的大師嗎?是他自己嗎?又或者是他的來世?他不知道,也沒有再深究。我們聽罷,覺得十分驚奇,又讚歎這是他的緣分,別人羨慕不來的。

五、陳燦下葬之後我們又散落在各地,聯繫甚少,甚至有的人那一次相見便是一生最後一次相見。都說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其實每一次相遇也都是來生再遇。只是偶爾我還會想念那些活在那裡的我們,他們,還有你們。不知道小平是否還會想念小時候在小海家吃的那頓飯,想念在文藝晚會上跳的那支舞,不知道蕭穗子是否還會記起那個中學唯一愛慕過的地理老師,也不知道陳燦是否會懷念跟在我們身後踢球滾的滿身是泥的自己,也不知道劉峰是否會想起那個晨光熹微的山間寺廟,和那一段話。

哪裡有什麼黑和白,是與非,只有過去現在和未來,只有這裡和那裡。

但是即便如此,我想把你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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