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嵌格子會死星人

我在紐西蘭讀書期間，曾在一家照顧自閉症人士的機構工作過一段時間，見到了形形色色的自閉症光譜癥候。我記得有一位仁兄，是位不嵌格子會死星人，他有一個玩具（他們本質上來說都是沒長大的兒童，玩具是少不了的），我們常人看起來特別無聊，就是一個很大的一塊板，然後很多顏色一樣，大小一樣的小方塊，一個只有小指甲蓋的四分之一大吧，把這些方塊一個個嵌進去。一嵌就是半天，總是整整齊齊的，不留一絲縫隙。我懷疑這個玩具的本意是發揮人創造力的，拼像素圖案什麼的，但對他來說，卻是截然不同的「玩法」，只是成年累月的把板子拼滿，再拼滿。

忽然想起他的行為（不同的自閉症人士，有很多不同的行為），是因為我想到，很多人，包括我在內，也有類似於這位仁兄，我們暫且稱他為肖恩，的行為模式。就是不去顧及一個全局的目的，而是專註於當前的填格子，並且，和肖恩一樣，不肯放過任何一個格子，一定要嵌上小方塊兒，全都按順序填實了，才覺得安心。不過我們，身為所謂的正常人，填的可能不是格子，而是一天一天的空虛。肖恩的幸福在於，他專註的是某一個特定的分秒里的填補，完備，以及可靠。而我們則要去用各種二手，三手，四五手的社交、信息、娛樂、人民的名義、感官的刺激，來填補一天一天的空虛。

這個公眾號大家都在訂閱，這本書大家都在看，這部劇大家都在追，這個遊戲大家都在談論，這個小方塊大家都在捏著，於是我們也裹挾進去，不由自主的跟著去胡亂抓一把，先填起來再說。必須要把今天的時間，充分的利用起來；不能辜負我的青春；今朝有酒今朝醉，等等，莫不如此。

肖恩把幾百上千個方塊密密麻麻，不留縫兒的一個個嵌進去，第二天再拆掉重來，很有西西弗斯的精神。我沒有具體觀察過他的慢條斯理的嵌那些小方塊時候的表情，但想必是很平靜的（我知道什麼是不平靜），從他的背影來看，甚至有些坐禪的味道。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們和肖恩相比，又差了一截，同樣是填格子，我們的心裡是充滿了焦慮，憂鬱，甚至狂躁。究其本質來說，可能是肖恩的每一個格子，都是等價的，對他而言，不存在這一個方塊相對於另一個方塊更讓他滿足，每一個方塊之間都是平等的，他的總體慾望是平衡的，不像我們，時刻是主動或被動的坐著過山車的，消沉和興奮都是隨時隨地能切換，能激活的。

我在想，假如肖恩在嵌那些格子的時候，忽然突發奇想，這裡空一些格子，那裡空一些格子，也許每一天，他都會創作出一副很有意思的像素畫呢。我這麼假設，並不代表別的肖恩不會這麼做，有些自閉症人士，就有藝術方面的超常表現，特別是對模式的識別。不過回到肖恩來說，也許他對模式的識別，就是嚴絲密合呢。

肖恩作為有知覺障礙的人來說，改變自己的思考模式是非常困難的，但我們呢，能否放空一些方塊，不要把每一個格子都填滿填實。並不是說進深山老林，或是出家，潛水什麼的，而是在慣常的生活和工作之外，放棄極力將自己的日常填滿的那種慾望。

這可能也是看清自己（過去和未來）的一個方式，就像一個瓶子里的水，你拚命的攪，從來不讓它有沉澱的機會，就永遠是渾濁的。

公眾號：陳灼的字(isChenzh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