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 人活著，要麼有趣，要麼死去

04-29

說到老舍，你會想起什麼？是駱駝祥子的悲慘人生，還是茶館裡的眾生喧嘩，抑或是那個曾吞噬他生命卻因他而揚名的太平湖？

高曉松坦言，在他心中能稱之為文學宗師的當屬老舍先生，因為他學貫中西，卻始終保持著純樸的老北京本色。在他筆下，每個小人物都栩栩如生，每個故事都讓你哭笑不得。

在世道還沒變壞之前，他可愛至極，養花喝茶唱曲兒，囊括了生活中所有的美好；世道徹底變壞，他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反抗的方式也如此堅韌有力。人生如戲，51年的光陰，已將太平湖填平，卻無法讓人忘記一個幽默又固執的老人。

只可惜，太平湖不再揚波，世間也再無老舍。

▲ 1924 - 1929年，老舍赴英倫講學，期間創作了經典劇作《二馬》。

我是「寫家」，不是作家

看生命，領略生命，解釋生命
你的作品才有生命

老舍是那時少見的出身貧寒的成名作家。1899年，老捨生於北京滿族八旗家庭，原名舒慶春。但到了他這一代，滿清已經國運頹廢，下層旗兵多淪為赤貧之家。父親作為保衛皇城的旗兵，每月俸銀不過三兩，還每每摻著兩小塊假的。

第二年，八國聯軍攻打北京，父親在血光火焰中陣亡，要強的母親從此撐起一個家，替人洗衣服維持生活。老舍說，母親的手起了層鱗，洗粗了，自己卻越來越瘦，常被那些硬牛皮似的臭襪子熏得吃不下飯。而家裡3男4女也夭折了仨。

童年的貧窮經歷讓老舍早熟懂事，同時也讓他接觸到底層人民，深刻體會到「祥子們」的痛苦。他說：「我剛一懂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一個寫家不該把自己視為至高無上，而把別人踩在腳底下。」

▲ 老舍一家（左起：胡絜青，舒文，舒乙，老舍，舒雨，舒濟）

老舍祖輩都是文盲，一家子沒得念書。有一次滿族貴族劉壽綿到他家做客，見到9歲的老舍聰明伶俐卻沒錢上學，便資助他上了私塾，隨後又考上中學，又因經濟困難退學，考了公費的北京師範學校。6年後，不滿19歲的老舍從師範學校畢業，被派到方家衚衕小學當校長。

老舍能讀書識字是不幸中的大幸，要不是善人資助，他一輩子只能是個穿街走巷的手藝人，成不了文學大師。這個劉壽綿就是他一直心懷感激的宗月大師，含著金鑰匙出生，卻心懷悲憫，年復一年散盡家財訪貧濟苦，生生將錦衣玉碗換成了袈裟缽盂，最後遁入空門。

▲ 劉壽綿，京城富家子弟，因其樂善好施，人稱「劉善人」，出家後法名「宗月」

童年的貧苦和宗月大師的善舉，讓他懂得「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他在家門口常年擺著桌椅茶壺，請路過的車夫、小販、郵差喝茶聊天。在他心裡，寫家和他們一樣都是勞動者，而自己擅長的就是把他們的故事寫下來，於是便有了《駱駝祥子》和《茶館》等作品。

所以，老舍才會始終堅稱自己是「寫家」，與作家劃清界限。他認為生命無貴賤之分，自己與寫賬先生沒什麼分別，而真正的寫作就是要領略生命，解釋生命，讓作品充滿生命的氣息。

把生活過成一首詩

生活是種律動
須有光與影，伴著雨和晴

在老舍看來，真正的生活應該有喜有憂，有笑有淚。經歷過飢餓的童年，體驗了底層生活的辛酸，讓他更加嚮往美好生活。老舍不僅是出色的人民藝術家，還是一個生活家。

你絕不會想到，一代文豪老舍也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有一次老舍忽覺後背疼得厲害，看了大夫沒用，於是下定決心加強鍛煉，拜了著名拳師，學了少林拳、太極拳、五行棍、太極棍等。

▲ 老舍在家中賞玩三彩陶俑。

他特意買了刀槍劍戟，十八般兵器在客廳的架子上一字排開。有一次作家臧克家造訪，以為走錯，闖進了某位武士的家，折回頭就走，被老舍叫住。後來他還寫出了《斷魂槍》，「五虎斷魂槍」活靈活現，讀著耳邊都能聽到刀棍在空中嗖嗖地響，因為自己就是個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 1958 年3 月29 日，北京人藝綵排《茶館》後，老舍與導演焦菊隱、夏淳（前排右二、右一和右三）及演員于是之（前排左二）等一起討論劇情。

除了練武，老舍還嗜愛喝茶，習慣邊飲茶邊寫作，連外出都隨身攜帶茶葉。一次他到莫斯科開會，蘇聯人知道他喜茶特意備了一個熱水瓶。可老舍沏好茶沒喝幾口，服務員就給倒掉了，他激憤道：「不知道中國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嗎！」

老舍與冰心友誼深厚，老舍每逢去她家作客，一進門便問：「客人來了，茶泡好沒？」冰心總會拿出她家鄉福建盛產的茉莉香片款待。濃濃的馥郁花香，老舍聞香品茗，嘖嘖稱好。

▲ 趙樹理（左）、王亞平到老舍（右）家中討論文聯工作。

老舍一生愛畫，一有名家畫作就掛在客廳西牆。他鐘情名伶的扇子，梅蘭芳每回演完《晴雯撕扇》都會將親筆畫的扇撕掉，老舍便將撿回來重新裱裝的扇也掛上去。

他也喜歡小古董，瓶瓶罐罐不管缺口裂縫，買來便擺在家裡。有一次鄭振鐸看到說：「全該扔」。老舍回道：「我看著舒服」，彼此相顧大笑。

老舍平時也愛養花，花開得大小好壞都不計較，一開花就高興，花一生病就難過，所以他像好朋友似的天天照管它們。趕上狂風暴雨，就得把幾百盆花很快搬到屋裡去，使人腰酸腿疼，熱汗直流。天氣好轉了，又得折騰出去。

▲ 1954年5月，老舍夫婦在自家院中賞花。他養了300盆花，100多個品種。

但老舍從不埋怨，他說，不勞動，連棵花兒也養不活。「有喜有憂，有笑有淚，有花有果，有香有色。既須勞動，又長見識，這就是養花的樂趣。」

荷爾德林說：「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儘管生活充滿苦難和未知，老舍還是對生活有著美好的憧憬，並把美好的憧憬活成了詩。

▲ 1958年盛夏，老舍先生在北京一處荷花池邊小憩。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我想寫一出最悲的悲劇
裡面充滿了無恥的笑聲

北京有三個著名的湖，積水潭、昆明湖和太平湖。1918年11月10日，梁濟跳入積水潭，自殺前問他兒子梁漱溟：「這個世界會好嗎？」1927年6月2日，王國維自沉昆明湖，遺書說：「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而51年前的今天，老舍像平日上班一樣出了門。出門之前，他走到三歲的孫女前，俯下身，拉著她的小手說：「和爺爺說再──見──」，這個沉痛的道別，與《茶館》中老王掌柜自殺前與孫女的告別何其相似。

▲ 老舍晚年最後的留影之一

這一天，他沒有去文聯接受批鬥，而是獨自一人走到了太平湖，在湖邊待了一天，而後自沉……在此前與巴金碰面，對巴金說：「請告訴朋友們，我沒有問題」。即使是死，老舍也不想譴責誰。

就在自殺前一天，剛病癒出院的老舍被拉到孔廟進行毒打，就因為有人說他把《駱駝祥子》的版權賣給美國人。王小波說：「知識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即伽利略低頭認罪，拉瓦錫上斷頭台，茨威格服毒自殺，老舍跳進太平湖的年代。」

但是，老舍雖然被眾人打得頭破血流，滿身鮮血，眼睛裡卻閃爍著勇敢和堅決，很難想像這是由一個嚮往詩意生活、最有人情味的文人眼睛裡閃出的從容赴死的目光。

其實，老舍就是幽默而固執的人。就如同他寫的小說劇本，剝掉幽默的外殼，都是悲劇的內核。你會發現，他筆下的人物自殺真的不少，這也許就是他想展示給世人的骨子裡的忠烈。

▲ 80年代的《駱駝祥子》──斯琴高娃、張豐毅主演經典老電影連環畫

比如《四世同堂》中的祁天佑受日本人羞辱後自沉護城河；《茶館》中的王利發掌柜支撐「裕泰」老字號不得而上吊；《駱駝祥子》里的小福子被父親賣到窯子里不堪非人待遇而自殺……

老舍說：「我想寫一出最悲的悲劇，裡面充滿了無恥的笑聲。」老舍寫了一輩子的悲劇，卻沒想到自己的結局就是那一出最悲的悲劇，撕破了偽君子的醜臉。是什麼害死了老舍？是不理智的年代，還是人們的殘忍？是自尊善良？還是不為瓦全？

▲ 老舍名作《茶館》劇照

51年的光陰匆匆而過，人們對這段歷史緘口不語，猶如被填平的太平湖。只記得老舍曾說：「在我入墓那天，我願有人贈我一塊短碑，刻上──文藝界盡責的小卒，睡在這裡。」

老舍當初說：「我沒有問題」，其實歷史早給出了答案。1968年，老舍本可獲諾貝爾獎，可惜斯人已逝，頒給了川端康成；作為新中國第一個獲得「人民藝術家」的稱號的他，也是第一個在文革自殺的作家，1978年國家恢復了他的稱號，他的作品入選教科書最多。

只可惜，太平湖不再揚波，世間也再無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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