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孝元時的黨爭
論西漢的,多把漢武、孝宣連稱,至於元、成,便感到另一種氣象,如是,元帝一朝乃西漢的一個轉折是學界的共識了。元帝為太子時,宣帝謂:「亂我家者太子也。」班彪贊《元帝紀》,敘他外祖兄弟做過元帝的侍中,曾對他說元帝的事,道:「少而好儒,及即位,徵用儒生,委之以政,貢、薛、韋、匡迭為宰相,而上牽制文藝,優遊不斷。」考諸事迹,看見元帝甫即位,便有蕭望之與史高的黨爭,其後又有石顯的用事,終其一朝,朝中都處於朋黨的牽制中,不為虛言。這篇文章打算略述元帝朝的朋黨,先講史高與蕭望之的黨爭,後講石顯的用事。
宣帝崩後,輔政元帝的有史高、蕭望之、周堪,《蕭望之傳》載:
及宣帝寢疾,選大臣可屬者,引外戚侍中樂陵侯史高、太子太傅望之、少傅周堪至禁中,拜高為大司馬車騎將軍,望之為前將軍光祿勛,堪為光祿大夫,皆受遺詔輔政,領尚書事。
但是這三人中,以太子師傅出身的蕭望之、周堪成為一派,以外戚出身的史高成了另一派,兩派各羅黨羽。見同傳載
望之本以師傅見尊重,上即位,數宴見,言治亂,陳王事。望之選白宗室明經達學散騎諫大夫劉更生給事中,與侍中金敞並拾遺左右,四人同心謀議,勸道上以古制……
因此形成了蕭望之、周堪、劉更生、金敞四人的朋黨。至於史高的朋黨,亦見同傳曰
初宣帝不甚從儒術,任用法律,而中書宦官用事,中書令弘恭、石顯久典樞機,明習文法,亦與車騎將軍高為表裡,議論常獨持故事,不從望之等。
由此有了史高、弘恭、石顯的朋黨。
兩派各有特徵,蕭望之派多為儒生,史高派多為文法吏,然而蕭望之者又非迂闊不通事務的經生,史高也並非純納皂吏。在此之前,先考蕭望之的出身:
蕭望之是宣帝一朝起用的,宣帝地節二年始親政事,立刻任用了魏相與丙吉,按《魏相丙吉傳》,霍光薨後,魏相便上了封事,大意為霍氏外戚不應掌權,宣帝宜親自聽政。封事上後,「宣帝善之,詔相給事中,皆從其議」,之後又代韋賢為丞相。丙吉嘗為州從事,治郡邸獄,武帝巫蠱事起時,宣帝尚生數月,以皇曾孫坐系獄,當時丙吉對他有阿保之功,昌邑王廢,立宣帝的建議全是丙吉發起的。丙吉又與魏相相善,魏相任揚州刺史時,丙吉致書謂:「朝廷已深知弱翁治行,方且大用矣。願少慎事自重,臧器於身。」再之後宣帝即位,征魏相為大司農,又遷御史大夫,傳中雖未明說,可推知是丙吉在朝中為他說話。
這兩人均支持宣帝親政,宣帝任用此二人,鞏固自己的權力,再後霍禹事發,盡除朝中的霍氏,由是權盡歸於宣帝。蕭望之的起用,是跟隨魏相而起的。先是,昭帝時,蕭望之被丙吉推薦,但望之不折節事霍光,於是沒有見用。蕭望之再起是被魏相除用為自己的下屬,後來又被遷為丞相司直。考《百官公卿表》,魏相於地節三年六月壬辰任丞相,《蕭望之傳》謂望之地節三年歲中三遷,丞相司直為第三遷,應在魏相任丞相後,可見蕭望之之官至二千石是魏相的拔擢。又按地節三年蕭望之以京師夏日雨雹求對,所陳的意思也無非宣帝當親政,與魏相的封事如出一轍,兩人口徑如此統一,無疑是為親黨。之後魏相薨,丙吉代為丞相,蕭望之遷為御史大夫,御史大夫為丞相的副手,按照慣例,丞相去職,由御史大夫替代,在宣帝心目中,蕭望之也是與魏相、丙吉同派,可以繼承他們兩人的人物,若非後來蕭望之對丞相不恭,無大臣體,丙吉薨,望之當繼為丞相。
按蕭望之的履歷,能為宣帝所親用,絕非迂闊腐儒,但是他的持論亦與一般皂隸有別,多按經書,不從故事,舉動較保守。據本傳載,孝宣朝蕭望之主要參與的議論,有神爵元年漢討伐西羌,張敞建議讓可赦的罪人入谷支持隴西以北、安定以西的八郡以贖罪,蕭望之以為不可;神爵二年議與烏孫通婚事,蕭望之以為不可;五鳳中匈奴大亂,朝中議論應乘亂擊之,蕭望之以「不伐喪」,以為不可擊;耿壽昌奏設常平倉,而蕭望之非之;呼韓邪單于來朝,群臣議其禮儀,蕭望之以為單于禮位宜置諸侯王上。多不事變通,與文法之吏有別。
史高也有延用儒生的,孝武后,儒術既重,雖皂隸多有讀經的,稱引間也以儒生為貴。匡衡為世名儒,尤善說詩,當時有言:「無說詩,匡鼎來;匡語詩,解人頤。」史高薦匡衡於上,以示延引學士。
雖然,蕭、史兩派往往相互抵牾,而蕭派佔上風。《蕭望之傳》謂:「恭顯又時傾仄見黜。」《匡衡傳》謂:「望之名儒,有師傅舊恩,天子任之,多所貢薦,高充位而已,與望之有隙。」蕭望之又上疏欲罷黜弘恭、石顯,削弱史高的力量。之後形勢卻逆轉了過來,轉折點就是鄭朋的事件。
《蕭望之傳》載
望之、堪數薦名儒茂材以備諫官,會稽鄭朋陰欲附望之,上疏言『車騎將軍高遣客為奸利郡國』,及言許、史子弟罪過。章視周堪,堪白令朋待詔金馬門……
朋數稱述望之,短車騎將軍,言許、史過失。後朋行傾邪,望之絕不與通。朋與大司農史李宮俱待詔,堪獨白宮為黃門郎。朋楚士,怨恨,更求入許、史,推所言許、史事曰『皆周堪、劉更生教我,我關東人,何以知此。』於是侍中許章白見朋,朋出揚言曰『我見前將軍小過五、大罪一。中書令在旁,知我言狀。』望之聞之,以問弘恭、石顯,顯、恭恐望之自訟,下於它吏,即挾朋及待詔華龍。龍者,宣帝時與張子蛟等待詔,以行污穢不進,欲入堪等,堪等不納,故與朋相結,恭、顯令二人告望之等謀欲罷車騎將軍,疏退許、史狀,候望之出休日令朋、龍上之。事下弘恭問狀,望之對曰『外戚在位多奢淫,欲以匡正國家,非為邪也。』恭、顯奏望之、堪、更生朋黨相稱舉,數譖訴大臣,毀離親戚,欲以專擅權執。為臣不忠,誣上不道,請謁者招致廷尉。時上初即位,不省謁者招致廷尉為下獄也,可其奏。後上召堪、更生,曰『系獄。』上大驚曰『非但廷尉問邪?』以責恭、顯,皆叩頭謝。上曰『令出視事。』恭、顯因使高言上新即位,未以德化聞於天下,而先驗師傅。既下九卿大夫獄,宜因決免。於是制詔『丞相御史前將軍望之傅朕八年,亡它罪過,今事久遠,識忘難明,其赦望之罪,收前將軍光祿勛印綬。』及堪、更生皆免為庶人,而朋為黃門郎。
從鄭朋的事情看,當時有許多投機攀援的人,遊走於史高、蕭望之門下,鄭朋先入蕭望之門下,又入史高門下,弘恭、石顯借鄭朋攻擊蕭望之,又運用手段,終於使望之等人下獄,後來元帝發現他們已經下獄了,要放出他們時,恭、顯又以既然已經投他們下獄了,應該有個了斷為辭,讓元帝做出處置,於是把他們的官職都罷免了。
此後雖然元帝尚欲用他們,史高的黨羽卻從此佔了上風。數月後,元帝再起蕭望之為關內侯給事中朝,《蕭望之傳》謂「天子方欲倚以為丞相」,又再起周堪、劉更生,欲以為諫大夫,但形勢已不一樣了。《楚元王傳》載「冬,地復震,時恭、顯、許、史子弟侍中諸曹皆側目於望之等」,劉更生因此使其外親上疏,蕭望之亦使其子上疏,自訟前事,為自己爭取地位,然而朝中有司順著查出了這些奏疏背後是劉更生、蕭望之指使的,又對其做了處置:劉更生再次被免為庶人,蕭望之系獄,而望之以年逾六十不欲折節,於第中自殺。按《元帝紀》,蕭望之自殺事在初元二年十二月,元帝即位方兩年。
蕭望之死後,蕭派的砥柱只剩下了周堪、張猛、劉更生。
《儒林傳》:「周堪,字少卿,齊人也,與孔霸俱事大夏侯勝。霸為博士,堪譯官令,論於石渠,經為最高,後為太子少傅,而孔霸以太中大夫授太子。及元帝即位,堪為光祿大夫,與蕭望之並領尚書事。」
張猛為張騫孫,是周堪的弟子。
劉更生即劉向(成帝時改名),是楚元王的後人,「為人簡易無威儀,廉靖樂道,不交接世俗,專積思於經術,晝誦書傳,夜觀星宿,或不寐達旦」,其父劉德任宗正,「宗家以德得官宿衛者二十餘人」,劉更生十二歲時也因其父的保任,入宮做了輦郎,冠禮後又被擢了諫大夫,應宣帝的召,侍衛左右,後來以偽黃金事系獄,本來當死罪的,後來減了他的死罪,又征他去受穀梁春秋,在石渠講五經,最後又被拜了散騎諫大夫給事中。「元帝初即位,太傅蕭望之為前將軍,少傅周堪為諸吏光祿大夫,皆領尚書事,甚見尊任。更生年少於望之、堪,然二人重之,薦更生宗室忠直明經有行,擢為散騎宗正給事中。」
周堪在宣帝朝任譯官令,是大鴻臚的屬官,掌通譯;張猛之前並無見任;劉更生在被蕭望之推薦前,也未掌過實權。這三人的資歷皆不如蕭望之,《漢書》贊蕭望之曰:「蕭望之歷位將相,籍師傅之恩……身為儒宗,有輔佐之能,近古社稷臣也。」可謂當。蕭望之死後,蕭派在朝中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
蕭望之自殺,
天子聞之驚,拊手曰「曩固疑其不就牢獄,果然殺吾賢傅。「」是時太官方上晝食,上乃卻食,為之涕泣,哀慟左右。於是召顯等責問,以議不詳,皆免冠謝,良久然後已。
乃擢周堪為光祿勛,堪弟子張猛光祿大夫給事中,大見信任……更生見堪、猛在位,幾己得復進。
以此形勢,蕭黨尚有餘息。但史派也在不斷攻擊他們,並且有許多取巧之士,亦見風使舵,奏劾周堪、張猛。據《楚元王傳》載:「堪性公,方自見孤立,遂直道而不曲。」以至於局面到了「上內重堪,又患眾口之浸潤,無所取信」的地步。
《楚元王傳》載:
時長安令楊興以材能幸,常稱譽堪。上欲以為助,乃見問興「朝臣齗齗不可光祿勛何邪?」興者,傾巧士,謂上疑堪,因順指曰「堪非獨不可於朝廷,自州里亦不可也,臣見眾人聞堪前與劉更生等謀毀骨肉,以為當誅,故臣前言堪不可誅傷,為國養恩也。」上曰「然,此何罪而誅,今宜奈何?」興曰「臣愚以為可賜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勿令典事,明主不失師傅之恩,此最策之得者也。」上於是疑。
元帝欲用周堪、張猛,但是「朝臣齗齗不可」,傾巧之士見局面如此,過去稱述周堪的,現在也開始攻擊他們,乃至於元帝也開始不能自信,終於左遷周堪為河東太守,張猛為槐里令,皆不在中朝,「顯等專權日甚」。雖然三年後又復起周堪為光祿大夫秩中二千石領尚書事,猛為太中大夫給事中,但朝中勢力已成,周堪等人不復能為。
顯干尚書事,尚書五人皆其黨也,堪希得見,常因顯白事,事決顯口。會堪疾瘖,不能言而卒。顯誣譖猛,令自殺於公車。更生傷之,乃著《疾讒》、《擿要》、《救危》及《世頌》凡八篇,依興古事,悼己與同類也。遂廢十餘年。
至此蕭派盡散。
史高輔政五年後便乞骸骨就第,《佞幸傳》,弘恭為中書令,亦數年遂卒。史派到了後期,實在是以石顯為首的,蕭史黨爭後,局面便成了石顯用事的形勢。
蕭、史間的分歧還是儒生與文法吏的分歧。儒生多據經典,文法吏多引故事:有文法吏據先帝行之如此,而儒生據經當如彼的,此時儒生便為改革派;有文法吏據故事,認為可通便宜的,而儒生據經言漸不可開,此時儒生便為守舊派。到元帝時,據故事者,多據武帝故事,但當時國力已敝,若依然照著武帝時行事,則不能維持,於是論者多言宜從節儉,當時稱經的,多為改革派,如初元二年蕭望之被考疏退車騎將軍,望之直謂:「外戚在位多奢淫。」便是斥奢侈之意。
元帝素好儒生,即位便征貢禹、王吉,兩人皆儒,王吉在宣帝朝以迂闊不見用,貢禹亦不顯,兩人相善,有言:「王陽在位,貢公彈冠」,言其取捨同。至於他們的主張,見他們參上的奏疏,大意皆是國家應行簡樸,對風俗做出限制,對市場干預,否則貧富差距將越來越大,並且一任貴戚奢侈,國用也將不足。元帝聽從貢禹的意見,《資治通鑒》卷二十八載「下詔令諸宮館希御者勿繕治,太僕減穀食馬,水衡省食肉獸」。對自己進行了節儉,但是在社會層面並未有舉措。到後來由於史派的益用事,元帝雖好儒,然實不能用儒,據經奏事的人也越來越少,反而文法吏更加當道,這與元帝本人柔弱,不能做出大的舉動有關,後來的成帝又好奢侈,變革的可能愈益微,西漢的衰落,這是一個因素。
隨蕭史黨爭變成石顯用事,文法吏已當道,便不復為儒生與文法吏的鬥爭,石顯所推薦的,也有許多儒生。《佞幸傳》載:「顯與中書僕射牢梁少府五鹿充宗結為黨友,諸附倚者皆得寵位,民歌之曰『牢邪石邪,五鹿客邪,印何累累,綬若若邪。』言其兼官據職也。」而《楊胡朱梅雲傳》載:「是時少府五鹿充宗貴幸,為梁丘易,自宣帝時善梁丘氏說,元帝好之,欲考其異同,令充宗與諸易家論,充宗乘貴辯口,諸儒莫能與抗,皆稱疾不敢會。」與石顯黨結者,非不會說經,而且能以說經取悅元帝,諸儒又皆折節阿從,可以體現當時的情形。而不折節的,也無力與石顯抗衡,蓋朝中已無儒生的勢力。如朱雲與陳咸,兩人砥礪,又相善,然皆被石顯陷退。朝中的人物多充位而已,如韋玄成任丞相,稱其不任職的,率見不鮮,繼韋玄成為丞相的匡衡,亦「畏顯,不敢失其意。」所以當時朝中儒生雖多,都不敢與作為文法吏之代表的石顯對抗,至於元帝崩,成帝即位,才紛紛言石顯之不是,至那時,王尊劾匡衡以不早言,又出現了「群下多是王尊者」的局面,這些人也不足以成為折衝的勢力。
《佞幸傳》謂石顯「內深賊,持詭辯,以中傷人」,說他善為人羅織罪名,考京房、陳咸等人,都是為石顯所銜恨,後微伺他罪以公報私仇的,然而以這方式攻擊石顯的,當時應不乏其人。同傳載了一件事:「漏盡宮門閉,(石顯)請使詔吏開門,上許之。顯故投夜還,稱詔開門入,後果有人上書告顯顓命,矯詔開宮門,天子聞之笑以其書示顯……」雖說上書告石顯矯詔的人有可能就是石顯指使的,然石顯意識到有設此辯詐的必要,也說明窺伺他的人並不少。
石顯用事的局面維持到成帝即位,在此中間,元帝以體弱多疾不能親事,事務決於石顯,懦弱之士集體噤聲,砥礪之士與石顯相抗,然不能敵,投機取巧以求攀附,或者以求顛覆的,也有人在。到了成帝即位,成帝不親石顯,遷石顯為長信中太僕,不再依靠,丞相匡衡、御史大夫甄譚便共劾奏石顯,「追條其舊惡,並及黨羽」,石顯於是免官,「與妻子徙歸故郡,憂滿不食,道病死,諸所交結以顯為官皆廢罷,少府五鹿充宗左遷玄菟太守,御史中丞伊嘉為雁門都尉,長安謠曰『伊徙雁,鹿徙菟,去牢與陳,實無賈。』」至此元帝朝的朋黨才告息了。
(寫這個題目前,以為會形成一篇還原儒生與文法吏的鬥爭的文章,材料翻過才發現這不過又是一件宦官弄權的事,再平常不過的,所以越寫越無聊。
寫完想自己若在當時的處境,應該會是什麼角色。以我的性格極似劉向,或許在當時就是劉更生的下場。然而劉更生早早地被踢出了局,性命到底保住了,也不能說不幸運。劉向一生歷事三朝,起起落落,幾次在鬼門關邊緣,不知最後他是怎麼想的。
假如我在當時,沒劉更生那麼好的運氣,也沒他宗室的背景,或許落得個張猛那樣自殺公車的下場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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