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路邊野餐里的幾首詩》

去年有兩部電影因其出現了詩歌旁白,引起我的關注。

一部是今天要聊的的《路邊野餐》,另一部是《長江圖》。

《路邊野餐》為凱里診所醫生陳升一次旅行記錄影像,本是去接同父異母弟弟的小孩衛衛,並順便幫另一個老醫生帶物品給老友。兩個目的雖未如願完成,但陳升卻收穫許多意外驚喜。

在一些場景中,詩歌、構圖、音樂有著相通的默契靈魂。影片中一共出現了6首詩歌,均由陳升用貴州凱里方言朗誦,類似旁白,試圖從多個角度對電影進行注釋。

(一)人物出場定位

背著手

在亞熱帶的酒館

門前吹風

晚了就坐下

看柔和的閃電

背著城市

亞熱帶季風的河岸

淹沒還不醉的橋

不醉的建築

用靜默解酒

明天 陰

攝氏三至十二度

修雨刷片 帶傘

在戒酒的意識里

徒然下車

走路到天晴

照舊打開

身體的衣櫃

水分子穿越纖維

半夜夢見吹蘆笙的苗人,蘆笙哀婉,陳升被吵醒,來到陽台,不小心踢翻了一個空酒瓶,發現樓下還有燈火和人聲,轉身關燈繼續睡。旁白開始。

與洋洋背誦凱里旅遊台詞所提到的一樣,凱里屬於亞熱帶季風氣候,夏季高溫多雨,冬季低溫少雨。詩句前幾行描寫的是夏天,因為高溫多雨,似有淹沒橋的勢頭,但喝醉酒的人似乎愈加清醒,陳升習慣抽煙,少有喝酒的鏡頭,此處「戒酒的意識」也許是象徵放棄混社會的努力。

影片中留白很多,特別是陳升從一個蹲9年牢獄的社會混混到一名醫生的身份轉換。

脫下白大褂的陳升經常手裡持著點燃的煙,和弟弟說話的態度和一些走路的姿勢都還隱約能看出社會習氣。而負壓著的牢獄之災、母親和妻子相繼去世的磨礪又使人物呈現出滄桑的成熟感。

因這些故事的疊加和演員的演繹,使得陳升這個人物形象非常飽滿,具有色彩感和層次感。

(二)對時間的認知

沒有音樂就退化了耳朵

沒有了戒律就滅掉燭火

像回到誤解照相術的年代

你攝取我的靈魂

沒有剃刀就封鎖語言

沒有心臟卻活了9年

陳升坐在沙發吹著電扇睡著,屋外電閃雷鳴,烏雲漸漸聚集,大雨將至。

他又夢到母親,只看見穿的繡花布鞋,怎麼也看不見母親,幾個苗人圍著他轉,掙扎著醒來,內心煩躁。

這首詩的關鍵詞是「九年」。9年是陳升混社會時替老大哥討血債,被判9年。也許這些獨白正是對當年牢獄生活感受的真實寫照,沒有對表現對牢獄之災的憤怒,而偏向捕捉自己內心世界的細膩感受。完全和外界隔離,失去時間概念,失去思考的衝動和能力,感覺所有原本屬於自己的能力都在退化。

除了「九年」外,影片也在不遺餘力思考時間問題。影片中出現大量關於時間的特寫鏡頭,小衛衛和青年衛衛給自己畫的手錶;小衛衛在牆上畫鐘錶;花和尚麵包車座位上的壞鐘錶;花和尚因為兒子託夢要表,便開了一個鐘錶修理店;青年衛衛為了向洋洋證明時間會倒流,每天在火車上畫鍾。

影片和導演擅長提出深奧問題,引發人思考,但絕不輕易給出答案。關於永恆的時間問題,誰又能真正給出答案。假如時光真的倒流,你會做些什麼?如果給你一次穿越去未來的機會,你又會做些什麼?

(三)同是固執的人

山是山的影子

狗 懶得進化

夏天

人的酶很固執

靈魂的酶像荷花

滴水的板凳上,平躺著玻璃杯,水花一滴一滴濺開。旁白漸起,水聲漸輕。

兩次打架場面在這首詩朗誦前後出現交疊,之前是自己混社會時的兇殘打鬥場面,現在是自己和弟弟鬥氣的打鬧場面,一隔數年,陳升已不再是那個痞氣十足的街頭霸王,而是與弟弟氣憤辯駁的嚴厲兄長。兩兄弟雖然有誤會,但本質上都是一樣固執。弟弟一直固執認為哥哥不夠孝順,蹲監獄九年,母親死時不在家,家中大小事都自己一個人扛;而哥哥固執地想要勸阻同母異父的弟弟不要走自己老路去社會上瞎混。

酶是一種促進人體內活動的物質,幾乎所有的細胞活動進程都需要酶的參與,以提高效率,在此可看作一種血脈根深蒂固的隱秘聯繫。

兄弟間的恩怨,不僅僅是房產和小孩撫養權,而是對缺失親情陪伴的控訴和爭辯,愛和恨本是相對的。

這首詩出現之後,陳升得知弟弟把衛衛送到花和尚家玩,準備去鎮遠接小孩回來,老醫生順便讓其幫忙帶東西給老友「林愛人」。因她夢見老友病重,托兒子告訴她讓她去看他。

(四)夢一般的旅程

今天的太陽

像癱瘓的卡車

沉重地運走整個下午

白醋 春夢 野柚子

把回憶塞進手掌的血管里

手電筒的光透過掌背

彷彿看見跌進雲端的海豚

陳升進入盪麥地界,尋吹蘆笙的人未果,卻滯留在一個夢一樣的地方。

偶遇一些人,唱流行歌曲的青年,將要去凱里當導遊的洋洋,理髮店女子,開「摩的」搭載陳升的衛衛(他也叫衛衛)等。

在聽見理髮店女子和洋洋說話後,入迷般走進理髮店,理髮時情緒激動,平靜地講出與妻子之間的情感故事,妻子一直給獄中的陳升寫信,最後一封信是說想去看藍色大海想看海豚,他將女子手指捂在手電筒上,問女子看起來是不是像海豚?

我驚奇發現理髮店女子和陳升妻子由同一個人出演,這裡似乎也在暗示陳升在理髮店女子身上看見了妻子的某些影子,僅僅是她說話的音調、理髮店牆上掛著的鐘錶;理髮店裡老歌星的海報;她為他洗頭髮時手指的觸碰……他於是把隱藏內心對妻子的愧疚和深厚感情一吐為快。

他還借演出場地為理髮店女子唱了一首兒歌《小茉莉》,臨別時將有《告別》的磁帶送給她,像是穿越時空跟妻子道別。

也許積攢在內心的苦痛總會等到一個合適的人訴說,總會在一個特別的時空里和過去的自己告別,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上路。

(五)獻給最後的懷念

所有的轉折隱藏在密集的鳥群中

天空與海洋都無法察覺

懷著美夢卻可以看見

摸索顛倒的一瞬間

所有的懷念藏在相似的日子裡

心裡的蜘蛛模仿人類張燈結綵

攜帶樂器的遊民也無法傳達

這對望的方式接近古人

接近星空

陳升本來到花和尚家接小衛衛,因花和尚的懇求選擇退讓,在格子窗背後,默默看著在田埂玩耍的衛衛和和勞作的花和尚。

告別花和尚後,陳升來到老醫生的老友家,雖然得知林愛人已去世,但意外遇見幾個吹蘆笙苗人,他們正是唱流行歌青年的師傅們,也是林愛人的徒弟。他們來為師傅唱最後一支歌,蘆笙漸起,跟陳升夢中的蘆笙一樣哀婉凄迷。旁白漸起。

縈繞於陳升夢中的蘆笙終於褪去神秘,蘆笙保留了苗族原始先民最樸質而悲愴的情感,寄託了徒弟對師傅的沉痛哀思,也解開陳升對母親揮之不去的思念。老醫生對老友的念念不忘也終於塵埃落定。

一切又回到出場時陳升和老醫生的對話

「我記得你上一次看病,是和張夕結婚的時候。」

「人哪有不生病的,只有死人才不生病。」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導演和影片傳達出對死亡這一終極命題的思考。生和死只是存在的不同形式,留下來的必然是萬分珍貴的,泰然處之是必須的。

(六)穿過隧道遇見未來

冬天是十一月 十二月

一月 二月 三月 四月

當我的光曝在你身上

重逢就是一間暗室

這首詩出現時已接近電影劇終。

陳升乘綠皮火車離開鎮遠回凱里,火車穿越青山、綠水和隧道,穿越無盡黑暗和山間清風。一路呼嘯。一路高歌。陳升昏昏欲睡。旁白漸起。

在詩中,十一月到四月都被歸為冬天,在一個人潛意識裡,一年的一半時光被歸為冬天,寒冷的感覺似乎延綿不絕。

但終於出現「光」和「重逢」。雲貴高原地區火車通道多隧道,每穿過一個黑暗隧道,又重新回到光明之中。重逢似乎也是早晚的事。

導演和影片似乎在探究一些宇宙奧秘,比如物質守恆定律,即便一些人和物消失了,他們也會以另外的形式存在,所以整個宇宙物質的總量永恆不變。

最末一首·離開了會回來

終極預告片里的詩歌旁白,連貫起影片中6首詩歌的故事、情感、意象。進一步深挖世間萬物運行的規則,解密了人和人之間的微妙情感。

在愛與恨的對立中,尋找虛無的真實。

是的,一定有人離開了會回來。

命運布光的手

為我支起四十二架風車

源源不斷的自然

宇宙來自平衡

附近的星球來自回聲

沼澤來自於地面的失眠

褶皺來自於海

冰來自於酒

通往歲月樓層的應急燈

通往我寫詩的石縫

一定有人離開了會回來

騰空的竹籃裝滿愛

一定有某種破碎像泥土

某個谷底像手掌一樣攤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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