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思《子夜歌》
04-29
哲學家周國平先生曾有一小寓言,名為《執迷者悟》。 「佛招弟子,應試者有三人,一個太監,一個嫖客,一個瘋子。 佛首先考問太監:「諸色皆空,你知道么?」 太監跪答:「知道。學生從不近女色。」 佛一擺手:「不近諸色,怎知色空?」
夜覺百思纏,憂嘆涕流襟。 徒懷傾筐情,郎誰明儂心。 素不如浮萍,轉動春風移。 無故歡相逢,使儂肝腸苦。 「儂年不及時,其餘作乖離」,她與他相見日少,多數時候,是她在等他。或許正因如此,相思才小火熬煎成一副毒藥,在漫長歲月里,侵佔了她,腐蝕了她。等待往往需要依靠甜蜜的想像,完美過分的期待,與美化修飾的回憶支撐,殊不知時間在流,光影在褪,等閑變卻故人心,她這端還在痴守。那麼早要想好,幻滅的一瞬,註定自己會被吞噬,化為揚揚洒洒一把絕望灰燼。 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 人既各疇匹,我志獨乖違。 風吹冬簾起,許時寒薄飛。
佛又考問嫖客:「悟者不迷,你知道么?」
嫖客嬉皮笑臉答:「知道,學生享盡天下女色,可對哪個婊子都不迷戀。」 佛一皺眉:「沒有迷戀,哪來覺悟?」 最後輪到瘋子了。佛微睜慧眼,並不發問,只是慈祥地看著他。 瘋子捶胸頓足,凄聲哭喊:「我愛!我愛!」 佛雙手合十:「善哉,善哉。」 佛收留瘋子做弟子,開啟他的佛性,終於使他成了正果。」 中國文學向來不吝惜於字的紗簾後隱一場幽夢,似乎從遠古神話起,從庄生枕骷髏對話,諧游魚同樂,夢裡為蝶,醒來翩翩不知其所時,便已然註定,如維克多?雨果初訪巴黎聖母院,見雕樑上一行拉丁字母「命運",神思惘然著,而中世紀那場浮沈起落已然淌下。 鏡,鏡異。夢,夢魘。夢前是現實,是巨網和無法喘息;夢中是幻滅,是紅塵滾滾,是不知身為客一晌貪歡,是凡心所向皆是虛妄;夢後是終於了悟,悲涼千里道,凄斷百年身。夢的指針永遠指向瞬息而非永恆。夢懷抱著的,該是詩意盡極致的苦痛。而一篇子夜歌,便似與一痴人敘一場痴夢。如同星辰夜裡,風露中宵,獨飲一杯冷卻馥郁的花茶,世味的浮漚槿沫,死亡的悠澹芬芳,此地迴旋,然後飄散遠去。一疊荒無冷寂的子夜,或許本就是子夜歌的全部意象,如果還有,便是吳女子夜模糊不清的影,紫玉斜插燈影背,但見淚痕濕尺素。
這場夢裡,有心醉,痴迷,疼痛,疑惑,也有自剖,反覆,凋謝,冷淡與復歸虛無。因生貪嗔痴,故而在找和執中堪破,放下。種種業障,瀰漫,消隱,漸生出一種近乎悲哀的圓滿,亦有了所謂「執迷者悟」。 最初,冶容芳鬢去相見她的悅己者,芬芳已經隨著衣裙灑滿一路。她承認自己裝束妖艷,唯恐大路上被人指點,而內心仍掩飾不了羞怯的歡喜。世間的艷色分許多種,俗艷,光艷,芳艷,濃艷,驚艷,絕艷,冷艷。她的艷是最可愛那種。然而,再好的月色,隔著三十年的光景回過頭來看也免不了一點凄涼。從一個悲哀的結局向前回溯,當時種種,現在看來不過已近乎諷刺。艷,艷到滿懷悲涼,似乎,連同期待也是。 她說,「天不絕人願,故使儂見郎。」古時痴情兒女,大概都心愿將情相繫於天。恩情天予,連承諾也應對天許,跪求佛前,到了深處,還想著痴痴念一聲上邪。「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乾脆越過禮教,棄了綱常,只為兩心相憐的一點歡愉。然那「歡」字越看越不是那樣,是接近湮沒的歡——「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 他們別離了,而她在等他。 等到連妝奩也從未打開,甚至黃衣沾滿粉塵。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總為苦別瘦。瘦到自己也不敢看鏡里憔悴。她得到他偶然的音書有多歡喜,她曾經以為,他與她,是「玉林語石闕,悲思兩心同」,思念怎麼苦,這時也總該摻著甜。她是甘願的,「見娘喜容媚,願得結金蘭。」哪怕「今夕已歡別,合會在何時。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縱然有心枯等,流光已暗暗透露了消息,告訴她不過手著空棋。未嘗不感覺罷,這會她幾乎是在笑自己了,「春蠶易感化,絲子已復生」,借春蠶譬喻,心軟竟如此。 相思,盡極地綿延,滲透,侵佔。心抵秋蓮苦。最初又總是波瀾四起,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朝思出前門,暮思還後渚。」「駐箸不能食,蹇蹇步闈里。投瓊箸局上,終日走博子。」剛一攔枕就卧,眼前就浮現他們昔日的快樂影子。苦楚,終屬自己,「語笑向誰道」。相思成囚,只是不知,自己已成了白綢子屏風上鬱悒的金絲鳥,雖然楚楚展翅的模樣端的如生,卻永遠難飛出了。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談及與張愛玲共讀,說「格物完全是一種天機。愛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終難及。愛玲的聰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以為中國古書上頭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強。兩人並坐同看一本書,那書里的句子便像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但我真高興我是與她在一起。讀《詩經》,我當她未必喜歡大雅,不想《詩經》亦是服她的,有一篇只念了開頭兩句:倬彼雲漢,昭回於天,愛玲一驚,說:啊!真真的是大旱年歲。又古詩十九首念到: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她詫異道:真是貞潔,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她嘆息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我才知我平常看東西以為懂了,其實竟未懂得。」張自是民國的臨水照花人,什麼都知曉,世事卻經歷得很少,但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交涉,好似「花來衫里,影落池中」。「小喜多唐突,相憐能幾時」,「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這樣兩句,一篇子夜歌,卻非時代與她的交涉,倒不如說是命運的一語成讖。哪裡存甚麼「同修同住,同緣同相」。她後來果然也道,「我也不能再愛別人,只將是萎謝了。」是否讀時已見冥冥不能相守,又或世味人心各浮沉異勢,唯有自感自覷。
輾轉迴環間,夢的前章結束了。「醉中呵壁自語,醒後一滂沱。不恨年華去也,只恐少年心事,強半為消磨。」如城外土饅頭,無論夢的餡草多麼馥郁香甜,也終須交付一個醒。然而,使人生徒感滄然的往往倒不是此身曾為夢裡客,而是覺時唯有枕席安。 佛說七苦,生,老,病,死,愛憎會,怨別離,求不得。世間情愛於之中恐怕堪稱犖犖大端。「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警幻如是雲,但賈寶玉即使盡數覽過各釵名冊判詞,知會紅樓夢十二支曲,終究懵懵懂懂,逃不出宿命塵劫。夢歷太虛,塵寰人世,誰又能分辨哪處是真哪處是幻? 這個夢到此終於破裂了,如同古往今來所有痴心女薄倖郎般如出一轍。「郎為傍人取,負儂非一事」。即使她生氣地關上門(其實偷偷放開了門後橫),他也再無來看她之意——「摛門不安橫,無復相關意」。真相是,最天真的莫過於對一個早已不在乎你的人仍舊重複相愛時的故技。她心寒地告誡他人,「年少當及時,嗟跎日就老。若不信儂語,但看霜下草。」她也是傻,至始至終都從未氣憤填膺地要討他欠她的情債,只是痛恨太漫長的等待讓自己日漸衰老,成為理所當然被棄置的霜下枯草。不禁想起,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中,阿里薩等他所愛的女人費尓米納等了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個日日夜夜之遙,終於可以相愛時,兩人都已經雞皮鶴髮。色衰而愛弛是負心人的固然,漫長的等待也並非感天動地的值得。——我只知道,以青春歲月等一個不愛的人沒有意義。我的愛人也不需要我迫切地呼喚,「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因為如果他愛我,不會捨得讓我等到那一天。 讀子夜歌的太多句子,只覺到一點一滴,徹骨悲戚。聖經說,陽光之下,並無新事。今人的愛恨情懷,古人早有。讀到「枯魚就濁水,長與清流乖」,王菲唱的《暗涌》正好縈繞著,「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其實我再去愛惜你又有何用/難道這次我抱緊你未必落空」。是么,「常慮有貳意,歡今果不齊」,夢囈和泡沫消散了,現在剩的是光禿禿的現實與清醒。她寫此句時,想必在冷笑,笑自己,一如舊宮詞里從起初痛悲連理枝到日後冷笑拈花看。原來一切早是「草灰蛇線,馬跡蛛絲。隱於不言,細入無間」,只道自己是個夢裡痴人。 大顛禪師寶通註解心經有語,「長幼受苦,忽能自覺,晝夜反思。塵劫以來,前種種苦,但受無常。親近知識,發大智慧,見自本性,頓悟無生。反前愚痴,唯覺空寂。但令凈盡,廓然無我,當下空寂,直下承當。空劫以前自己,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寂無所寂,唯見於空,空無所空,塵勞妄想,一時頓息。居塵不染塵,在欲而無欲。心性無染,本自圓成。」常說人若是悟,便愈覺身邊人觀之愈可親,寡慾清歡,鹹淡同一,華枝春滿;然覺自己今是而昨非。有夢有醒,便總存迷存悟。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但凡生如我們,難為無情;世間大愛,何嘗又非情? 唯有擁著乍時夢醒的一點吉光片羽,繼續,小悟大迷罷。 夢與醒間永遠不見清楚樊籬。她還須執一些,才可透徹。那麼,就完完整整的流離痛心一次,「歡愁儂亦慘,郎笑我便喜。不見連理枝,異根同條起。…別後涕流連,相思情悲滿。不見東流水,何時復西歸。…誰能思不歌,誰能飢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悵底不憶。」悲嘆什麼呢?「羅襦玉珥色未暗,今朝已道不相宜。揚州青銅作明鏡,暗中持照不見影。人心回互自無窮,眼前好惡那能定。」我念歡的的,子行由豫情。
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 長夜漫漫我睡不著覺,抬頭看見那明月多麼明亮。我似乎聽到模糊的聲音在呼喚我,我輕輕地回應著。別人都籌備著成親的禮物,只有我心中不喜,風吹起厚厚的冬簾,你是否還記得,你對我許下諾言時,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夜裡?我想念你是實實在在、明明白白的,你卻猶猶豫豫。你的感情就好像霧中模糊的芙蓉花一樣看不清楚。 憐歡好情懷,移居作鄉里。 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 遣信歡不來,自往複不出。 金銅作芙蓉,蓮子何能實。 我思念著你,搬到你家附近和你做鄰居。桐樹生長在前門,來回出入都能看到梧桐樹子。我送信給你,你也不來,從此我不再出門。那金銅做成的芙蓉,哪裡能結出蓮子來呢? 初時非不密,其後日不如。 回頭批櫛脫,轉覺薄志疏。如淚泣成,如刺錐體,心酸之語,莫過如此。——但是,如果這是結局,一棄婦不了了之,那麼子夜歌也不過爾爾。最使人驚覺和禪悟的是看似毫不相關的後四句:
憐愛如欲進,含羞未肯前。 口朱發艷歌,玉指弄嬌弦。 朝日照綺線,光風動紈素。 巧笑蒨兩犀,美目揚雙蛾。 懷著愛意想要進去,卻帶著羞怯不肯踏足。嫣紅的嘴唇唱出艷麗的歌曲,晶瑩纖細的手指彈出美妙的樂章。早上的太陽照著窗戶,微風吹動潔白的絲綢。美人巧笑倩兮、情侶心有靈犀,美人開懷地笑著、娥眉飛揚。 但她呢?!那個一直顧影自憐的「儂」呢?! 她也許寫的就是最初的自己,只未點明。 她也許寫的只是一瞬之中見到的和自己眉目相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孩子,千千萬萬正痴而不悟的眾生。這正是宿命的巡迴。 ——「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才明白我的眼淚,不只為你而流,也為別人而流。」你必先成為眾生,然後才可超出眾生。你必先執,才透,至破。
《紅樓夢》中賈寶玉在現實里見過了夢見的南方一個公子「甄寶玉」,兩人相貌出身無不相似。第三十六回,突然想要聽梨香院小旦齡官的《牡丹亭》,當他在齡官身邊坐下,齡官立即抬身躲避,又說嗓子啞了不肯唱。後賈薔買來雀兒,相替齡官解悶,哪知齡官感懷身世,說賈薔拿雀兒打趣她,又指責賈薔不關心他,把賈薔弄得左右不是,又是起誓,又是放雀,又是要去給她請大夫,齡官卻又說「站住,這會子大毒日頭地下,你賭氣請來了我也不瞧。」性子外貌與黛玉本來如雙生,而賈薔哄齡官的招數又何嘗不正如寶玉?惹得心驚。此正是文學中鏡中之鏡,幻中生幻了。 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但不知葬我灑淚者誰?我又如何解得分明。 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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