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開：平泉夢碎，鎌倉開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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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前期的俳聖松尾芭蕉北國旅行時在日誌《奧之細道》裡面寫有《平泉》的章節。

三代榮華一夢中，大門遺迹在一里之外。秀衡之遺迹已成田野，惟金雞山猶存。先登高館，北上川收入眼底，乃流自南部之大河。衣川環繞和泉城，於高館下注入大河。泰衡等之遺迹在衣關之外，似鎮固南部門戶以防夷。擇忠臣義士，據守此城，思功名顯赫，過眼煙雲。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青。不禁鋪笠而坐，懷古落淚，不知時光流逝。

夏天草凄涼，

功名昨日古戰場，

一枕夢黃粱。

平泉是奧州藤原割據東北時的都城。奧羽苦寒之地，偏偏盛產砂金，藤原一族憑此物與北宋和契丹貿易往來，百年踟躕，發展出了獨特的平泉文化，平泉成為當時日本僅次於平安京的第二大都城。

奧州藤原的第一代藤原清衡是陸奧蝦夷人首領安倍賴時的外孫，其父藤原經清是當地的豪族。前九年之役藤原經清跟著安倍賴時造反作亂，被河內源氏的棟樑源賴義費盡氣力討平。藤原經清和岳父安倍賴時一起丟了腦袋，妻子帶著兒子藤原清衡改嫁給了清原武貞。

後三年戰役裡面清原武貞的三個兒子真衡、清衡、家衡爭奪家產。清原清衡在八幡太郎源義家幫助下勝出，改回本姓藤原成為奧州藤原氏的始祖。公元1095年，藤原清衡遷居岩井郡平泉，1108年清衡在平泉興建宏偉壯麗的中尊寺，奧州藤原四代百年之恢弘堂皇自此奠基。

二代藤原基衡繼位，為了維持藤原氏在奧州六郡的統治，讓兒子秀衡迎娶了朝廷重臣藤原基成的女兒，換來的嫁妝是攝關家在奧羽地區的所有莊園，此後藤原基衡囊括奧羽兩州，成為割據一方的獨立勢力。

公元1142年，朝廷派出陸奧守藤原師綱檢調陸奧信夫郡的公田，試圖恢復朝廷在奧羽地區的權威。藤原基衡暗暗指使家臣佐藤季治從中作梗，結果發生衝突，盛怒的藤原師綱整軍備戰，上書朝廷彈劾。藤原基衡認慫，倒霉的佐藤季治做了替罪羊。之後藤原基衡興建毛越寺，雕樑畫棟，揮金如土，靈場之莊嚴，當朝無雙，舉國之人皆驚駭不已。

1157年基衡死後，嫡子藤原秀衡即位，官拜鎮守府將軍、陸奧守，割據奧羽兩國，鐵甲十七萬，氣勢非凡。當時的京都朝廷迭經保元和賓士兩次變亂，入道相國平清盛總攝朝政，藤原秀衡僻居遠國，儼然獨立一國。

源平爭戰期間，六波羅平家和旭將軍源義仲多次請求奧州發兵從背後掩襲鎌倉，藤原秀衡裝聾作啞，堅持中立。源義經逃奔陸奧，源賴朝行文平泉，要求藤原秀衡將源義經遞交京都，以正典刑。藤原秀衡照樣一口回絕。

秀衡死後，第四代藤原泰衡屈服於源賴朝的威脅，派兵襲擊源義經，迫其自殺，同時還殺害了奉源義經為主的三個弟弟。藤原泰衡自毀長城，一心求全，源賴朝卻沒有打算放他自在。

卧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公元1189年六月二十五日，鎌倉上書請伐陸奧。後白河法皇回書拒否。與平家和源義仲不同，奧州藤原對待朝廷一向恭順，經常上貢黃金良馬。平家、源義仲、源義經一一倒台之後，陸奧的強兵已經是法皇唯一可以用來制衡鎌倉的最後王牌了。

自古武家動兵，首先需要朝廷認可的敕令，否則就會變成一場缺少大義名分，師出無名的武士私戰。前九年戰役裡面源賴義討伐安倍賴時，就是因為被判定為私戰而失去了朝廷的支持，苦苦支撐險險覆滅。

只是此一時彼一時。彼時武家剛剛興起，制度不全，人心不服；而今鎌倉已然建立起了一套駕馭武士階層的御家人制度，號令之下，莫敢不從。源賴朝將法皇的回書置之不理，直接頒發了諸國總動員令，關東各國豪族勢力紛紛參陣，各地兵馬麋集鎌倉好似百川匯海，總兵力號稱二十八萬，實為曠古未有的龐大軍勢。

七月十九日，鎌倉勇將畠山重忠率領一千騎先行出發，隨後諸軍分三路進發，左路比企能員、宇佐美實政走北陸道，右路千葉常胤、八田知家走東海道，中路源賴朝統帥千軍走東山道。三路軍馬有如泰山壓頂，直指陸奧平泉包抄而去。各地豪族武士於路加勢，旗幟鼓吹，遮天蔽日。

八月，藤原泰衡派遣庶兄藤原國衡統兵兩萬駐守陸奧的阿津賀志山。阿津賀志山是陸奧國的咽喉所在，此地倘若洞開，一路北上，平泉城恰似掌中之物。藤原氏以阿津賀志山頂端修建的大砦為本陣，山腳挖了三重壕溝並引入阿武隈川之水以為溝壑，壕溝之後又修建了三重的柵欄作為保護。藤原國衡身為總大將，坐鎮山頭。藤原泰衡駐屯于山側的國分原，引名取、廣瀨二川之水構築水柵。城池寨砦，互為犄角，雁行鶴翼，固若金湯。

八月七日，鎌倉大軍抵達阿津賀志山山腳。先鋒畠山重忠趁著夜色率兵連夜填平山前的溝壑，清除了進攻的障礙，而後一面強攻，一面繞路鳥取越嶺從背後繞到阿津賀志山的本陣放火。前後夾攻，藤原軍不支敗走。

傳說藤原國衡一路敗逃，叫鎌倉方面的和田義盛追上，此時暮色已深，藤原國衡勒住馬，與和田義盛對射。國衡還沒有拉開弓，義盛的弓箭已經射穿了他的鎧甲，射中胳膊。國衡疼痛難忍，落荒而逃。藤原國衡的愛馬高楯黑，身長四尺九寸，常常馱著胖大的國衡一日三次攀登平泉的高山，堪稱寶馬良駒。結果這一次國衡中箭之後，心慌疲敝，誤走到了農田裡面，泥足深陷，竟然動彈不得，叫鎌倉武士拿掉了首級。

藤原國衡死後，陸奧的軍隊集結於栗原固守，在鎌倉軍隊強攻下旋即易手。

藤原泰衡逃回平泉，聞聽得鎌倉軍兵銜尾追趕，嚇破了膽，傳令縱火焚燒平泉。怒焰騰飛，紅蓮起舞，多少樓閣屋宇，多少古物珍玩，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奧州藤原立國百年，積貯下來的千萬菁華，一夕之間化為烏有。

天明時分，源賴朝踏入僅剩斷垣殘壁的平泉城。藤原泰衡逃亡廚川柵，派人送書信給賴朝，乞求饒命。源賴朝無意放過泰衡，分兵大搜。九月，鎌倉大軍雲集陣岡，部眾號稱三十萬，人馬鼎沸，氣勢如虹，白旗蔽空，日為失色。藤原泰衡走投無路，決定逃奔蝦夷人所在的北海道，路上走到贄柵，部將河田次郎謀叛，割了泰衡一家的首級。

九月六日，河田次郎帶著藤原泰衡的腦袋跑到陣岡來參見賴朝。源賴朝痛罵了河田一通：「汝為臣子，豈能弒君以為功。」於是斬之。要是做臣子的都像河田次郎這樣見風轉舵，身為主君的源賴朝怎麼可能高枕入眠。

而後參照前九年戰役結束時先祖源賴義處置安倍氏的相同方式，將藤原泰衡的首級懸掛示眾，以此宣示河內源氏百年之後對東北奧羽之地的再次征服。

九月九日，後白河法皇許可討伐陸奧的院宣這才送到軍中。此刻，奧州藤原已成過眼雲煙，不復存在了。

東北陸奧、出羽兩國自從桓武時期首任征夷大將軍坂上田村麻呂征討蝦夷，闢地千里以來，一直遊離在平安京朝廷的直接掌控之外，有如中國漢唐時代的羈縻之地，只有名義上的從屬關係，其人事、民政種種中央無從插手。前九年、後三年戰役時原本有機會將版圖納為直屬，結果又落到藤原氏的手中，割據一方，形同獨立。其後源平爭戰，中原板蕩，奧羽遠國更是無人過問。所以源賴朝這次討伐奧州藤原，將奧羽兩州收歸直屬，實在是山河統一的大事件。日本下一次的領土擴張還要等到明治時期對北海道的拓殖。

公元1190年十月，源賴朝帶領親近御家人進京朝覲後白河法皇。其隨行的武士盔甲鮮明，陣列整齊，眾多關東門閥武士有如眾星拱月簇擁著鎌倉殿下源賴朝。賴朝自己則騎跨在高頭白馬之上，風姿綽約，氣宇非凡。傳說賴朝進入京都時，後白河法皇帶著左右臣子在賀茂山上觀看，感慨說：「人言東夷粗鄙猥陋，今觀之則不然，可知宗盛非其對手也。」都說關東人是野蠻的獸人，其實明明是高貴的高等精靈族，難怪出身燃燒軍團的平宗盛不是對手...

源賴朝事先將平家在六波羅的舊邸修葺一新，抵京之後便入駐了六波羅府，而後先後拜謁後白河法皇和後鳥羽天皇，獻上砂金八百兩，駿馬五百匹。朝廷頒下敕書，授源賴朝權大納言兼右近衛大將的官職，自古武家恩眷至深，無出其右。

然而源賴朝卻並不領情，不久便上奏將兩個高官顯爵全都辭掉了。賴朝心中念念不忘的，乃是武家階級之最高榮耀——征夷大將軍的稱謂。

當年源義仲把持京都，西有六波羅平家，東有鎌倉源賴朝，鼎足三分的時候義仲向後白河法皇索要將軍的職位，法皇二話不說就應允了。如今源賴朝一統天下，名至實歸，法皇反而慳吝起來。其實法皇心裡清楚得很，彼時源義仲四面皆敵，要是不讓他如願，保不齊發起狂來會有什麼樣悖逆的舉措。而源賴朝就不一樣了，六王畢，四海一，賴朝有時間，有耐心去等待本就屬於他的名號。

當時的朝廷，公卿百官眼見東風寒洌，凜冬將至，全都成了倒向鎌倉的牆頭草，其中領頭的便是身任攝政一職的藤原兼實。源義經和源賴朝翻臉，跟後白河法皇討要指認源賴朝為朝敵的院宣時，滿朝文武只有藤原兼實跳出來堅持異議，事後還私下寫了書信去警告賴朝。後來源賴朝便向後白河法皇的院廳提出在朝廷建立「議奏」制，親自推薦的十名議奏以藤原兼實為首，都是與鎌倉關係密切的朝權貴族。1190年在源賴朝的支持下，藤原兼實的女兒任子被立為後鳥羽天皇的中宮皇后。

源賴朝與藤原兼實兩人的私交那是相當的鐵，見後白河法皇固執己見，不肯授予將軍職位，賴朝只好無奈地對藤原兼實說：「今日雖法皇掌政，不思萬事，然一旦法皇死去，即是後鳥羽天皇治政之日。」來日方長，法皇榆木腦袋說不通，咱們再等等看，反正早晚是咱哥倆說了算。

公元1192年三月，後白河法皇駕崩，享壽六十六歲。後白河在位三年便禪位出家，歷經二條、六條、高倉、安德、後鳥羽五任天皇，憑藉法皇院政的形式牢牢把控朝政。時局動蕩時，後白河法皇在六波羅平家、源義仲、源義經、源賴朝等諸多勢力之間搖擺依附，竭盡全力維持住了平安京朝廷天下共主的地位。直到源賴朝無視法皇院宣，擅自討伐奧州藤原，朝廷的臉面這才頹然落地，現出無所適從的原形來。

法皇既死，大權落到攝政藤原兼實手裡，源賴朝於是如願以償官拜征夷大將軍。

鎌倉幕府就此開幕，以相模國鎌倉為中心，關東八國為根基，輻射西國、南海、奧羽諸地，第一個真正完全意義上的武家政權就此昂然邁上歷史的舞台。

（第二十二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