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行好事,無問西東 ——《無問西東》影評
或許是因為學院派的評論思想所限,我對這部電影中的非線性敘事耿耿於懷,三個獨立而又有關聯的故事僅通過人物的銜接呈現出關乎國家,關乎時代,關乎人心的一段歷史,雖然這隻能算是深邃歷史的一個切片而已,但從中我們能夠看到人心是怎樣在時間的裹挾下變得豐盈而殘忍,人性最是崇高熾烈也最是陰暗毒辣。
冥思自我的真實
如果按照整個敘事的情節整理故事,其緣起則要追溯到1923年的清華校園,那時的莘莘學子們有著對學業近乎痴迷地執著。在滿天飛雪的清早,已聚集在期末成績的榜單前觀望自己各個科目的優劣,吳嶺瀾有著優異的數學和英文成績,但是其物理化學卻是徘徊在最末。
對於未來何去何從,他深感困惑,在與梅貽琦校長的對談中,他發覺自己終日沉浸於書本的踏實其實是對思索現實的逃避,僅僅因為眾多他者認為學習實科才是振興國家之路而在內心深處排斥文科的效用,所以,他寧可學習不擅長的學科,在盲目的執著中度日,也不願在片刻寧靜中詢問其內心所向。
1924年,泰戈爾訪華,在清華校園演講時,關於靈魂的純美與人類文明的圓滿,他做過如此振奮人心的發言,「人類的文明正等著一個偉大的圓滿,等著她的靈魂的純美的表現。這是你們的責任,你們應得在這個方向里盡你們的貢獻。」而正是在此時,吳嶺瀾決定了今後將前行的道路,在觀眾席中,他見到了陪伴在泰戈爾身旁那些孜孜不倦於探索生命意義者堅定的神色,他或許也體悟到,原來除了實業,人類的精神世界也是值得探析的領域,在此間我們可以暢遊於今古,對話先哲,在找尋到自己價值的同時也幫助他人探求其生命的可能性。
遑遑人世,寥寥幾載,多少生命只是為了世俗分定的那一份喜悅與功名所活,按照他者規定的準繩踽踽前行,從未曾有機會思考自我存在的意義,似乎按照他者所言生存便是名正言順的準則,自己的思考總是在大眾的語境下顯得格格不入而最終失落了其思索的動力。
陀思妥耶夫斯基借筆下人物之口曾說:「人按照天性法則,大致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低的人(平凡的人)……他們是一種僅為繁殖同類的材料,而另一類則是……具有天稟和才華的人,在當時的社會裡能發現新的見解。……第一類人就是一種材料……第二類人則永遠是未來的主人。第一類人保持著這個世界,增加他們的數目;而第二類人推進這個世界…….」我們生來怕都是第一類人,但若只是滿足於生存本身的蠅營狗苟而放棄了成為第二種人的可能性,這不能不說是生而為人的悲哀。至少我們應該賦予冥思自我所在的一刻真實,在這與自我獨處的時間裡拋棄凡塵的雜念,只關注當下和未來之關聯,希求在沉默的時間裡刻印出獨屬自我的圖騰,並非為了後人敬仰等宏圖大願,只為證明來此人生一遭不負韶華,不負今朝。
靜坐聽雨的守望
對於西南聯大,在看這部電影之前,其實是心懷嚮往的,那所在特定年代裡集合全國最優秀學者所創辦的學校,如果時光倒流我真的很想回到那個時候,體悟與賢哲相遇相激蕩的心靈盛飧。然而對精神過分地熱望往往會因為現實的割裂造成理想主義者的悲哀。
原來在風景秀美迷人昆明,囿於教學的經費,加之以逃避戰爭的狼狽倉促,辦學條件是如此清苦,甚至校舍的房屋都只是粗糲的鋼板,一旦下雨,整個教室都會浸入雨中,加之,我國南方夏季的雨勢常攜帶著傾覆一切的勢頭擊打在屋檐上,槽切的聲響常常湮沒台上老師講課的聲音。一位教授物理的學者著一襲藍布長衫,寫一手雅緻板書,漏雨濕於肩頭而不顧,仍在為台下學生高聲講述某一例題,無奈,天公不作美,珠落玉盤之雨聲常常以喧賓奪主之姿態截斷老師的聲線,學生不免多了幾分煩躁與慌亂,卻不見老師有任何慌張之神色,只見其於黑板上赫然寫下「靜坐聽雨」四個大字便悠然坐於講台旁,靜待雨停,那一份怡然自得彷彿是在聽雨品茗,而那坐陋室,靜待亂世風雲擦肩而過卻面不改色的姿態彷彿中國歷代文人的縮影,他和他們在塵世中守望著內心所期冀之未來,不畏苦難,不離初心。
以文為生者或許是窺見了太多歷史的秘密而總是被時代的車輪碾壓在時間的罅隙中,古往今來的一次次清洗無不是從文者遭受到狡兔死走狗烹之慘劇,然而這位不具名之教授能夠假以一身之風骨將一世文人風貌刻印在歷史的壁畫上,沒有學富五車之自傲,棄絕自說自話之無知,面對不可改變之現實,惟有坐擁這一方天地,將內心那形而上的至靜分給學生幾許,使其在這形而下的亂世中豁開沉重的天窗,於自身困厄中仍不忘那沉澱在內心深處的靜思與悲憫。
忠孝難全的困境
造詣頗高的沈光耀也是陋室聽雨者之一員,在滂沱的雨聲中,終不堪沉悶而洞開了一扇窗,窗外是一群冒雨上課的學生,體育教師帶領著學生在暴雨中奔跑,呼喊,這一幕也成為沈光耀今後命運的隱喻。
他身為廣東名門之後,武藝學識均頗為高超,本可早早繼承家業,盡享亂世浮生中的黃粱美夢,卻堅持離家赴滇完成學業。作為家中的獨子,自是深得家人厚愛,其母甚至親自前來探望之,望他早日完成學業,勿要想著名利二字。
可是報紙上國家節節失守的新聞一次次衝擊著沈光耀的內心,他很想用五尺之軀為這個敗落的國家做些什麼。
空襲警報響了,身處迷惘的沈光耀堅持要熱完母親準備的桂圓蓮子茶再前去防空洞,卻被吳嶺瀾老師叫住同去躲避。只是燒一杯茶的功夫,整個地區已被榴彈蹂躪得支離破碎,哀鴻遍野。曾經天真可愛的報童被榴彈擊中,在其短暫的生命的最後一刻喃喃囁嚅著,母親悲聲嚎哭著,追問著孩子那幾不可聞的聲線,曾經世外桃源般的質樸歡樂在戰爭面前如同隨風吹散的舊畫片,死亡和鮮血擊打著少年的思緒,他無法容忍自己空有一身本領卻眼見著同胞傷逝於戰火。
沈光耀入選為空軍的一員,在美國教官的嚴苛訓練之間,他總是將家裡寄來的食物或者食堂的饅頭空投給那些在深山中避難的孤兒,孤兒給沈光耀和他的飛機取了「晃晃」的外號,每當看到他的到來,便「晃晃、晃晃」的歡叫著,因為那意味著又可以有一頓飽餐了,這些孤兒由一位殘疾的神父照料,於戰爭之時以天籟般的歌謠祝福這些勇敢的士兵。
中國的因果論思想常常無力解釋那些突如其來變故,比如善良的沈光耀在擊落囂張的日軍飛機後,決心與日本軍艦同歸於盡,沒有戲劇性地死裡逃生,沒有善有善報的福報庇佑,他只是從容地隨機墜落,凄涼地笑著說,我們回家。他留給媽媽的素描本里畫著報童死去的那一幕,在側是彷彿寓言般的讖語「媽媽,對不起。」
在兩難的困境之中,我們常常遺憾為何不可分身,為何總要放棄一方?而被放棄的一方,一句「對不起」又怎能改變結局呢?何況這句抱歉怕再也無法親口對所虧欠之人說起了。捐軀赴國或是聽命父母一旦發生了齟齬,便是對生命個體的折磨,在自我檢視和碰撞之中,任何細微的刺激都是宿命般的促成因素,在這個決定並非簡單的是非對錯即可概寫,不如說那就是某種形而上的因子裹挾著個體主觀經驗的共同結果。
王蒙在《活動變人形》里說,「每個人可以說都是有三部分組成的。他的心靈,他的慾望和願望,他的幻想、理想、追求、希望,這些是他的頭。他的知識,他的本領,他的資本,他的成就,他的行為、行動,做人行事,這些都是他的身。他的環境,他的地位,他站立在一塊什麼樣的地面上。這些是他的腿。」這三部分的精神含量如此龐大,誰能保證彼此之間不發生抵牾呢?更何況,我們能看到沈光耀的頭和身與他所站立的大地似乎在他的不斷協調中推動其作出了如是決定,他的所思所想由個人的安危幸福轉換成對和平的期許,這種在現在看來難以成真的自我捨棄或許正是那個時代所醞釀出人性難得的甘美。他年輕而珍貴的生命隕落了,但是他不痛苦。
熾情年代的創傷
青春的單純和美好總是會在某種社會化的喧鬧中蛻變甚至破碎。吳敏佳是一個單純美麗的女孩子,她的雙眼總能觀望到這世間善良飛揚的一面,她的好友陳鵬就是當年在昆明的孤兒,多虧著沈光耀空投的食物渡過了童年最心酸的年華,後成為了清華大學核電專業高材生,李想則是一心想去支邊的有志青年。
當她看著革命宣傳畫對好友陳鵬和李想說,「看,畫上的人像不像我們三個」的時候,那樣簡單從容的神態彷彿將生活和未來繪製成這樣一幅只具快樂、光明的二維圖畫,那些飛揚跋扈的鬥爭和傾軋似乎從來未曾招惹過他們。
吳敏佳因為不滿曾經的老師被師母不斷欺侮而和李想寫下了匿名的舉報信,怨毒的師母許淑芬找到了吳敏佳寫信的證據,失去情愛的她極盡一切陰損的招數敗壞吳敏佳的名聲,身為孤兒的她只能默默忍受這種命運的嘲弄。
在關禁閉和審查期間,吳敏佳始終沒有說出李想的名字,她可笑的罪名便是「勾引有婦之夫」。落井下石的一貫伎倆常常是無意間嫉恨所招致的結果,曾經吳敏佳總是向同學展示一張和毛主席的合影,而調查的結果卻是,她在說謊,本就頂著「破鞋」的罪銜,加之這樣的「彌天大謊」,一個十幾歲的少女被揪到了批鬥台上,那是一個「與人斗其樂無窮」的年代,只需稍加煽動,熾情的火苗便會燒毀理智,群眾盲目的革命熱情在革命小將和許淑芬的慷慨陳詞中轉換成人類集體無意識中最原始的毆打,充分發揮發散思維吧,任何相關的罪孽都可以加在這個美麗的女孩身上。那失去的愛情,那痛苦的生活,那消失的青春都是因為你,你越無辜,越大笑我越要斗你,整你,把你的頭髮剪亂,把你的臉蛋抓花,來呀,我們一起,為了革命偉大的目標把這個資產階級的小姐打倒!這樣失去的一切都會回來!
批鬥的熱情被突入其來的大雨澆滅,王敏佳渾身血污地倒在地上,雖生猶死,聞訊趕來的陳鵬救了她,並為她挖掘了墳墓,埋葬了那個過去的她。
那種極富激情的群體狂歡是某個特殊時代的標誌,人性中的多重聲音在歷史的時間軸前段常常是被壓抑的,尤其是情感的多元性,對「理」的絕對追逐導致了對情感近乎變態的壓制,一旦因為某些緣由,感性得以釋放,尤其是群體性的釋放,那麼這種對感性的縱容便會容易失控,喪失初心,甚而發展成難以預料到的狂歡,在無目的的發泄後,理智逐漸還原,或是對此前的一切麻木不見,或是內心恐慌喪失生活的勇氣,比如最後許淑芬在大雨中跳井自盡。
人的複雜性是很難只用簡單的標籤拼湊組合的,也許作為一名旁觀者,你不會對手無寸鐵的女孩施以暴力,倘若是某種官方的聲音給她加上了一些罪惡滔天的罵名呢?當所有人都去指責謾罵一個人的時候,個體幽微的思考能力是多麼微不足道啊!如果時代能夠給予群眾一個得以思考的舞台,是不是這些本就淳樸的人就可以貫通理智與感性的節點,在自我的對話中完成對事實的判斷,而不是只不加思考的聽取一種聲音。可惜,這種假設是可笑的,我們無法打亂線性的時間軸,撥開歷史所遮蔽的傷痕來還原每一個所謂真相,我們所能夠的,只是以史鑒今。在感念生活的同時,為自己的精神之火添柴加薪,只為在萬眾所信服的「真理」二字前,銜一縷自我思想之魂,從個體記憶儲存處取一絲懷疑與憐憫,將之於歷史暗處記號,以期多年後,重提這段往事,那遊離於主流之外的一絲心脈能釀出甘甜醇厚的芬芳。
功利傾軋的堅守
最後一個故事的主角張果果是生活在當代喧囂中的白領,如同現在的我們,沒有生存之虞卻被無數無形的壓力束縛:直屬領導「狡兔死走狗烹」式的圈套,被資助者不斷增加的幫助請求,前任公司領導之間利益鬥爭的捲入……
這一切網住了他,在外人看來成功的他常常為此徹夜難眠,自然也很少回去照料父母。他的父母便是曾經支邊志願者的一員,他們和李想曾被困於靄靄雪原中,若不是李想冒死獨自前去尋求支援,便不會有今日之果果存在。所以,每一年,他們一家三口都要去為救命恩人李想掃墓。
張果果在父母的敘述中,似乎感受到人心的融擴並未在這日趨冰冷的時代中被稀釋。他毅然決定儘力去幫助那擁有四胞胎的家庭,同時嚴詞拒絕了前任領導Robot與之共謀傾軋前任直屬領導的要求。雖然,真心,善良這樣的品質不能夠帶來最直接的利益,甚至可能會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但是,心安卻是那麼多為了功利相互傾軋者鬥爭到頭最為稀缺的一隅凈土,聲色犬馬可以暫時的麻痹罪惡感與無力感卻無法帶來永久的慰藉。
如同電影中反覆提到的,如果你能預知人生今後的道路,你還會有勇氣走完剩下的路嗎?這種悖論式的疑問,永不可能有確定的答案,但只要你願意不離初心禹禹獨行,答案便在腳下。人的可貴之處不在於殊途同歸的結局,而是那浸潤豐盈思想的靈魂所滑行的不同軌跡,那刻印於歷史的星圖本沒有是非美醜之別,它們只是客觀的記錄展示著生命的存在,至於其單向的意義,價值,不如就留給那些別有用心者去爭鳴論辯吧。
為滾滾紅塵追名逐利,但求始終,不如但行好事,無問西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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