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想活成的樣子
「相逢何必曾相識,到老終無怨恨心」
這是阿珍教我的話里我印象最深的一句。雖不是原句,但是說成這樣的白話,倒有一種雲淡風輕的感覺,正如她的一生。
阿珍是成功跨世紀的老人,遺憾的是她的丈夫在世紀之前停下了腳步,留下她一人走過了接下來的數十年。
阿珍的爺爺是清末的翰林,姓名已不可考。但無論如何算是書香門第,從小便受著文化的熏陶。那個年代讀書的女子不多,她就顯得格外獨特。不裹腳,不學三從四德,不像一般女子。也許是讀書多不幹活的原因,阿珍從小就瘦弱。
十歲那年家鄉發洪水,阿珍一個人被衝到了很下游的地方,嗆了好多水,被抗洪的農民救了起來。所幸是沒有生命危險,但是肺部有了積水,導致日後她身體一直不好,尤其是肺。經歷了生死的阿珍開始信佛,不過她不燒香不拜佛,只學佛理,只學禪。
其他成長過程的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成年以後的事。
那時的女子嫁人早,阿珍十八歲便嫁給了她的丈夫,一個棉廠的工人。家裡人都不解,她卻說:「他老實,不和我吵,對我好。」就這三點,她就一生交到了這個男人手上。
那時候人的背景多多少少複雜,像阿珍那樣的大家庭尤甚。除了她親兄弟姐妹三個以外其他的家庭都沾了青天白日的光,在新中國成立以後都到台灣了。分別的時候親戚來找過阿珍,勸她和他們一起去。阿珍十分堅定:「我的家在這裡,我不走,你們走是為後人考慮我充分理解,但是世道這樣人各有人的選擇,從今日起我們再不來往,莫給後人添災。」
從那以後,當真是杳無音信再無往來。
阿珍生了四個女兒,她對她們說:「我們的家庭成分比較特別,你們不要入黨免得惹禍,等到你們的下一代再說,那時估計世道變化了,便可以放心大膽地入黨了。」
養育四個女兒畢竟不易,好在是丈夫一家也沒有重男輕女的意思。饒是如此,僅憑丈夫一個月三十幾塊的工資也稍吃緊。阿珍也沒有怪他,只是默默做了打算。那時中國剛開始有貿易,武漢這樣的內陸城市貿易還不是很發達。許多的織品零食點心還要從上廣等沿海城市運過來。阿珍明白這一點,便開始做了當時被人最不齒的「投機倒把」生意。
她沒日沒夜地奔波於武漢和沿海城市間,買不到火車票就先翻上車再說。那時的火車速度不快,抓著窗戶旅行的人大有人在。阿珍就經常這樣,一臉笑容,烏黑的秀髮在車旁的風中飄揚。
她帶回了那些羊毛衫,那些不常見的餅乾麵包點心,那些針織的包包裝飾,加上一點點差價,賣給沒見過這些的附近的人。所獲得的就是數額不錯的鈔票。那時銀行還不發達,阿珍便把鈔票藏在家中的一堵牆中,留下一些支持生活。
等到這些吃的穿的普及了,阿珍又開始跑鋼材跑建材,什麼熱她就做什麼生意。
丈夫看著報紙鄙視她,她笑著說:「你管我,要靠你那點她們四個餓死啊?」重農輕商,但畢竟商富農貧啊。
接觸到大世界的阿珍有了抽煙的習慣,不過每天兩根,絕不多抽。從廣州帶煙草回來的時候比較麻煩,她瘦,長得也好看,被別人查的時候總是甜甜地笑著說話,別人看她的樣子就不像抽煙的樣子。她就這麼抖了好多年的機靈。
她雖是讀書人,但也不無愛好。麻將牌九什麼都來,牌風極好。輸了不怒,贏了不露。彷彿知道自己何時能贏何時會輸。贏多了返牌友一些,輸了絕不欠錢。鄰里街坊都說沒見過這麼打牌的,卻都忍不住喜歡和她打。大女兒日後的牌技牌風只怕來源於此。
70年代打黃賭毒打得厲害,有紅衛兵故意套大女兒的話,說你媽媽偷偷在家裡打牌賭博,是不是這樣?大女兒護著媽媽說肯定沒有,還給家裡打了暗號,等紅衛兵查的時候家裡只有阿珍在洗洗涮涮。後來大女兒混進紅衛兵的少年隊里,成功地成了卧底,這都是阿珍的計策。
幾十年如一日,丈夫總拿那麼多,也總不幹家務,阿珍也不在意,閑了便做家裡的事,累了便號人來家幫忙,缺了什麼就買。她只是愛他和這個家,沒空嫌棄什麼。只是肺上的病熬藥都是丈夫一直在操持,阿珍聞不得爐子的藥味。
她在那一片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有事要別人幫忙往往一呼百應。
女兒漸漸大了,她總是一碗水端平,玩具吃的總是四份。大女兒最早工作,在她的教育下和她一起先一步補貼家裡,幾個妹妹也因此感恩,在多年以後報答她們的大姐。
小女兒最晚出生,卻也運氣最好,趕上了高考,80年,想考華中師範。高考的一天中午小女兒回來便哭,阿珍問她怎麼了,小女兒說:「我跟他們對答案,和我的都不一樣,我肯定考不上了。」
阿珍笑笑:「你怎麼知道?興許你全是對的他們全錯呢?」小女兒受到一些鼓舞,完成了接下來的考試。只是還是隱隱地不自信,認為自己不會考上。
高考一結束,阿珍便把一沓錢交給了小女兒,同時一個電話打給了在上海的弟弟。然後對小女兒說:「你跟你三姐去上海找舅舅,什麼都別想,只顧著玩,把錢花光,用完了打電話我。」
小女兒便拿著這錢去上海玩。對大學已不報什麼希望。
誰知在開學之前,高中老師拿著錄取通知到了阿珍家裡,發現小女兒不在,立馬說要她回來去學校報到。阿珍那麼高興,電話打到上海,沉默一會兒以後只聽到小女兒的尖叫。可那時的交通不發達,靠著舅舅對上海的熟悉,用最快的路到了火車站搭上了最早的火車。
小女兒上大學以後阿珍便開始老了,再後來便參與了幾個女兒的婚事。她每個都要過問,卻不過多干涉。
二女兒最先結婚,對象是部隊炊事班退伍的,阿珍看了,男人心細,雖然柔弱靦腆但是對二女兒好,允了;
小女兒大學談過,阿珍始終不答應,那男人是個混混,小女兒鬧到阿珍把她綁在樹上才肯分手。後來學生會主席給阿珍和丈夫寫了一封十一頁的信,表達了自己對小女兒的愛意,看字看人看品,這才允了;
三女兒的對象是早出社會的,卻也是老實的國家電網工作人員。逢人給煙敬酒,雖然黑了點瘦了點,但是很會來事,對家裡好,也允了;
唯獨大女兒遲遲未嫁,不是這個看不上就是那個看不上,阿珍倒也不著急。「嫁不出去大不了我養一輩子,我女兒要嫁個好人。苕老大苕老大,她就是個苕我也養著。」最後看到大女婿筆挺地站在家門前的樹下等她好久,風度翩翩,允了。
四個女兒給她添了四個外孫,好在是年齡有差所以是分批帶的,阿珍忙得不亦樂乎。
她給每個孩子灌輸她的人生理念,好生照顧。孩子們聽便聽,不聽也不惱。只教他們待人有禮,人前有教養,莫讓他人難堪麻煩。
吃飯做事有規有矩,尊老愛幼,桌上注意禮儀,說話注意分寸,這是她都教過的。外孫們各學了幾分,在外人眼裡,已是別人家的孩子。
最小的外孫出生的時候,丈夫已經中風癱在床上,只能說話吃飯,沒過幾年就去世了。那以後阿珍經常一個人坐著看電視發獃,再不提丈夫的事情。只在每年祭祖的時候,自己點一支煙放一杯酒,靜靜地等待那支煙燒完。沒人見過她流淚。
外孫們也大了,這下阿珍是真的老了。每天也不用做事,出去打打牌,聊聊天。抽煙只抽自己的,贏了不要,輸了不欠。常常在麻將室跟前坐著吹風,直到外孫叫她回家吃飯。
慢慢的阿珍的肺病也發了,送到醫院搶救手術。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她把每個家裡人叫到身前,給他們囑託。她說不出話,只能用手勢表達。做得最多的手勢,就是把子女的手抓到一起,緊緊地握著,告訴他們不要分裂,要團結。
手術之後恢復了一段時間,在家裡待了最後的一段日子。阿珍還是每日坐在沙發上,只是不抽煙,嘴裡低吟著戲曲或是自己作的詩。
她最終還是無聲無息地走了,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夜裡。留下的只是子女們的嚎啕大哭和鄰居的互相惋惜。
送上山火化的時候有一個車隊啊,整條街的人都去送行,哪裡的有這麼大的陣勢。辦喪事的晚上所有鄰里街坊堵著那唯一的街巷,在那裡跳舞唱歌送別她,讓來往的路人和車輛不得不調頭。
如果說我有什麼想活出的樣子,那便是她那樣吧。
一生都刻著「瀟洒如意」四個字,過得那麼雲淡風輕。她一切都看得那麼明白。有人說活得這麼通透沒意思,我卻覺得正是通透了才有這樣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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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以此文紀念外婆,過不久又是中秋,那是她的生日。
相關回答:
關老王什麼事:你有哪些終生難忘的扎心瞬間?
關老王什麼事:有哪些是讀書學不來,卻很重要的素質?
關老王什麼事: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感受到了歲月的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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