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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年譜》隨感(一)

年譜一(自成化王辰始生至正德戊寅征贛)

先生諱守仁,字伯安,姓王氏。其先出晉光祿大夫覽之裔,本琅琊人,至曾孫右將軍羲之,徙居山陰;又二十三世迪功郎壽,自達溪徙餘姚;今遂為餘姚人。壽五世孫綱,善鑒人,有文武才。國初誠意伯劉伯溫薦為兵部郎中,擢廣東參議,死苗難。子彥達綴羊革裹屍歸,是為先生五世祖。御史郭純上其事於朝,廟祀增城。彥達號秘湖漁隱,生高祖,諱與准,精《禮》、《易》、嘗著《易微》數千言。永樂間,朝廷舉遺逸,不起,號遁石翁。曾祖諱世傑,人呼為槐里子,以明經貢太學卒。祖諱天敘,號竹軒,魏嘗齋瀚嘗立傳,敘其環堵蕭然,雅歌豪吟,胸次灑落,方之陶靖節、林和靖。所著有《竹軒稿》、《江湖雜稿》行於世。封翰林院修撰。自槐里子以下,兩世皆贈嘉議大夫、禮部右侍郎,追贈新建伯。父諱華,字聽輝,別號實庵,晚稱海日翁,嘗讀書龍泉山中,又稱龍山公。成化辛丑,賜進士及第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書,進封新建伯。龍山公常思山陰山水佳麗,又為先世故居,復自姚徙越城之光相坊居之。先生嘗筑陽明洞,洞距越城東南二十里,學者咸稱陽明先生雲。

(守仁祖上是晉代的顯赫世家--「王謝」並稱的王家,自晉以後雖逐漸衰微,但是詩書繼世。不過與一般的為了登第做官而讀書的家族不太一樣,那就是王家好像對出仕並不太熱衷,有隱逸之氣。從守仁的近世祖王綱到秘湖漁隱到遁石翁均有這種傾向,這種家族遺傳,大概在王羲之時就有了,王羲之篤信五斗米教,官至右軍將軍,後來不太得意就辭官歸隱。這種態度深深地影響了王家的後人。遁石翁寧肯跑到深山躲起來也不願出仕就是個典型。順便說一下,觀王羲之與王陽明的的畫像,均是細目美髯,歷經幾十代,這種顯性基因也太強大了吧。)

  憲宗成化八年壬辰九月丁亥,先生生。(陽明屬龍,後來龍場悟道,也是暗合。)

是為九月三十日。太夫人鄭娠十四月。(懷孕十四個月,也是奇了。)

祖母岑夢神人衣緋玉雲中鼓吹,送兒授岑,岑警寤,已聞啼聲。祖竹軒公異之,即以雲名。鄉人傳其夢,指所生樓曰「瑞雲樓」。(古人有個傳統,大人物出生前後總是有異兆,陽明也不例外。)

十有二年丙申,先生五歲。

先生五歲不言。一日與群兒嬉,有神僧過之曰:「好個孩兒,可惜道破。」竹軒公悟,更今名,即能言。(俗話說:天機不可泄露。你泄露天機,就不讓你「雲」了。)一日誦竹軒公所嘗讀過書。訝問之。曰:「聞祖讀時已默記矣。」

十有七年辛丑,先生十歲,皆在越。

  是年龍山公舉進士第一甲第一人。

  十有八年壬寅,先生十一歲,寓京師。

龍山公迎養竹軒翁,因攜先生如京師,先生年才十一。翁過金山寺,與客酒酣,擬賦詩,未成。先生從傍賦曰:「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紗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這個視角、用語都不是儒家的!陽明說過:居夷三載,見得聖人之學,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嘆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陽明在貴州,大約37、8歲,推算他在7、8歲時候,就有志於道、釋。很可能家學便是如此。)

客大驚異,復命賦蔽月山房詩。先生隨口應曰:「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明年就塾師,先生豪邁不羈,龍山公常懷憂,惟竹軒公知之。一日,與同學生走長安街,遇一相士。異之曰:「吾為爾相,後須憶吾言:須拂領,其時入聖境;須至上丹台,其時結聖胎;須至下丹田,其時聖果圓。」先生感其言,自後每對書輒靜坐凝思。(心理暗示的作用何其之大,這個相士有點與策略遊戲的npc相似,適時出現,引著你走。)

嘗問塾師曰:「何為第一等事?」塾師曰:「惟讀書登第耳。」先生疑曰:「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聖賢耳。」龍山公聞之笑曰:「汝欲做聖賢耶?」(龍山公的揶揄,父子不是一個路數。)

  二十年甲辰,先生十三歲,寓京師。

  母太夫人鄭氏卒。居喪哭泣甚哀。

  二十有二年丙午,先生十五歲,寓京師。

  先生出遊居庸三關,即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詢諸夷種落,悉聞備御策;逐胡兒騎射,胡人不敢犯。經月始返。一日,夢謁伏波將軍廟,賦詩曰:「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雲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時幾內石英、王勇盜起,又聞秦中石和尚、劉千斤作亂,屢欲為書獻於朝。龍山公斥之為狂,乃止。(湛甘泉說其沉迷騎射,是自學的?或是有異人教之?平定朱濠宸後,在北軍面前三射三中,可見其射術之精。)

  孝宗弘治元年戊申,先生十七歲,在越。

  七月,親迎夫人諸氏於洪都。

  外舅諸公養和為江西布政司參議,先生就官署委禽。合巹之日,偶閑行入鐵柱宮,遇道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聞養生之說,遂相與對坐忘歸。諸公遣人追之,次早始還。(骨子裡就帶這個。但是綜觀年譜,都是陽明訪道士的,為何不說訪和尚的?難道因為有人說他比禪宗還禪宗,以此避嫌?傳說中「五十年後王陽明,開門即是關門人」,確有其事?)

  官署中蓄紙數篋,先生日取學書,比歸,數篋皆空,書法大進。先生嘗示學者曰:「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後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於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後讀明道先生書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既非要字好,又何學也?乃知古人隨時隨事只在心上學,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後與學者論格物,多舉此為證。(得此學的宗旨,吃喝拉撒睡都是修道。何況是作字呢?)

  二年己酉,先生十八歲,寓江西。

  十二月,夫人諸氏歸餘姚。

是年先生始慕聖學。先生以諸夫人歸,舟至廣信,謁婁一齋諒,語宋儒格物之學,謂「聖人必可學而至」,遂深契之。

(由此可見信念的作用,這個時候「聖人必可學而至」的信念對陽明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婁一齋是又一個NPC?)

明年龍山公以外艱歸姚,命從弟冕、階、宮及妹婿牧,相與先生講析經義。先生日則隨眾課業,夜則搜取諸經子史讀之,多至夜分。四子見其文字日進,嘗愧不及,後知之曰:「彼已游心舉業外矣,吾何及也!」先生接人故和易善謔,一日悔之,遂端坐省言。四子未信,先生正色曰:「吾昔放逸,今知過矣。」自後四子亦漸斂容。

(陽明本不是拘束的人,大概小時候調皮戲謔的段子留下來不少,以至於後來成名之後,鄉里人對於他的學說不太相信。錢德洪拜師的時候,不少人是不贊成的,因為陽明小時候太調皮的緣故。鄉里人會說「王家的那個皮小子,也能得到聖賢之學?」總之,是不大相信。

人們總是會有厚古薄今、捨近求遠的傾向。當年禪宗的馬祖道一回家鄉傳道時,鄉親們圍觀,也是不相信:這不是賣豆腐家老馬家的娃,怎麼會成為大德呢?也許陌生感、距離感、神秘感更易產生莊重心。)

  五年壬子,先生二十一歲,在越。

  舉浙江鄉試。

是年場中夜半見二巨人,各衣緋綠,東西立,自言曰:「三人好作事。」忽不見。已而先生與孫忠烈燧、胡尚書世寧同舉。其後宸濠之變,胡發其奸,孫死其難,先生平之,咸以為奇驗。

(這種事情,年譜中記載很多,渲染其為神人?)

是年為宋儒格物之學。先生始侍龍山公於京師,遍求考亭遺書讀之。一日思先儒謂「眾物必有表裡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聖賢有分,乃隨世就辭章之學。

(前面立志成為聖人有股狂勁,這裡一種痴勁。自古痴狂之人,更易直達化境。不知當時對著竹,陽明心裡都想些什麼?怎樣將心與物統一起來?後來悟道後,南鎮觀花一節對此做了很好的回答。)

明年春,會試下第,縉紳知者咸來慰諭。宰相李西涯戲曰:「汝今歲不第,來科必為狀元,試作來科狀元賦。」先生懸筆立就。諸老驚曰:「天才!天才!」退有忌者曰:「此子取上第,目中無我輩矣。」及丙辰會試,果為忌者所抑。同舍有以不第為恥者,先生慰之曰:「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識者服之。(又是一股狂勁!)

歸餘姚,結詩社龍泉山寺。致仕方伯魏瀚平時以雄才自放,與先生登龍山,對弈聯詩,有佳句輒為先生得之,乃謝曰:「老夫當退數舍。」

  十年丁己,先生二十六歲,寓京師。

  是年先生學兵法。當時邊報甚急,朝廷推舉將才,莫不遑遽。先生念武舉之設,僅得騎射搏擊之士,而不能收韜略統馭之才。於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書,莫不精究。每遇賓宴,嘗聚果核列陣勢為戲。(陽明的事功,世人總是認為心學到一定境界為後來平寇做了準備。)

  十一年戊午,先生二十七歲,寓京師。

是年先生談養生。先生自念辭章藝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師友於天下又不數遇,心持惶惑。一日讀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乃悔前日探討雖博,而未嘗循序以致精,宜無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漸漬洽浹,然物理吾心終若判而為二也。(總之一句話,就是要做聖人,這個理想,始終存於心中。)

沉鬱既久,舊疾復作,益委聖賢有分。偶聞道士談養生,遂有遺世入山之意。

  十有二年己未,先生二十八歲,在京師。

  舉進士出身。

  是年春會試。舉南宮第二人,賜二甲進士出身第七人,觀政工部。

  疏陳邊務。

  先生未第時嘗夢威寧伯遺以弓劍。是秋欽差督造威寧伯王越墳,馭役夫以什伍法,休食以時,暇即驅演「八陣圖」。事竣,威寧家以金帛謝,不受;乃出威寧所佩寶劍為贈,適與夢符,遂受之。時有星變,朝廷下詔求言,及聞達虜猖獗,先生復命上邊務八事,言極剴切。

  十有三年庚申,先生二十九歲,在京師。

  授刑部雲南清吏司主事。

  十有四年辛酉,先生三十歲,在京師。

  奉命審錄江北。

先生錄囚多所平反。事竣,遂游九華,作《游九華賦》,宿無相、化城諸寺。是時道者蔡蓬頭善談仙,待以客禮請問。蔡曰:「尚未。」有頃,屏左右,引至後亭,再拜請問。蔡曰:「尚未。」問至再三,蔡曰:「汝後堂後亭禮雖隆,終不忘官相。」(有官相便是不肯居下,不能放下世間榮華,仙家需要摒棄世緣,當然會話不投機了。)一笑而別。聞地藏洞有異人,坐卧松毛,不火食,歷岩險訪之。正熟睡,先生坐傍撫其足。有頃醒,驚曰:「路險何得至此!」因論最上乘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後再至,其人已他移,故後有會心人遠之嘆。(濂溪、明道的調調接近於道家。)

  十有五年壬戌,先生三十一歲,在京師。

  八月,疏請告。

  是年先生漸悟仙、釋二氏之非。先是五月復命,京中舊遊俱以才名相馳騁,學古詩文。先生嘆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遂告病歸越,築室陽明洞中,行導引術。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輿等四人來訪,方出五雲門,先生即命仆迎之,且歷語其來跡。仆遇諸途,與語良合。眾驚異,以為得道。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此中神異,最是耗人真元,與其不能長壽有一定關係。)又屏去。已而靜久,思離世遠去,惟祖母岑與龍山公在念,因循未決。(這一層,透過去便是釋、道,透不過去便留在儒家。此為分水嶺。)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於孩提。此念可去,是斷滅種性矣。」明年遂移疾錢塘西湖,復思用世。往來南屏、虎跑諸剎,有禪僧坐關三年,不語不視,先生喝之曰:「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麼!終日眼睜睜看甚麼!」僧驚起,即開視對語。先生問其家。對曰:「有母在。」曰:「起念否?」對曰:「不能不起。」先生即指愛親本性諭之,僧涕泣謝。明日問之,僧已去矣。

  十有七年甲子,先生三十三歲,在京師。

  秋,主考山東鄉試。

  巡按山東監察御史陸聘主鄉試,試錄皆出先生手筆。其策問議國朝禮樂之制:老佛害道,由於聖學不明;綱紀不振,由於名器太濫;用人太急,求效太速;及分封、清戎、御夷、息訟,皆有成法。錄出,人佔先生經世之學。

  九月改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

  十有八年乙丑,先生三十四歲,在京師。

  是年先生門人始進。學者溺於詞章記誦,不復知有身心之學。先生首倡言之,使人先立必為聖人之志。聞者漸覺興起,有願執贄及門者。至是專志授徒講學。然師友之道久廢,咸目以為立異好名,惟甘泉湛先生若水時為翰林庶吉士,一見定交,共以倡明聖學為事。(身心之學,不能速成,需久久為功,因此急功近利者自然遠之。)

  武宗正德元年丙寅,先生三十五歲,在京師。

  二月,上封事,下詔獄,謫龍場驛驛丞。

  是時武宗初政,奄瑾竊柄。南京科道戴銑、薄彥徽等以諫忤旨,逮擊詔獄。先生首抗疏救之,其言:「君仁臣直。銑等以言為責,其言如善,自宜嘉納;如其未善,亦宜包容,以開忠讜之路。乃今赫然下令,遠事拘囚,在陛下不過少示懲創,非有意怒絕之也。下民無知,妄生疑懼,臣切惜之!自是而後,雖有上關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從而聞之?陛下聰明超絕,苟念及此,寧不寒心?伏願追收前旨,使銑等仍舊供職,擴大公無我之仁,明改過不吝之勇;聖德昭布,遠邇人民胥悅,豈不休哉!」疏入,亦下詔獄。已而廷杖四十,既絕復。尋謫貴州龍場驛驛丞。

  二年丁卯,先生三十六歲,在越。

  夏,赴謫至錢塘。

  先生至錢塘,瑾遣人隨偵。先生度不免,乃託言投江以脫之。因附商船游舟山,偶遇颶風大作,一日夜至閩界。比登岸,奔山徑數十里,夜扣一寺求宿,僧故不納。趨野廟,倚香案卧,蓋虎穴也。夜半,虎繞廊大吼,不敢入。黎明,僧意必斃於虎,將收其囊;見先生方熟睡,呼始醒,驚曰:「公非常人也!不然,得無恙乎?」邀至寺。寺有異人,嘗識於鐵柱宮,約二十年相見海上;(又一個NPC,上蒼已經為你做好了人生規劃!)至是出詩,有「二十年前曾見君,今來消息我先聞」之句。與論出處,且將遠遁。其人曰:「汝有親在,萬一瑾怒逮爾父,誣以北走胡,南走粵,何以應之?」因為蓍,得《明夷》(使蠻夷之地聞見文明,這個卦說得很准),遂決策返。先生題詩壁間曰:「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因取間道,由武夷而歸。時龍山公官南京吏部尚書,從鄱陽往省。十二月返錢塘,赴龍場驛。

  是時先生與學者講授,雖隨地興起,未有出身承當,以聖學為己任者。(世人半信半疑,不敢直下承當,為生活戲弄,終生不覺。)徐愛,先生妹婿也,因先生將赴龍場,納贄北面,奮然有志於學。愛與蔡宗兗、朱節同舉鄉貢,先生作《別三子序》以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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