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莫比是一頭生活在松柏巷裡的鯨魚》尾聲: 孩子眼中的一個不尋常的夏天

第二天,廣場上到處都沒有見到那個老保安。棄樓里沒有,草地上沒有,樹上沒有,泳池裡也沒有。莫比在水裡游來游去,這時候我才發現,水面乾淨的不像話。既沒有落葉,也沒有生孑孓。我想這必須歸功於莫比,它不問好壞,把所有能看見的東西都吞了下去。

我不禁在九月的烈日下打了一個冷顫。椅子提醒我該去開鎖了。我捂著肚子說今天不舒服。我是真的不舒服。回到家後,我沖了一個涼水澡,穿著一條褲衩躺在床上。第二天我發了低燒。我媽請椅子幫我請了假。

我媽把油條和豆漿拿到我的房間,但我沒有胃口。外面傳來了關門聲,我爸騎上他的小鐵驢上班去了。過了一會許寂從外面回來了,身上帶著幾條街外也能聞見的奶腥味。他沖了個澡,吃了剩下的油條,回屋倒頭大睡。

到了上班上學的時候,街道上車水馬龍,噪音穿越牆壁,進入千家萬戶。生活在筒子樓里的人生來就不知道什麼是緩衝層與隔音牆,我們用來擺脫噪音的唯一方法就是製造噪音。我媽打開吸塵器,門外引擎聲音大作。我知道我媽會每天把家裡每隻煙灰缸都倒空,洗凈,露出它們原本的材質。她的神經質讓她活得很累,而我爸的自由和散漫則是她神經質的根源之一。

八歲的孩子應該是最精力旺盛的時候,但是我卻因為低燒、噪音和時有時無的幻覺而疲憊。我閉上眼睛,夢境與幻覺紛至沓來。我覺得自己在出汗,汗水像大海一樣把我包圍。我的下體像一隻吸飽鮮血的水蛭一樣膨脹,我聽見男女交媾發出的呻吟,聲音透過牆壁進入我的夢境。

我猛然睜開眼睛,這聲音既不是幻覺也不是夢境。玻璃紗的窗帘外,世界一片雪白,一陣輕風吹過,屋內光影搖曳。

我爬下床,隨手抓起床頭的相機走出房間。客廳里窗帘飄動,影影綽綽。我赤腳踩在地板上,握著相機的手指有些發疼。我循著呻吟來到我爸媽的房間,房門沒有上鎖,露出一條門縫。

我把鏡頭伸進門縫,透過取景器,我看見床上有一雙赤條條的身子抱在一起,男人雙手握住女人的乳房,用犬齒咬著她的乳頭,青筋畢現的陽物在女人身體進進出出。女人大汗淋漓,面孔扭曲,指甲在男人背上抓出道道血痕。我覺得褲襠發脹,對著做愛的男女按下快門。齒輪的機械聲讓我嚇了一跳,我認出了床上男女,上面的是許寂,下面的是我媽。

男人和女人仍然沉浸在感官的世界中,對門後的眼睛一無所知。我默默後退,腳步踉蹌。我回到房中,躺在床上,我聽見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我寧願自己還沒有睡醒。

那天晚上我沒有吃飯,我爸媽輪流進來看我。我用被子蒙著頭,誰也不想見。我聽見關門的聲音,放下被子,看見許寂正坐在床沿上。我跳起來,想掐死他。他一隻手就把我撂倒。我被他的大手按在枕頭上,聞到了我自己的頭油味,嘴巴被堵著發不出聲音。許寂用另一隻手打開我的相機,從裡面取出一卷膠捲。

「別驚訝,」他說,「膠捲是我放的。別問我什麼時候放的,我記不得了。反正是很早。」接著,他鬆開手,新鮮空氣流進我的肺葉,我大口喘氣。他把膠捲放進口袋。

許寂回頭看了我一眼說,「你最好安靜一點,我不保證這個膠捲不會落到別人手裡。」

「你到底是誰?」我問他。

「我說過,一個女人的兒子。」許寂走了出去。

我在家躺了三天,每天我爸出門以後許寂都會去我媽的卧室。我把自己關在被子里,用麵包塞住耳朵眼。從外面看就像一座墳包。被子里溫度很高,空氣污濁,我大汗淋漓,呼吸急促,熱到幾乎昏厥。但我絕不打開一絲縫隙,我想與世長辭,如果不行那就與世隔絕。

我歪打正著地治好了自己感冒。痊癒後我背上書包,被趕去學校。椅子第一個來我位置上找我。我脾氣很差,讓他別和我說話。

椅子彷彿沒聽見我的話似的,他在我的前面坐下,臉上愁雲密布,他說:「廣場要建房子了。」

廣場要建房子了,準確地說是下個月的二十號,開放商要回到這片土地,繼續之前的項目。這是前天的新聞,我因為生病而錯過。這兩天消炎和椅子按照報紙上的信息給開發商打了電話,問他們能不能不開發。開放商不愧是大人紳士,知道他們是住在附近的孩子後,彬彬有禮地拒絕了他們。消炎和椅子這兩天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消炎說他要去廣場上搞破壞,他的目標是那台挖掘機。他幻想著如果那台挖掘機壞了,工人就不能動工,石頭就可以繼續呆在那了。

放學以後,消炎把我帶到廣場。我提不起興緻,幾乎是被他一路拖去的。他問我有沒有方法趕走大人?我說沒有,你呢?他說他沒有方法,但是有信心。我覺得消炎對「辦法」和「信心」這兩個詞都有一些誤解。

莫比透過水麵看著我們,它眼裡的世界應該是如同水草一樣搖曳,如泡沫一樣破碎。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能認出我們仨。就算它認不出來,我也不怪它。這世界上有超過六十億人口,二十億人生活在城市裡。這個世界上有多少條抹香鯨,又有多少條抹香鯨生活在城市中呢。恐怕只有這條叫莫比而已。

我把開鎖用的鐵絲扔在他們面前,宣布金盆洗手。消炎揪著我的領子,罵我叛徒。他急的眼睛發紅,口水濺在我的臉上。我看得出這兩天他一定為莫比偷偷摸了好多次眼淚。椅子也在旁邊著急,他求我幫幫莫比。他們兩拽著我的校服外套的袖子,一人拽了一隻不肯鬆手。我把胳膊從袖子里抽了出來,把校服留在他們手上,朝出口走去。

我給他們留下了最後一句話:「別干傻事。」

回家後,許寂在自己房裡呼呼大睡,我媽在陽台上用撣子抽打地毯。但是如果用鼻子仔細捕捉,是可以聞到空氣里殘留的精液的栗花味。我來到書房找書看。我爸的書架太高了,像一面密密麻麻的牆佇立在我面前,給淵博的人以成就感,給無知的人以壓迫感。我踩在書桌上去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一不注意,腳踢倒了桌上的相框。我把相框扶起來,裡面嵌著的是我爸初戀情人的照片。我回憶起在《砂器》里發現的那張照片,兩張照片里的女人長得一模一樣,或者說是一個人。

許寂說他不是我爸的兒子,但是他又是怎麼得到女人的照片的呢?而且還是兩張。我想起了許寂給我說過的故事,那個在教堂里長大的孩子。我想許寂身後一定還藏著故事。

我本來打算晚飯的時候,在我爸的面前揭發許寂,逼他就煩。但是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晚飯的時候我爸的座位空了出來,許寂坐了上去。我媽說我爸出差了,要一周才能回來。

我放下碗筷,要去給我爸打電話。我抓起聽筒,剛按下第二個數字,許寂就按下掛機鍵,聽筒里傳來嘟嘟的聲音。

許寂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他和我媽做愛的場景。照片拍的不是很好,有些昏暗,但是對焦準確,人臉看得格外清楚。

許寂在我耳邊低語:「不要輕舉妄動,如果你爸看到這張照片會怎麼樣?」

我跟在許寂的後面乖乖回到飯桌。我媽今天做了三菜一湯,有苦瓜燜雞、清蒸鯽魚、豆豉油麥菜和豆腐紫菜湯。她給我盛了飯,飯上還堆著一隻雞腿。許寂一邊吃一邊誇我媽的廚藝好。他吃完一碗又要了一碗。我媽一邊給他夾菜,一邊陪笑。那天晚上,我和我媽都沒吃多少。

許寂吃完飯後,披上外套去牛奶廠上班了。家裡陷入了死一樣的沉默,我媽去洗碗,她把水聲開得很大,以為這樣我就聽不見她的哭聲。我知道事到如今她已經不敢再反抗許寂,這個家如今已經被許寂握在手心,什麼時候捏碎要看他的心情。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默數著心跳。我記得那天晚上我數了一萬兩千九百四十七下。

隔天,消炎沒有來上課,椅子告訴我他一個人去了開發商的公司。我沒有去找消炎,我對椅子說,放學我們去廣場等他。當我們來到廣場時,消炎已經坐在泳池旁了。他去示威無效,被真正的保安趕了出來。他聽見腳步聲,回頭看我們。我看見他涕泗縱橫,一張臉哭成了花貓,他只說了一句話:「陳皮,石頭死了。」

我們來到泳池前。莫比浮在水面上,皮膚變成狗尿苔色,一動不動,像一座小島。莫比確實死了。我們三個伏在水池邊大哭,就好像三個一夜裡破產的百萬富翁。時至今日我也沒有弄清莫比的死因。它到底是因為吃了太多綠色蔬菜而死,還是因為空間狹小而死;是因為空氣污濁而死,還是水質惡化而死;是精神空虛而死,還是孤獨無依而死。這一切我們都一無所知,我們唯一知道的是,在九月的一個黃昏,松柏小學三個學生的精神支柱突然崩塌。他們的童年戛然而止,成年又遙不可及,變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古怪的人。

莫比像一場大夢,它在暑假前夕降臨在我們的生活。在暑假完結後悄然離去。

我們放學以後不再去廣場了。莫比的屍體就浮在泳池裡,誰也不想去看它,我們不再玩海底冒險遊戲,廣場也成為了我們的禁忌。在英語課上,老師聽寫playground這個單詞,全班只有我們三個沒有寫出來。我們被要求罰抄五十遍,我們低頭抄寫,一直抄到單詞分崩離析,我們再也認不出來為止。

第二天張梓夏突然問我能不能帶她去廣場上看鯨魚。我注意到她辮子的鯨魚圖案的發圈。那時候數學老師正在黑板上講單位換算,消炎正在桌膛里撥花生仁吃,窗戶外一朵孤零零的雲在操場上投下一小塊陰影。我問她是不是只要是鯨魚就可以。她有些不明白,似是而非地點點頭。我答應了她。她又接著問我關於莫比的各種問題。我用筆桿敲著桌子,緘口不言。

放學以後,我帶她來到廣場的入口。我們鑽過擋板。幾天沒人來,草地上的小徑已經幾乎看不見了,經過一個夏天的瘋長,狄草已經漫過了我們的腰際,我們像行走在莫言的小說里,漫無邊際的狗尾草看上去就像高粱地,天空變得很矮,在遠處與地平線融為一體。我一邊用樹枝打著野草開路,一邊牽著張梓夏的手前行。我們撥開重重狄草,看見的是讓我們此生再也不會忘記的場面。

泳池上漂浮著一座腐敗的肉山,散發出垃圾站一樣的味道。池水上漂浮著漆黑的鯨油與被淹死凝固的烏鴉。更多的烏鴉棲在肉山之上,前擁後遮,像是一層浮動的外套,壯麗而邪惡,看著讓人頭皮發麻。

我想舉起相機,但手卻抬不起來。一隻烏鴉發現了我們,黑曜石一樣的眼珠里倒映出我們的張皇失措的樣子。

張梓夏緊繃的神經終於斷了,她發出歇斯底里尖叫。烏鴉們快活起來,震動翅膀,像一群蒼蠅在肉山上盤旋。

我拉著張梓夏的手朝外跑,鴉群飛翔在我們的頭頂,遮天蔽日,投下大片的陰影。張梓夏緊緊攥著我的手。廣場好像一片遼闊的原始森林,我的小腿和手臂被草刃划出了數道傷口,我覺得我們已經跑了很久,西雙版納一定離我們不遠了。

我們穿越了擋板,烏鴉紛紛折返,太陽重新出來,我的心裡產生一種劫後餘生的輕鬆。張梓夏一邊忍住眼淚,一邊整理好裙擺,她的發圈不知道丟在了什麼地方。我掏出她之前送我的那隻。她接過發圈,什麼也沒說,紮好了頭髮。我根本不會安慰人,只對她說:「如果你想哭,我不會介意。」我話音剛落,張梓夏蹲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關於莫比屍體的記憶,事到如今我已經不再確定。那天張梓夏到底有沒有和我去廣場,我們有沒有見到死去的莫比。我記得書上寫過,鯨魚死後,器官會腐敗產生氣體,從而導致屍體膨脹。但是我仍然不願莫比死後會變成這幅樣子。我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我確實把發圈還給了張梓夏。第二天,她的座位被換到了椅子旁邊,一直到小學畢業,她都沒有再和我說過一句話。

我在日曆上做著記號盼著我爸回來。許寂在家裡越來越張狂。他不去上班。不分白天黑夜在沙發上看電視,讓我媽像傭人一樣伺候他吃穿。如果他願意,他就去卧室和我媽做愛。有幾次他想當著我的面在客廳做,但是我媽寧死不從。那個時候我想起了許寂和我提過的「未成年人保護法」。我去廚房裡拿了刀,刀身鏡子一樣反射著我的臉。我隨時可以殺了許寂。我心想。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弄清楚他是誰。

這天回家,我沒在客廳看見許寂,而我媽卧室的門是關上的。我知道他們在幹什麼。我趁機闖進許寂的房間,尋找那本叫《砂器》的推理小說,直覺告訴我,只有找到那張照片才有可能揭露許寂的真面目。

我在一摞臟衣服下找到了小說,但裡面的照片卻不見了了。我發瘋一樣把小說翻了一遍又一遍,照片確實是不見了。

「你是在找這個嗎?」許寂拿著照片出現在門口。

我沒有回答他,我相信他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

「現在你知道照片上的女人是誰的了嗎?」

「那個女學生。」

「答對了。那我再送你一個好了。照片上的孩子就是我。」

我沒想到許寂會突然坦白。雖然我之前懷疑過許寂就是照片上的孩子,但是他們看起來完全不像。許寂雖然邋裡邋遢,可怎麼看都是翩翩少年,而照片上的孩子醜陋至極,旁人就算閉上眼睛,心裡的厭惡也不會減輕。

「為什麼你們會有合照?除非她是你媽媽。」

許寂不緊不慢點起一根煙,坐上書桌,陽光從他背後照過來,五官都處於陰影之中。

「上次咱們的故事說到哪了?」許寂問。

「說到男孩幫牧師聽取村民的告解。」

「是啦是啦。後來男孩就在懺悔室聽取告解。一開始男孩還覺得有趣,他把村民的告解當做童話故事一樣來聽。慢慢地他發現這和童話故事不同,因為童話都有一個好結局。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但是信徒們口中的故事卻全然相反。男孩開始做噩夢,夢裡他成了那群村民,做了許多上帝也不能容忍的事情。男孩想反抗,想逃跑。但他逃了幾次都被抓回來,每次逃跑都是暴打。但他一直沒有放棄逃跑,直到那個女人的出現。」

「她就是那個女學生。」

「沒錯。她是村裡唯一讀過高中的姑娘,嫁給了牧師。她對男孩很好,視如己出。牧師每天晚上都和她做愛,但就是懷不了孩子。因為這個女人一直在偷偷吃避孕藥。她不想生牧師的孩子。她的心裡一直有一個男人。如果日子能這麼下去那也很好。女人把男孩照料得很好,男孩的頭髮變多了,人長得結識了。他再也沒有做過噩夢,直到那個男人的出現。」

「那是正月里的一天,天氣還很冷。一個人來懺悔室說他和另外兩個人強姦過一個女人。男孩把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牧師戴著耳塞在看報紙,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告解結束後,牧師照例赦免了他。但是男孩沒有。男孩知道他就是強姦他母親的犯人。他要代表上帝懲罰男人。」

「但是他也有可能是男孩的父親。」

「男孩有父親,男孩是上帝的孩子。」許寂用食指和拇指把煙頭掐滅,眉頭連皺也不皺,他接著說:「後來男孩沿著這個人的線索,打聽出另外兩個男人的消息。他們都是村上的單身漢,四五十歲取不上老婆,急了連母狗都日,說是畜生也高估了他們。男孩用女人的名義寫了信,寄給他們仨,約他們在後山上見。」

「那是冬春時節,山上經常有枯枝敗葉自燃產生山火。男孩打算把他們引到山頂,在山腰放火把他們全都燒死。結果到了放火那天,女人發現了男孩的行蹤,她跟著男孩到了山上,途中卻跟丟了,在山上迷了路。後來那三個男人發現了女人,想強姦她,但是一場大火燒來,什麼都沒了。男孩趁牧師睡覺的時候捆了他的手腳,逃到了公路上,搭上了順風車,來到城市。他還要找一個男人復仇,他就是導致女人嫁給牧師的罪魁禍首。」

許寂講完故事,長舒了一口氣,他的眼睛半睜著,好像還沒有從回憶里走出來。他把那張孩子與女人的合影撕了粉碎,朝窗外扔去。南昌今天有一場小小的局部降雪,只有我和許寂知道。

「你知道嗎?」我說,「莫比死了。」

「它遲早會死的。沒有鯨魚可以養在游泳池裡。」

我不知道許寂有沒有去看過莫比。兩天之後他走了。那是我爸回來的那天。許寂留下一份簡短的告別信,帶上他為數不多的行李,消失在了這座城市。我媽做了一大桌菜給我爸接風。廚房的醬油用完了,她踩在椅子上去柜子里拿新的,一張照片從柜子里落下來,上面有兩個光著身子的男女……

後來我才知道許寂離開之前,把照片藏在我家的各個角落。我們總是在不經意間發現照片,然後神經刺痛,接著是無休止的爭吵。托許寂的福,我家不再是死水一潭。爸媽三天兩頭就要吵一次架,家裡所有的易碎品都換過一遍。我爸把我的相機也摔了。我的脖子上沒了東西,感覺空落落的。我繼續上課,每天八點上學,十四點放學,在十九點以前完成作業,在二十一點以前上床睡覺。我知道家裡有一顆看不見的氣球在膨脹,但誰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爆炸。

十月的一天,我在課堂上盯著張梓夏的背影發獃,突然戶外傳來了一聲巨響,教學樓像布丁一樣晃動。我們一個個探出窗戶看向外面。消防車救護車的警笛響成一片。

當晚的新聞是松柏巷旁的空地上發生了一場爆炸事件。主持人帶領攝像機來到泳池前。莫比的內臟和肉塊炸得遍地都是,如果仔細觀察還能發現被炸成碎片的烏鴉屍骸。但是電視上主持人身後都被打上了馬賽克,看上去就沒那麼觸目驚心,反而有些滑稽。主持人告訴觀眾,大爆炸是由死掉的鯨魚產生的,這頭鯨魚兩個月前由南昌水族館遺失……

這時消炎突然衝進了畫面,他朝泳池撲過去,臉上鼻涕眼淚混為一灘。幾個身穿制服工作人員抱住消炎。消炎揮舞四肢掙扎著,嘴裡大喊著莫比的名字。消炎映在電視機上哭喪的臉為我八歲的暑假畫下句號。那天晚上我們不約而同做了同一個夢,我們夢見南昌市被一場洪水淹沒,我們戴著氧氣罩在海底漫步,一頭唱著鯨歌的抹香鯨從我們頭頂掠過,我喊出了它的名字,莫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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