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達:我選擇藝術、愛情與直視驕陽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的傳記文學《迭戈和弗里達》是了解這兩位偉大藝術家生活的一本絕佳作品。

展開書,你就進入了墨西哥這片充滿魔幻的土地:書中有驚心動魄的愛情,席捲世界的革命浪潮,印第安的風土人情,藝術與藝術家的別樣生活,以及關於美好、疾病與死亡的一切。

最主要的是,書中講述了極具傳奇色彩和魅力的女藝術家弗里達的一生。

讀存在主義心理學,歐文亞隆說,人生有四個終極命題:自由、孤獨、死亡和無意義。

而弗里達傾其一生都在追尋這四個命題,她飽受苦難的洗禮,卻從不妥協。在大多數人被生活打敗,選擇妥協、庸常和速朽的生活時,弗里達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只要不死,我就要畫下去

弗里達的母親長期抑鬱,無心照顧小弗里達,4歲時,弗里達患有小兒麻痹,並最終導致左腿跛行,她從小就要穿著特製的鐵靴,忍受其他人的嘲笑和一樣眼神,這讓弗里達從小自卑敏感又倔強。18歲那一年,她和男友乘坐的巴士與一輛電車相撞,當即脊椎被折成3段,頸椎碎裂,右腿11處骨折,一隻腳也被壓碎。一根金屬扶手刺進她的腹部,穿透了她的陰部。這次事故使她終生無法生育,並且一生都活在可怕的病痛中。

一場車禍改變了弗里達的人生軌跡,將她永遠封印在孤獨之中,以前那個愛說俏皮話,愛做夢的少女,那個夢想成為偉大旅行家的弗里達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折磨、死一般的沉默和永遠無法孕育生命的絕望。

弗里達意識到,要活下去,就對抗死亡、孤獨、無意義和身體的不自由,要重新掌握自己的生命,她必須活下去。

於是,病床上的弗里達讓母親把畫布吊在頭頂,拿起畫筆,從零開始,自己摸索著去畫,一刻不停地畫,著了魔一般。

弗里達開始畫,源自一種宣洩的慾望,但更是一種自我救贖。弗里達終其一生都在持續創作自畫像。她說「I paint myself because I am so often alone and because I am the subject I know best.「(我畫我自己,因為我如此孤獨,因為我最了解我自己)。弗里達畫筆下的「弗里達」,野性、真誠、冷漠、僵硬、審慎、自我、拒絕一切妥協和誘惑,在這種原始野性的衝擊力之下,一切標籤都消失了。

藝術成為弗里達讓自己繼續活下去的唯一方式,這就是她的一切,對於任何虛情假意的繪畫,她拒不接受——決不妥協。

我喜歡弗里達筆下的女性形象勝過一切,第一次看弗里達的畫就有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有一種被眼神戳穿的感覺:這個女人,多孤獨,似乎怎麼做,都無法溫暖她。

她的一幅畫作中,畫了兩個弗里達,白色的弗里達和藍色的弗里達拉起了手,兩顆心臟互相牽引。我想弗里達的內心是分裂的,一個她永遠停在了車禍發生之前,另一個她帶著殘軀之身,重回人間。如果對別人而言,繪畫是一種自我表達方式,那麼,對弗里達來說,她就是繪畫本身,她走近自己的畫里,和自己對話,在對話中,她靠近了自己,找到了「存在」(being)。

我愛迭戈,勝過一切

1923年,在迭戈的畫室,15歲的弗里達邂逅了這位37歲的天才藝術家,命運從此開始交錯。

等到弗里達20歲再一次遇到迭戈時,她的身體千瘡百孔,卻內心光芒萬丈,弗里達已經從少女成長為一個成熟果敢的女人。而42歲的迭戈個性狂傲,不僅有兩段婚史,從未停止沾花惹草。然而弗里達以炙熱且決絕的目光、充滿張力的繪畫語言,以自己的整個靈魂去碰觸迭戈。這種方式猛烈、大膽、極具浪漫色彩,儘管後來的結局也異常慘烈。

她懂迭戈,她對迭戈的愛混雜著情慾、仰慕、讚歎以及惺惺相惜。迭戈又何嘗不是。迭戈在第一次看到弗里達的畫時,就意識到這個外表柔弱的女孩其實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一個超乎尋常的創作者,一個神秘而特別的人,他知道弗里達和他一樣,是「不得不畫」的人。他在弗里達的眼睛裡,何嘗不是看到了自己。

勒克萊齊奧描述「繪畫對弗里達而言,是表達自己對迭戈的愛,訴說這種愛帶來的痛苦,展示塵世的局限,呈現自己對永恆之愛的信仰。她用繪畫像自己說出了一切,尤其是向迭戈傾訴,似乎世間其餘一切從來都不重要。」

然而,迭戈叛逆不羈,他可以愛弗里達,但同時也需要其他女人,他希望弗里達在身邊,但他無法忠誠,迭戈有著旺盛的慾望,他沉醉於繪畫、愛情以及肉體形態和性的享樂,這就是迭戈。

弗里達以為自己可以改變迭戈,至少,守住迭戈。但是在弗里達得知迭戈出軌了她的親妹妹時,弗里達的心徹底碎了,「為什麼是她?」對弗里達來說,這是致命傷。她說「我的一生遭遇了兩次事故,一個是車禍,另一個是迭戈,而後者更嚴重。」1938年,弗里達畫了一幅畫,畫中的自己全身遍布傷口,刀刀見血,而旁邊站著心不在焉拿著刀的迭戈。和迭戈轉入爭吵、冷戰,1939 年,弗里達與迭戈離婚。

但迭戈根本離不開弗里達,弗里達是他唯一的愛,離開了弗里達,迭戈無法獨自生活下去。

他們不只是愛人,更是知音、戰友,他們的靈魂早就交織在一起。1940年底,弗里達接受復婚的請求,但是她提出的條件驚世駭俗:她將再次成為迭戈之妻,條件是他們不能再有性關係,而且她自己支付自己的所有費用。她以超乎尋常的勇氣和力量回到迭戈身邊,但是,她拒絕妥協,她給自己蓋了一棟藍色的房子,回到「藍屋」,也回歸自己的內心。

勒克萊齊奧描述「弗里達正是穿著那絕妙的特華納服裝,前額帶著迭戈的印記,向世界發出質問,如同一個被自己的力量所囚禁的新娘。她也正是穿著那身白色長裙離開了男人們的世界。」

但是,她仍然深愛迭戈,只是這份愛變得更加冷峻、深沉、剋制。

她曾經寫道「迭戈,畫家/迭戈,我的情人/迭戈,我的丈夫/迭戈,我的朋友/迭戈,我的母親/迭戈,我的父親/迭戈,我的兒子/迭戈,我/迭戈,宇宙/唯一且多變/可我為什麼要說「我的迭戈」?/他永遠都不是我的。他只屬於他自己」。

想起王菲和竇唯結婚的時候,有媒體拍到王菲放棄了自己的事業,隨著竇唯一起窩在北京的小四合院,每天早上倒馬桶,和竇唯彈彈唱唱。

弗里達和王菲身上都有一種凜冽的、奮不顧身的氣質。

對很多人來說,愛是講成本的,是易碎的,甚至是假的。所以,她們活得冷靜克制,終其一生。等待死亡一視同仁地把我們都帶走。所以,人世間究竟什麼是無價的、堅固的、真實的?

生命以痛吻我,讓我報之以歌

歐文亞隆在《直視驕陽》這本探討死亡的書中說:「人不能直視死亡,正如人不能直視驕陽。但是,唯有面對死亡之時,一個人的自我才真正誕生。」弗里達一生都和死神在一起,沒有人比她更熟悉死神的氣息,但是她卻活得那麼有生命力,那麼淋漓盡致。

她選擇直視驕陽,不對任何恐懼、命運妥協。

當弗里達不顧醫生反對,決心孕育一個不可能出世的孩子時,她強大得像個神,雖然最後恐怖的大出血和流產給她造成了最無情的打擊,但她還是站起來了,她為自己未能出世的孩子哀悼,作畫,又重新回到自己,審視自己,繼續走下去。得知自己右腿患有壞疽,必須截肢時,她畫下自己被截肢的右腿,寫道:「如果有翅膀可以飛翔,為什麼我還需要腳呢?」

臨終前,她說「 hope the end is joyful - and I hope never to return.」 我希望最終一切都是歡愉的,我希望我永不回來。比起那些死死不放手,苟延殘喘的人,她略帶幽默感地,瀟洒的轉身離開。

最後一幅畫《VIVA LA VIDA》(生命萬歲),她選擇了最平凡無奇的西瓜。切開綠色的硬殼,內里是甘甜鬆軟的瓜瓤。

生命,挺甜的。

為什麼弗里達在面對死亡時這麼坦蕩蕩呢?我想,因為她在此生已經活透了。

足夠痛,足夠愛,足夠自由,在孤獨中探索世界和自我的意義,不懼生死。

Frida is Frida。

她信奉的東西,都是牢籠之外的。

別說死亡了,沒有什麼能真正把她帶走。

謹以此文紀念我心中偉大的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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