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莫比是一頭生活在松柏巷裡的鯨魚》下 孩子眼中的一個不尋常的夏天
許寂坐起來,從茶几上的果籃里拽下一隻香蕉,他說:「你是不是在想,我要是一走了之就好了。」
我突然後背發麻,「沒有。我沒這麼想。」
「我有超能力。」許寂說
「你以為我是小孩嗎?」我說。
許寂咬了一口香蕉說:「難道你不是個小孩嗎?如果我說,我是一頭鯨魚,你相信嗎?」
「什麼樣的鯨魚?」我想起了莫比,它現在躺在日漸乾涸的基坑裡,如果我們再無所作為,它會毫無疑問地死去。
許寂笑了笑,說:「正常人第一個會問『真的假的』。」
「因為我知道大部分的『真的假的』的回答都是真的。」
「真的假的?」許寂問完自己就笑了,他接著說,:「如果我是一頭鯨魚,那我一定是迷路了,因為城市裡是不會有鯨魚的。」
「誰說的,城市裡可以有鯨魚。」
「也許吧,」許寂吃完香蕉,很仔細地把香蕉皮疊好, 「但是它們會活不下去。」
我不想再繼續進行種風馬牛不相及的對話了。我準備走回房間時,我爸媽一同回來,我爸先進門,我媽後進門。這個細節與他們的平時的行為相悖。我爸叫住了我,氣勢洶洶,而我媽沒有說話。
我爸問道,「宣宣,你說實話。剛剛我碰見了椅子的媽媽,她說,你從超市買了一盤水管,花了九十八塊錢。你告訴我你買水管幹什麼,錢又是哪來的。」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發獃,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媽媽像一隻斗敗的公雞,站在爸爸身後,她沒有錯,卻在為我的錯誤內疚。
「做個誠實的人!記得爸爸是怎麼教你的。」
許寂打破了我爸的追問,「錢是我給他的。水管也是我讓他買的。」說完,許寂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紙幣攤在茶几上,說:「這是一百塊錢,我還你們了。」
許寂的話連我媽都不信,她問道:「你要買水管幹嘛?」
「這附近有個工地,裡面有個游泳池,我想著去游泳,買一根水管連著水龍頭灌水。你說是吧,陳宣。」
許寂突然的發問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很快反應了過來,「就是這樣,我們把水管連在椅子家的水龍頭上,想做一個游泳池,結果我們被那個工地的保安趕出來了。他還把我們的水管搶走了。」
「保安?」我爸媽幾乎異口同聲地問。我爸接著說:「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那片工地上有過保安。」
「真的有,我沒騙你們。消炎也看見了。他還去了椅子家,找椅子媽告狀。」
「椅子的媽媽只說了是一個老人家。」爸爸自言自語地說。
「對不起,我昨晚離家出走。」許寂說,「是為了湊齊這一百塊錢。」
「你的錢是哪來的?」我媽問,語氣裡帶著警覺。
「你們看見我的琴包了嗎?」許寂反問道。
「沒有。」
「我把它賣了。」
「你把你的吉他賣了?」我爸問。
「不是吉他。裡面裝著的都是書。我看過的小說。舊書不值錢,我就索性連琴包也一起賣了。」
我爸轉身又要出門,說,「不行,我去把你的書都買回來。」
許寂攔著他,說「不用了,反正書我都看過了,至於那個包。我連琴都沒有,要包做什麼。你們把錢收下吧,這次是我不好。」許寂說完朝他們鞠躬致歉。
我爸轉身看著我媽,我媽反而有些慌張:「幹什麼?又要我來當壞人?剛剛氣勢洶洶不是你嗎?反正這件事我不管了,也沒意見。你說怎樣就怎樣吧。」我媽說完,就走進了廚房。
我爸看了我們一眼,說:「沒事了,你們也去玩吧。一會就吃完飯了。」
許寂重新躺在沙發上看起了推理小說。他的耳朵從頭髮里露出來,劉海耷拉在額頭前,遮住了眼睛,使他臉部的線條變得有些柔和,連T恤衫上的洞也變得有些滑稽。這是他第二次救我,我發現我對許寂不再那麼討厭了。
我走到許寂面前,「小說好看嗎?」
「四十年前的推理小說,真是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想不想看一些有趣的東西?」
「比如?」他把視線從小說上移開。
「比如鯨魚。」
第二天,我叫上消炎,帶著許寂來到廣場。許寂見到莫比時,它已經奄奄一息。莫比的雙鰭緊緊貼著身體,尾巴耷拉在地上,不再發出鯨歌。許寂看上去很憂傷,彷彿躺在下面的是他自己。許寂告訴我們這條鯨魚活不了多久,我們應該把他交出去。
消炎第一個不同意,他拾起地上的樹枝在空氣中比劃,要把許寂趕走。許寂攤開雙手,聳了聳肩,嘲笑了我們一通然後離開了廣場。
那個晚上我輾轉反側,我見過被螞蟻搬運的螞蚱,被輪胎碾成肉醬的老鼠,內臟被野貓掏空的鴿子,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死掉的鯨魚。莫比比我之前見過的任何龐然大物都要大,我無法接受它會死掉的事實。消炎愛莫比,以至於他寧願接受莫比的屍體,而不願接受它的離開。但是我不想眼睜睜看著莫比死去。在客廳的掛鐘敲了十一下後,我敲響了許寂的房門。
許寂開了門,他的身上有煙味,書桌是小說,旁邊亮著一盞檯燈。許寂住的是客房,裡面裝修很簡單,沒有盆栽,壁紙,掛飾,等一切讓人想久留的東西。我請許寂幫忙,我說我想救莫比。
「我沒有辦法。」許寂說。他正想關門,我把腳背塞進了門與門框中間。
「不,」我說,「只要是你就肯定有辦法。」
許寂重新打開門,「為什麼?」
「別總問我為什麼,一個八歲小孩懂什麼。」
許寂答應了我,第二天,許寂帶著我和消炎在松柏巷裡挨家挨戶去討臉盆。我們還叫了椅子,但是椅子還在禁足,他窩在家裡練毛筆字,一天寫不了五百字不能出門。
許寂說祈雨的儀式需要搜集九十九個不同的臉盆,然後倒扣在地上。這是許寂小時候看村裡人求雨的時候學的。莊稼最賴天氣,天太旱不行,太澇也不行。幾千年下來,中國人積累五花八門求雨祈晴的法子。
我們挨家挨戶的串門問人借塑料盆。有鄰居問我們要塑料盆做什麼。我們就說為了做暑假作業。那人再問我們,臉盆和暑假作業有什麼關係,我們就答不上來。這時許寂就為我們解圍,說這是美術老師讓我們做的社區調查,記下家家戶戶臉盆的圖案。
第二天,椅子練完字也加入到我們的隊伍中。他說他雖然怕被老爸揍,可是他更擔心火腿會死掉。我們把松柏巷所有的臉盆都搜羅起來,在廣場上整整齊齊碼了一地。最後我們一數,還差了十來只臉盆。我們和笑爺說了這件事,笑爺大方地從庫存里拿出十來只臉盆補上。
我們站在廣場上,身邊被五顏六色的塑料盆環繞著。我掏出相機拍照。許寂說,如果要祈雨,還需要一個前提。光有我們四個相信下雨是不夠的,還需要更多的人相信。椅子問他有沒有人相信有什麼關係。
許寂找了一片空地坐了下來,像是一個古稀老人一樣緩緩道來。他說有一個叫芥川龍之介的日本人寫過一個故事,在一個叫猿澤池的地方,一個和尚為了惡作劇豎了一個牌子,牌子上寫「三月三日龍由此池升天」。看到牌子的人都相信了,來看龍的人越來越多。和尚自己都有些心虛了。結果在三月三日那天,真的有一條渾身漆黑,爪子閃著金光的龍從猿澤池裡飛了出來。
椅子問:「為什麼會有龍飛出來了么?」
「為什麼呢?」許寂自言自語地說,「如果一定要找一個理由的話,大概就是因為人們都相信吧。如果沒有人相信,那麼儀式再怎麼複雜,天也不會下雨。池子里也不會龍飛出來。」
聽了這個故事,消炎和椅子都對許寂崇拜有佳。我們三個在松柏巷裡來回奔走,喊著,「打雷下雨收衣服啦!」我們的聲音壓過磨剪子的吆喝,也蓋過了收破爛的喇叭。許多人家真的打開窗戶看天,外面艷陽高照,晴空萬里,看不出一點要下雨的跡象。但是我們喊得不遺餘力,從巷頭喊到巷尾,喊到嗓子都啞了。笑爺走出店門,問我們在喊什麼。我們告訴他傍晚會下雨。笑爺不信,最後在我我們死纏爛打之下,他終於支起店門口的斜面傘。
傍晚的時候我們回到廣場,朝霞滿天,火雲蓋頂,好像是孫悟空又一次太上老君打翻了煉丹爐。許寂沿著基坑邊緣散步。他的一側是漫漫的野草,另一側是幾米深的大坑。他不慌不忙,吹著口哨邁著步子,在我們回來以前,不知道已經繞了多少圈了。
我們臉上寫滿了失望與疲憊,而許寂卻如此漫不經心,我們有一種被耍了的感覺。我們質問許寂為什麼雨還沒下來。許寂說:「你們相信會下雨嗎?」
「相信啊。」我們仨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
許寂走到樟樹下,取下來掛在樹枝上的長柄傘,說:「那你們的傘在哪裡?」
我們三個啞口無言。許寂說得對。消炎第一個回家拿傘。我和椅子也緊隨其後。結果我們在回家的路上,天空中就響起了悶雷,在我們到家的那一刻,硬幣大的雨珠落到了地面。我們取了傘,再去廣場。滿街都是像羚羊一樣奔跑的路人。他們用報紙,用手包,用衣服遮住自己的腦袋。大雨像一道簾幕橫亘在世界中間,人們只剩下一個倉皇的輪廓。我們經過小賣部時,笑爺誇我們聰明,他早早把商品都搬到了傘下,東西一件也沒有濕。
我們趕到了廣場,許寂撐著雨傘,站在塑料盆當中。雨水落在塑料盆上,發出嗶嗶剝剝聲響。莫比躺在基坑中,一動不動,仍然像一塊大石頭。我懷疑它是不是已經死了。
「它怎麼不動,它死了嗎?」椅子問。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雨水打濕了泥土,把我們的立足之地變成沼澤。
許寂轉身朝回家的方向走,他說:「等著吧,這場雨要下幾天呢。
正如許寂所說,這場雨下了三天,老城區被水淹得一塌糊塗,公交車像船一樣破浪而行,人們穿上膠鞋,或者乾脆挽起褲腿上街抓魚。
許寂成天呆在自己房間里,他的手頭不知道從哪弄來一些錢,去二手書攤上買書。下雨之後,書攤都歇業了,他也再不出門。每天只有三頓飯的時候能見到許寂。
我媽每天在家裡看我不順眼,我不知道我哪裡招惹她了。但是自從許寂來我家後,她的脾氣就一天比一天差,精神也越來越差,總是失魂落魄的。她做飯時會把食鹽加成白糖,用洗衣機洗我爸的真絲領帶,耳墜找到一隻找不到另一隻。在家裡她只和我一個人說話,什麼都和我說。她讓我提防許寂,她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眼睛像貓。
我媽一找我麻煩,我就借口出門。我媽不讓我出門,她說水裡都是螞蟥,被它們咬了會得好幾十種病。我就說我去消炎家。
消炎家確實沒有什麼好玩。他家又臟又亂,看上去就像地震現場。走在消炎家,每個人都會變得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因為隨時可能踩到遙控器,眼鏡架子,卷筆刀和一系列應該或者不應該出現在地板上的東西。
但這些不妨礙我對消炎家的嚮往。因為消炎家就是自由的代名詞,就連膽小如鼠的椅子也敢向消炎媽媽借用廁所。
消炎媽媽很酷,她白天在理髮店幫人理髮,晚上去酒吧唱歌。她和我們一樣喜歡喝可口可樂,喜歡吃垃圾食品。她也看動畫片,家裡收藏了全套《哆啦A夢》《蠟筆小新》的錄像帶。書架上擺滿了港台的漫畫,和搖滾越樂CD,看上去就像剛畢業得到大學生。她經常會請我們三個吃飯,有錢的時候就帶我們出去吃洋快餐,沒錢的時候就在家給我們做可樂雞翅。但她不讓我們進廚房,理由是怕我們看見廚房就沒了食慾。
下雨的那幾天,消炎媽媽上班的理髮店被水淹了放假,她也和我們呆在家裡。她側躺在地毯上看電視劇,把餅乾屑吃得到處都是。消炎媽媽在家裡只穿一條粉色三角內褲和印花短袖上衣,連胸罩也不戴。每天她就挺著兩顆葡萄柚一般的乳房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對於消炎的家庭,我媽一直頗有微詞,但我一直都沒放在心上。我想,我媽是我媽,我是我。我們兩之間的差別恐怕不輸人和猴子。
雨過天晴後,路面上的積水褪去,腐爛的樹根和水泥馬路重新浮出地表,空氣里瀰漫著土腥味,路邊隨處可見不知死到臨頭的蚯蚓。我們如同離籠之鳥朝戶外奔去。廣場變成了一片沼澤,我們多花了三倍時間走去水池。我們的鞋面上沾滿了青草和泥漿。水池裡注滿了雨水,莫比恢復了部分的自由。它在水池裡游來游去,時而浮出水面,從頭頂的鼻孔中噴出一陣水霧。
我們像考試得了滿分一樣歡呼雀躍。去年夏天,我們在笑爺那裡買了六隻只蠶寶寶來養,最後有三隻結了蠶繭,只有一隻蛻成了蛾子,那時候我們就興高采烈,我們忘了死掉的五隻死掉的蠶。深深印在我們腦海里的只有化繭成蝶的那個生命。現在我們挽救了一頭抹香鯨,這我們來說,這個成就不啻於拯救一萬次地球。
我們沉浸於莫大的喜悅之中,以至於忽略了那些被雨水沖走的塑料盆。一直到第三天,有鄰居上我家問我討塑料盆洗腳,我才想起這檔子事。我們三個人就上街滿世界給人找塑料盆。我要許寂和我們一起去,因為祈雨的點子就是他出的,但是他拒絕了我。他伸出手腕擺在我的面前,說:「反正我不去,你們要不就找警察把我給拷了吧。」
於是我們三個孤軍奮戰,分動行動。我們真的在附近找到了二十多隻塑料盆,它們大多出現令人始料未及的地方,比如馬尾松的樹杈上,兔子窩旁和一戶人家的車庫裡。那幾天我們穿楊度柳,走街串巷,把松柏巷附近的十街八店的每個石子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天我和椅子在一棵刺槐的樹洞里又發現了一隻塑料盆,喜出望外。我們挎著塑料盆朝回字樓走。街上恢復了往日的樣子,行人熙熙攘攘,店鋪紛紛開張,我們和街坊四鄰打著招呼,大家都誇我們勤快,雨一停就出來玩。
我媽是在三眼井街和珠寶街的交匯出現的。她穿著一件帶著荷葉邊的白色上衣和黑色的包臀裙,挎著路易威登的手包,嘴唇上塗著香奈兒口紅,巨大的墨鏡遮住了她的半張臉。我像戴斗笠一樣把塑料盆蓋在頭頂。我媽和我們擦肩而過,但沒有認出我。隨後我讓椅子一個人去還塑料盆。他有些不樂意,以為我在偷懶。我確實不想和他解釋,送了他一張大刀關勝的水滸卡讓他死心塌地。
我跟在我媽身後,心裡充滿了不安。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媽這幅打扮。在家裡她總是穿著我奶奶繡的拖鞋和沙袋一樣寬鬆的罩衣,出門就是水晶涼鞋和七分褲。她很少化妝,衣櫃里的衣服就是那麼幾件,她有時候抱怨自己活得就像八十歲的老太太。
我媽沿著香山路一直像南走,她走得很快,目視前方,除了在兩個紅綠燈前,一刻也沒有停下。我尾隨其後,接著站牌與電線杆隱藏存在感。我覺得又刺激又不安。路上的行人我一個都不認識,我媽的背影也遙遠而陌生。我看見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面,它在表面上看上去是一灘死水,實際上卻暗流涌動,深不見底。
我媽和在一幢八十年代的寫字樓前停住了,和一個身穿中年男人打招呼。中年人是個禿子,看上去有好幾個月身孕,我媽和他先是握手,然後有說有笑走進大樓。我來到寫字樓前。寫字樓有好多層,密密麻麻的窗戶讓人目眩。門前的招牌琳琅滿目,一副不想讓人讀懂的樣子。突然身後有人喊我的名字,嚇了我一跳。我扭過頭,是消炎媽媽。
她穿著一件露出肚臍的短袖,和一條很節省布料的牛仔短褲,腰間系著一件藍黑相間的棉質襯衫,露出兩條反光的白腿。她問我在這裡做什麼。我說找人。她就拉著我走進電梯,問我去幾樓。我也不知道我應該去幾樓,就隨口說了一個四樓。消炎媽媽說:「這麼巧,那一起,我也去四樓。」
後來我知道,由於消炎媽媽的洗頭服務過去色情,被男客人的老婆們投訴,丟了理髮店的工作。於是她跑到一家旅館當服務員,旅館就在這幢寫字樓里。
我和消炎媽媽來到四樓,然後我找了個理由逃了出來。我媽花枝招展的樣子在我腦海里揮之不散,為什麼她會出現在旅館裡呢?答案顯而易見,但是我卻不敢去想。
自從那天以後,我媽白天經常出門,家裡多了許多需要熨燙的襯衫,等待餵食的金魚和亟待烹飪的食材。連一項遲鈍的我爸都意識到有些不對,他把一雙襪子連穿三天,然後發現放襪子的抽屜里依舊沒有乾淨的襪子換洗。他跑去陽台質問我媽。我媽把澆水的塑膠管交到我爸的手上,然後走進洗衣房,從衣筐里找出一雙四天前髒的襪子給他。我爸把襪子放在鼻子旁邊聞了聞,沒再說什麼,穿上襪子去上班。
許寂整天呆在家裡,我媽明敲暗打暗示過他出去找工作。許寂口頭上答應著,但身子總是黏在卧室里或者沙發上。他的卧室里慢慢又有了十來本舊書。許寂說他也不知道這些書是怎麼來的,也許它們就像雨後木頭上的蘑菇,會在房間里缺乏陽光的角落自然生長。許寂沒有意識到在我們眼裡他自己就是一隻大蘑菇。
有時候許寂也和我去廣場。我們兩一人手裡握著一根樹枝,在空中揮舞哧哧作響。許寂一路給我講他讀過的故事,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大部分都在我八歲那年忘得精光。我問他為什麼不講關於他自己的故事。他猶豫了一下,艱難地回憶著。最後,他彎腰折下一根車軸草叼在口中,草根大概嘗起來很苦,他皺了皺眉,說了一個第三人稱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村子,村子裡有一個還沒出嫁的女孩在經過苞米地時被三個人強姦了。後來女孩懷了孕,家裡讓女孩把孩子墮掉,但是女孩最後把孩子生了下來,是男孩。她不知道強姦她的人是誰,也不知道男孩的父親是誰。她只是想把男孩生下來,然後撫養他長大。」
「女孩和家人決裂,獨自撫養孩子。她過得很苦,但日子總算過去了。五年後,她的後頸被太陽曬得漆黑,腳板的繭子像鞋底一樣厚。她變得手腳麻利,飯量倍增,一個女孩變成了女人。有一天女人終於不堪忍受一個人的日子。她和父母和解,嫁出去了,到了一個更偏僻的村子。她沒有帶孩子走,而是把孩子留在了村裡的基督教徒教堂里。」
「村子居然還有教堂!」我插嘴說。
「雲南和廣西有很多地方被法國人佔領過。法國人在他們呆過的地方修了教堂,留下牧師和法語的聖經。總之就是這樣。」
許寂接著說:「教堂里的牧師是個中文流利的白人,他問女人孩子的父親是誰。女人二話沒說,和牧師上了床。她往自己的陰道里塞了沾著鴿子血的海綿,做愛的時候,牧師的雞巴就紅了。當場牧師就向上帝祈禱,他說女人是聖靈感孕,說男孩是聖子化身。後來女人就走了,牧師成為了男孩的監護人。」
「牧師真的相信女人是處女嗎?」
「當然不信。」許寂冷笑,「牧師這麼說,只是不想讓自己的名聲被玷污。他絕對不會收留一個強姦犯的孩子。」
「後來呢?」
「後來男孩就和牧師生活在一起。牧師不是壞人,但是很嚴厲,家裡有很多規矩,這些規矩不是為牧師制定的,而是為他身邊的人制定的。男孩每天都小心翼翼,如果犯了規矩就會挨打。」
「牧師有一項工作是在懺悔室里聽人告解。信徒在簾幕前向牧師懺悔自己犯過的罪。等信徒說完,牧師走出來,用手指劃十字,並且以上帝之名寬恕信徒的罪惡。他們死後就能上天堂」
「任何人都能寬恕么?」
「只要誠心懺悔。」許寂頓了頓說,「起碼那幫人是這麼說的。後來牧師對告解感到厭倦,他討厭無村民休止的抱怨,了解他們的陰暗面。於是他想出了一個辦法。他把男孩帶進懺悔室,躲在簾幕後面。自己戴上耳塞,讓男孩聽取懺悔。等到信徒懺悔結束,讓男孩拉拉自己的衣袖。他就可以出來寬恕信徒。於是這個男孩成為了實際意義上的牧師,他每天都聽到各式各樣的懺悔:比如青春期少年用南瓜自慰,結果南瓜被母親送給鄰居走做成了發糕。 比如學生在考試里作弊,還在試卷上貼人民幣賄賂老師。比如有人入室盜竊,用肉排骨收買了看門狗。結果偷完東西後,看門狗跟著小偷回家,被做成了狗肉火鍋。有人強姦自己的妹妹,讓她給自己口交,吞下自己的精液。有人嫌春天發情的貓太吵,就把貓用繩子套了,扔進土灶里活活燒死。村裡每天都發生著駭人聽聞的事情,但是依舊風平浪靜,人與人都相安無事的生活。村裡沒有警察,沒有法院。人們的罪全都由上帝裁定。」
「然後呢?」
「然後男孩就長大了,他離開了村子。再也沒有回去。」
許寂給我講了這個半真半假的故事,我無比確信他就是那個男孩。如果如他所說,一切都是真的,那麼許寂之所以是許寂看起來就順理成章。
我們來到廣場。水池裡波光粼粼,莫比像炮彈一樣沉在池底。許寂把衣褲鞋襪都脫了,疊成豆腐塊放在腳邊。他一絲不掛,縱身一躍,跳入水池,濺起白色的水花。他朝莫比游去,抱住莫比的後背,像抱在一個大樹上。莫比沒有抗議,也沒有順從。它悠遊自在,眼睛裡藍瑩瑩的,像是藏著另一片大海。許寂像一尾魚一樣環繞在莫比身邊,他很瘦,身上肌肉分明畢現,屁股兩旁陷下去一對淺淺的小窩。
我們三個不敢下水,就這麼站在岸邊看著許寂。一個小時後,許寂爬了上來,站在太陽底下晾乾身子。他張開雙手,頭髮和陰毛往地上滴水。他的那玩意像一條海參垂在兩腿之間。
這是我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到成年男人的生殖器。我們三個人假裝忙各自的事情,卻不時斜睨著許寂的下身。過了一會,許寂穿上了衣服,把那活兒收進褲襠里。但餘音依舊在我的我的腦海里盤旋。那玩意突兀,猙獰,和許宣瘦削的身材格格不入。
青春期的少年好像是一頭美麗的牛,平日里它低頭嚼著青草,與世無爭,卻會在人都不曾察覺之時,抬起尾巴抽落飛舞的牛虻,讓人猝不及防。
那天以後,我有時會掏出自己的那玩意兒打量,它看起來又癟又小,好像魷魚乾,和許寂的比起來完全就是另一樣東西。那一刻我明白這個世界就是一台布景。我們身上穿的,嘴裡念的,都是布景的一部分,唯一真實存在的東西,就是那副胯下之物。地球不是繞著太陽轉,而是繞著生殖器轉。我媽如此,許寂亦是如此。
許寂穿好衣服,看著莫比說:「你們沒有發現么,它瘦了。」
許寂問我們平時給莫比喂什麼。我們三個面面相覷。我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那天我們四個在水池旁邊討論。消炎說不用喂,魚兒都不吃東西,因為它們一直在喝水。椅子說可以喂青草,因為青草遍地都是。我說書里寫著抹香鯨的主食是魷魚。許寂坐在一旁,一言不發,只是邊聽邊笑。
那天我們沒有聊出結果,因為到了後面,話題就變成了我們最喜歡吃的東西。消炎和椅子爭先恐後地闡述觀點,舉出的能寫滿A4紙那麼多的零食。最後我們三個肚子都咕嚕嚕地叫起來。我們一致同意,在餵飽莫比之前,應該先餵飽自己。
鬼才知道那時候我的身體里進行著一場堪比二戰的心理鬥爭。我目睹的我媽出軌的行跡,但是卻不知道如何插手。我猶豫著是先找我媽攤牌,還是先找我爸攤牌,或者和他們兩一起攤牌。後來我又偷偷跟蹤過我媽幾次,不無例外,只要她化了妝,換上那套衣服,不管她拐上幾個彎,最後高跟鞋都會踩進那幢寫字樓里。
我和我爸聊過。我曾經希望我的相機里裝著膠捲,這樣我只要把洗出的照片擺在他的面前,一切就昭然若揭。但是我沒有膠捲,相機只是我的另一隻眼睛。
我爸坐在書房裡寫論文,看著我在旁邊欲言又止,招手把我叫過去。他從錢包里掏出五塊錢給我,說買零食可以,但要買乾淨衛生的。我手裡攥著五塊錢,心裡更為我爸叫屈。於是我終於開口:「爸爸,上個星期我看見媽媽去……」
話說一半,我媽從門外走進來。我立刻閉了嘴,把剩下半句話咽進了喉嚨。
「你看見我去哪了?」我媽問道。
「我看你去買菜,」我說:「你老是買茼蒿,說了我不喜歡吃。」
我媽在我腦袋上抹了一把,說:「小孩子不許挑食。」
我爸看著我媽,說:「進來也不敲門。」
我媽看了我一眼,多年以來,我們有了默契。我乖乖退出房間,關上門。我媽開始和我爸討論什麼。我把耳朵貼在門上,只聽見幾個模稜兩可的詞,湊不成句子。
周四的上午,我媽又打扮得當,踩上高跟鞋出門。我跟在後面,把鏡頭對準我媽。她的脖子真白,胳膊肘洗的乾乾淨淨,小腿勻稱,走起路娉娉婷婷,一點也看不出有個我這麼大的兒子。
她來到寫字樓前,一個身穿黑色西裝,頭戴寬檐帽的男人上去找她說話。他的背影很大,肩膀很寬,皮鞋擦得很亮,鏡子似的倒映著周遭世界。他們一起走進寫字樓,男人把手放在我媽的腰上,為她開門。我放下相機,忍無可忍。我想就算從我媽這開始攤牌也是無妨。我沖了上去,拽著我媽的胳膊把她往外拉。我媽看見我,嚇了一跳。那個男人也看見了我,他摘下帽子,正是我爸。
我開始犯糊塗,不明白外遇怎麼變成了我爸。緊接著電梯里走出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他肚子很大,頭上頂個地中海,他才是那天我見到的那個男人。事已至此,我也沒有顧慮了。我當著爸媽的面,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我爸哈哈大笑,他拍著白大褂的肩膀對我說這是他的老同學,在這裡當心理醫生。接著,我爸同學領著我們上樓,去了他的診所。那天回家時,我在門口發現了那塊心理診所的招牌,它黑不溜秋,印著燙金的宋體字,叫人難忘。
許寂的腦子很靈,這不是說他很聰明或者智商很高。真正聰明的人應該在他這個年紀拿著一張名牌大學畢業證參加畢業典禮。但許寂此刻正在我家門口的台階上嘬煙屁股,左手還捏著一根剩下一半的煙頭。他的靈是廟裡找大和尚開過光的那種。許寂會察言觀色,直覺很准,還懂得許多旁門左道。
當時他就是一副看破世事的樣子坐在樓梯上,宛如第歐根尼轉世。我問許寂為什麼不進去。許寂沒正面回答我,他給了我鑰匙,讓我先進去。我走進屋裡,渾身臭汗,把衣服褲子隨地蹬了。我媽從卧室走進來,我爸跟在後面,兩人面色沉重,嚇了我一跳。
他們問我有沒有看見許寂,我說他在門口抽煙。
他們讓我把許寂叫進來。許寂把煙頭碾死在水泥地上,進了屋。我跟在他後面,被我爸攔在外面。我爸給了我一張老版的的五元紙幣,讓我去外面玩一會晚飯時候再回來。
我沒有再去找椅子和消炎,因為我不想他們向我問這問那,諸如為什麼我爸要給我錢,為什麼要晚飯時間才回家。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們。我拿著錢來到笑爺的小賣部,買了一袋 「浪味仙」,一卷泡泡堂,還剩下一塊錢我塞進鞋底。笑爺坐在店門口的一把燈掛椅上,穿著玄色的寬腿褲,膝頭上擺著一副核桃木的棋盤。他左手握著棋譜,右手捏著棋子,眉頭緊鎖,看上更不像好人。
我坐在他的腳邊大快朵頤,數著來來往往的腦袋,太陽一點一點西斜,我吃完了浪味仙,把食指上的最後一點鹽粒也添乾淨。我看見那個穿著制服的老保安從廣場那頭翻過擋板。擋板很高,他的動作很遲鈍,背影看上去很吃力,很像某位去買橘子的父親。他走進以後我才發現,他的臉上多了一些擦傷,制服的下擺和膝蓋有些破損,大檐帽上帽徽已經不見了。
他問笑爺有沒有煙賣。 笑爺看著棋盤,伸手指了指玻璃櫃里的香煙。老保安問能不能論根賣。笑爺這才抬起頭,他從衣服里掏出一包芙蓉王,挑出一根說:「一根一塊,不還價。」
看得出保安是想還價的,但他被笑爺的氣場攝住了,乖乖掏出一塊錢。
「借個火吧。」保安說。
笑爺指了指櫃檯上的塑料打火機。保安點了煙,深吸一口。
「到旁邊抽去,這兒有孩子。」笑爺說。
保安低頭才看到我,但他似乎沒有認出我,徑直走開。我跟在保安的後面,問他認不認識我。他搖搖頭,這讓我很失望。我說我們兩個星期前見過,在廣場。老保安點點頭,說:「那是私人領地,你不應該進去。」 我拿出泡泡糖問他吃不吃。他拒絕了,說還要去別的地方巡邏。說罷,他把抽得乾乾淨淨煙頭扔在地上,然後跨上靠在行道樹上的自行車離開。
保安離開沒半分鐘,笑爺就追了出來,他說老保安偷了他的一次性打火機。打火機一塊錢一隻,等於這根煙是白送。我問笑爺這個保安以後還會不會來。笑爺說不知道。過了半晌,他又補充了一句,「離他遠點,他不是保安,沒人雇他當保安。他過去生活在這,現在是個老瘋子。」
我終於捱到了吃晚飯的點,回到家門口,我發現許寂坐在走廊里的台階上,身邊放著一隻編織袋,裡面裝著他的二手書。我和他說話他也不理我。我回到家,問我爸媽,他們都說大人的事小孩別管。
許寂不知道幹什麼去了,白天有十二個小時見不到人。樓梯上只擺著他的書。玉蟾高掛他才拖著步子回來睡覺。他沒有別的去處,就把把書摞起來當枕頭,把從廢品站買來的地毯當被子。他勤勤懇懇在我家門口晃悠,像一個幽靈,像一條沒有狗鏈的狗。
我爸媽一直沒有告訴我趕走許寂的理由。半夜的時候,我去廚房拿出晚飯剩下的芋頭排骨端給許寂,向他打聽。許寂眉目低垂,我聞到了他頭髮里的油煙味。他向我描繪那天我不在家的一小時的事情。我聽得出神,肚子也餓起來,和許寂一人一口把芋頭排骨吃的精光。
那天許寂回家後,我媽從包里掏出他的戶籍證明的複印件甩在他的臉上。那是我媽跑遍了大半個城市的政府辦公室弄來資料。我爸站在兩人中間,雙手插在褲袋裡。如果這時有人把他們天靈蓋連線,可以看見一個內角和一百八十度的等邊三角形。
戶籍證明上寫到很清楚。許寂的母親是一個名字和臉都陌生的女人,和與我爸上過床的女學生沒有半點關係。
我媽管許寂叫騙子、老賴、不速之客。她用最壞的惡意來打量許寂,像一個主刀醫生面對一顆癌症腫瘤。
我爸問許寂有沒有什麼要辯解的。
許寂拾起那份戶籍證明,上面好像還殘留臉頰的溫度。他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好像要把每個字都揉進眼睛裡。讀完證明,他喟然長嘆說:「你們說得對,我是騙子。我不是您的兒子。這一切都是我編出來的。」
我爸不信,因為許寂說過他媽媽喜歡吃廣東白斬雞,最喜歡的作家是張愛玲和大仲馬,還有右腳腳背有七顆如同北斗七星排列的痣。這寫細節和我爸記憶幾乎完美地重疊在一起。
對此許寂的解釋是,他是一半道聽途說,一半胡編亂造。他在南昌沒有親戚。過來找工作怕沒有依靠,所以用聽來的消息編了故事寄居在我家。
「那她現在還活著嗎?」我爸最後問了一句。
許寂回答鎖:「聽說是死了,而且沒有孩子,比我編的故事裡還要慘些。」
聽到這裡,我爸身子癱軟下來,骨頭被抽掉,五官在垮塌。他沒有摔倒,是因為那一刻重力也消失了,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被拋進太空的阿米巴蟲,或者非降解塑料袋。
我媽早就失去了耐心,她把所有許寂的書和生活用品都裝在編織袋裡,打掃出門。我爸胸中的親情未泯,或者說為失去了一個贖罪的機會而傷心。他偷偷在許寂手心裡塞了兩百塊錢,告訴他有困難隨時回來。
許寂沒有回來,因為他從來沒有走。他好像依舊生活在我家,透過窗子可以看見他在走廊上曬月亮,晚上可以聽見門外傳來的呼嚕聲。似乎他只是從一個有牆的地方搬到了一個沒牆的地方,除此之外一切照舊。
為此我爸媽又吵過幾次架。我媽想報警趕走許寂,我爸想讓許寂住進來。兩個人各不退讓,僵持不下。許寂和我們彷彿生活在柏林牆兩頭的德國人。阻擋我們的不是鐵絲和崗哨,而是冷漠與猜疑。
暑假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們三個家中都常少東西。大多是餅乾、挂面、大米、菜頭和冷凍肉之類的東西。我家少的最多,因為我膽子大。其實消炎膽子更大,但是他家沒有食物可以拿,家裡乾淨的連老鼠都沒有。我們三個把「搜集」來的食物帶到廣場,扔進水池裡。莫比來者不拒,什麼都吃。我們把食物扔在水裡,它們飄在水面上,浮浮沉沉宛如魚漂。莫比張開嘴,水面打起旋,食物都順著水流鑽進它的嘴裡,水位線隨之下沉一些。
莫比進食後,喜歡在池裡游幾個圈,打了一個響嗝,接著天上就下起了一陣毛毛細雨。我們站在香樟樹下,避免被水淋濕。消炎蹲下身,用手指沾著狄草葉片上的水珠嘗了嘗。鹹的。椅子不信,用手指沾著水珠嘗了,確實是鹹的。
「啊,是海!」消炎說,「石頭的肚子里有大海。」
那天以後,不管我怎麼和他們解釋。消炎和椅子都成為了「抹香鯨是由海水構成的」這一觀點的忠實擁蹵。
隨著時間推移,我們能餵給莫比的東西也越來越少。回到家裡,我們的媽媽對我們和食物都嚴加看守。我們的小聰明捉襟見肘,論狡猾,還是大人更勝一籌。
好在莫比並不挑食,我們扔什麼它就吃什麼,吃的一乾二淨,骨頭都不不剩。幾年後我上了初中,課本里有一篇科幻小說叫《喂,出來》,說在城市裡出現了一個無底洞,人們往裡面扔什麼都消失的無隱無蹤。
那一節課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我想到了多年以前,在廣場上藍瑩瑩的泳池中的莫比,夏天的風把毛毛蟲吹落到水面。它一開始在恍惚為什麼世界開始失去了應有的形狀,變得粘稠,彈性。緊接著,它隨著池水,越過巨大的扁桃,穿過漫長的食道,進入一片充滿腥味的胃袋裡。毛毛蟲再也不會變成蝴蝶,但是它成為了抹香鯨身體的一份子。我想也許那個無底洞是一頭更大的抹香鯨的嘴,所有扔進去的東西,最後都餵養了它。
回到這個夏天,我們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每逢到這個時候,消炎就唆使我去找許寂,彷彿許寂是一副狗皮藥膏,哪痛貼哪,百試百靈。於是一天半夜,我又從冰箱里端出一盤油爆大蝦拿給許寂,問他要點子。
許寂一邊吃著大蝦,一邊給菜點評打分。一道吃剩的油爆大蝦,倒被他品出了一種米其林酒店的感覺。他像聽不懂我的問題似的,一直自顧自叨嘮油爆大蝦的做法。
俗話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但我一點也不想成為油爆大蝦專家。我想反正我會在青春期結束時死去,而青春並不需要油爆大蝦。我伸手去拈盤子里的蝦仁,手卻被許寂打開。他大嚼掐頭去尾的蝦仁,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我縮著手,蹲在旁邊,看著他大快朵頤。
許寂吃完最後一隻蝦仁,把盤子遞給我,手上的油擦在褲子上。我問他能不能救莫比。許寂搖了搖頭。我生氣了,運起拳頭朝他砸去。許寂飽嘗我幾記老拳,不疼不癢。他捏住我手腕,看著我的眼睛說:「這是個無底洞。」
這是我第一次把鯨魚和無底洞聯繫在一起。
許寂告訴我,抹香鯨的食量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大,成年抹香鯨一天能吃300公斤的食物。換句話說,把我們三個扔下去喂莫比,還不夠它一頓的飯量。
這些書上都寫了,不用他來告訴我,我想知道的是如何才能把莫比養大,養到真正一頭抹香鯨大小。
許寂有些為難,他先問我是不是下定決心。我點頭。他又問我是不是不計代價。我又點頭。他說明天上午十點,帶著鐵絲和老虎鉗,廣場見。我沒有點頭。他低聲說道:「如果你們想把那頭該死的鯨魚養大,就得付出代價。」許寂面色憔悴,鬍子拉碴,好像剛從地獄裡爬出來。最終我還是拿出自己的靈魂和他交易,點了點頭偷。
第二天我們到廣場的時候,許寂已經在樟樹上晃腿了。我們三個每個人都帶著他要的「傢伙」。我帶著鐵絲和扳手,消炎帶著一隻編織口袋,椅子口袋裡裝著一副洗碗用的塑膠手套。許寂把塑膠手套扔了,口哨吹著《賊喜鵲》序曲。椅子把手套撿起來,塞回口袋。他最好這麼做,不然回家又是一頓混合雙打。
那時候老城區里的筒子樓隨處可見。既沒有對講機,也沒有保安。家家戶戶用的都是彈子鎖的大門,只要兩根鐵絲就能輕而易舉打開。他駕輕就熟把我們拐進一條巷道,巷子的左邊是松柏小學,右邊是居民樓。進樓前,許寂在下面張望了一會。他告訴我從陽台上曬的衣服可以看出這家人人口狀況。比如,陽台上有嬰兒衣服,那麼家裡可能有保姆或者父母在帶孩子。如果衣服很多,既有黑色絲襪,蕾絲胸罩,也有鴛鴦戲水的褂子,那麼多半是三代同堂,白天也會有老人在家。我們無言相對,只有小雞吃米般的點頭。
許寂讓消炎和椅子在樓下等著,他帶著我來到二樓的一戶人家敲門。門兩側貼著豬肝色的春聯。許寂敲了幾次,沒反應。他掏出鐵絲,用鉗子絞成手指長短,末端微微上翹。正當他要把鐵絲伸進鑰匙孔時,門開了,一個住著拐杖嬌小玲瓏的老奶奶出現在門裡。許寂忙把雙手藏在在身後,滿臉堆笑。
老奶奶問我們找誰。她說話聲音很大,嘴裡的牙少了大半。許寂說他來找他三叔,陳三寶。老奶奶聽不見。許寂又彎下腰,重複了一邊:陳三寶。奶奶聽清了名字,恍然大悟一般。許寂準備拉著我離開。老奶奶卻把我們喊住。她說陳三寶上班去了,中午才回來。說著她把門打開,讓我們進去。
鬼才知道為什麼這戶人家真的有人叫陳三寶。如果我不是事先知情,我會懷疑許寂是排了一齣戲要整我。
許寂把扳手和鐵絲塞進褲腰裡,他隨機應變,正要進門。我害怕東窗事發,我拉著他的衣角朝外走。他把我扯回去,低聲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害怕得不行,才不管他那套鬼話,扔下他,一個人跑下樓了。
椅子和消炎都圍著我問情況。我說:「散了吧,許寂被抓了個正著,說不定警察馬上就要來了。」椅子聽了嚇得魂不附體,正要逃走,卻被消炎抓著領子逮回來。消炎帶著我們在隔壁樓里蹲著,椅子透過鏤花窗戶朝望風。消炎說他相信許寂會出來的。
萬幸我們等來的不是警車而是許寂。他從樓里走了出來,手裡拎著一隻翡翠麒麟瓜。他說我要是不逃走,還能再多順一顆包菜。他把西瓜扔進消炎的編織口袋,又向我們總結,雖然第一次的行動不是很順利,但是隨機應變也非常重要。他說他假裝是陳三寶外甥,和老奶奶聊了一會天,喝了一杯花茶。老奶奶送了他西瓜,還邀他有空去坐。
我佩服許寂,也恨自己不中用。我在肚子里打著草稿,如果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情我要怎麼做。最後我在心裡寫了一篇八百字的小作文,卻再也沒有用上。
後來我們又如法炮製敲了幾家門,都很順利,沒人。許寂用鐵絲打開彈子鎖,椅子和消炎分別在樓下和樓道里望風。我和許寂進屋直奔廚房和冰箱。
許寂告訴我菜不能全拿。如果有四根胡蘿蔔那麼可以拿三根,再從我們的口袋裡拿出一顆馬鈴薯放回去。如果有一塊排骨,他就會用斬骨刀劈成兩半,一半帶走,一般用保鮮紙包好,先把冰箱里東西的位置都打亂,再把肉排放回冰箱。我們把菜裝進編織袋裡,離開的時候再檢查一遍,許寂會確保所有移動過的東西都不在原處,他說這樣可以讓主人以為是自己記錯了。我有些害怕,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破門而入。
許寂低頭整理作案現場時,我問他:「如果我們被警察抓到會怎麼樣?」
他頭也沒抬,說:「什麼怎麼樣?」
「就像書里寫的,要罰款和坐牢嗎?」我擔心我為數不多的生命會浪費在監牢里。
「你今年幾歲。」
「你知道《未成年人保護法》嗎?」
「大概聽過。」
「那是狗屁不通的東西,但是對你有用。你多大了?」
「八歲半。」
「十三歲以下的孩子殺人都不算犯法,更不用說偷點東西了。」
「你是說我就算被抓也不用坐牢?」
「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如果你有什麼想殺的人,你還有四年半的時間可以考慮。」
許寂的話讓我心裡的大石頭落地。那時我還沒有遇見想要殺死的人。我被教導的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就算再如何邪惡狡猾,也應當被原諒。那時候我的心裡頂大的邪念就是一點虛榮心——把莫比養大。
那天上午就這樣我們四個配合親密無間,搜集到滿滿一袋食物。我和許寂互相監督,除了食物,其他什麼也不準拿。但是在離開巷子的時候,我看見許寂的口袋裡揣著一瓶香水,我保持了沉默。我們趕到廣場,把袋子一傾而盡。莫比飽餐一頓,又在泳池邊下了一場小雨。
那天我們心滿意足回家。夕陽把世界染成金色,我們抬起頭看我們住的地方,筒子樓看上去金碧輝煌,美輪美奐。若干年後,我回到這裡,筒子樓變又矮又破,廁所很小,很難轉身。台階很窄,42碼的腳都放不下。後來我意識到不是世界變得無趣,而是我長大了。長大意味著我們看世界的角度很難再產生變化,因為所有的事情都水落石出,所有的謎題都真相大白。
許寂在走廊里踱步,電視節目的聲音從門縫中傳來,許寂從《鐵臂阿童木》走到《少年包青天》,從《少年包青天》走到《新聞三十分》,有時有人家說話聲音太大,蓋過了電視機的聲音。許寂就去敲門,讓他們把電視上音量調大一點。通常許寂會碰個釘子,人家砰一聲關上門,把電視機索性關了,自己該怎麼吵就怎麼吵。許寂無所謂,他背倚在在走廊扶欄上,大家每天的話題無非是家長里短,柴米油鹽。對許寂來說,只是轉播與直播的區別。
晚飯前,我爸出來找許寂談話。他給許寂塞了五百塊錢,讓他找租個房子住。許寂把錢推了回去,搖搖頭。我爸勸了他好一會,但許寂油鹽不進。他看著樓下的空地,空地上有兩個捉對廝殺的下棋的大爺,他們沉浸於楚河漢界中,好像與這個天地都無關係。我媽在屋裡喊我爸,我爸答應了一聲,把紙幣夾在許寂的小說里,回屋去了。
許寂把錢數了一遍,揣進了口袋了。我不知道那些錢最後會出現在誰的口袋裡,反正肯定不會是房東的。
第二天,許寂帶我們去了另一片小區,他說打一槍換個地,這是祖宗留下的智慧。我們潛進屋子,許寂和我分開行動,我照例把冰箱和米缸搜刮一通,就在我們準備離開時,我發現許寂從卧室里走出來。我問他偷了什麼。許寂張開雙手,示意什麼也沒有。我搜他的口袋,從褲子里摸出一瓶花露水和一罐指甲油。許寂沒有告訴我他為什麼要偷這些,他只告訴我,這些是他為我們開門的酬勞。我們各取所需,兩不相欠。
就這樣我默認了許寂的行為。每進入一所新屋子,我們就分頭行動,我去找食物,許寂去找他要的東西。許寂每次都把搜羅來的東西藏在廣場上的空樓里。他打掃出了一個背陽的房間,裡面裝著他偷來的瓶裝香水、花露水,充絨枕頭,舊衣服,食用油……我永遠弄不懂他對搜集和分類事物的依據是什麼。
如果我永遠不知道這些東西的用途,那麼我會把許寂當成一個裝置藝術家。
我們和許寂的「蜜月期」沒有維持太久,在一次破門而入後,我和許寂吵了起來,聲音之大甚至招來了樓道里把風的消炎。
那天我們一如既往,尋找空屋子,開鎖,闖入。我去廚房,許寂去卧室。我在飯廳里發現了一張全家福,我認出了照片上的女孩是張梓夏。我闖進卧室,把許寂拽出來。他的手裡正攥著一件米色的碎花連衣裙,正是全家福里張梓夏穿的那件。
我要走,並且堅持不能帶一針一線。許寂不同意。我們兩搶著連衣裙僵持不下。許寂看著裙子,露出了狡猾的笑,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兒是不是你小女朋友的家?」
我臉一下子漲紅了說:「什麼女朋友,同桌而已。」
「咱們偷東西可不講看人下菜。這次你不偷你女朋友,下次你不偷獨居的可憐老太太。畏手畏腳,咱們就什麼也偷不到了。」
「就這次,就一次。」我說。
許寂始終不肯鬆手,他比我大好幾圈,我知道只要他發狠,我就絕沒有奪回裙子的可能性。突然消炎在走廊上喊起來:「有人回來了!」他說完朝頂樓跑去。
緊接著樓道里傳來了腳步聲,張梓哼著歌,不緊不慢朝樓上走。許寂大手一揮說:「你去拖住她,我善後。」
我急忙朝樓下跑去,在半道上截住張梓夏。
大概是我突如其來的出現讓張梓夏嚇得不輕。她手放在劇烈起伏的胸脯上,眼神透露著警惕。
我伸出手和她打招呼,「我等你半天了。」
「我家不住在這層。在樓上。」她回答說。
我用手撓著後腦勺,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張梓夏想上樓,但是被我攔了下來。
「有什麼事情到我家說吧。」她說。
「不行!」我攔住她。
她眨巴著眼睛問我為什麼。
「必須在這兒說。」我說。
「那你說吧,我聽著。」張梓夏歪著腦袋,雙手交叉在胸前,看上去真是可愛極了。
我心裡確實有一大堆話要和眼前這個公主一般的女孩表白,但不是在這個情況下。張梓夏看著我,我反而更加緊張,眼睛找不到焦點,腋下拚命出汗。
「那個,」 我指著她辮子上鯨魚形狀的發圈說,「這個等你死了以後能不能給我?」話一出出口我就後悔了。
張梓夏摘下發圈遞給我:「送你了,你還真是喜歡鯨魚。你要嗎?我家還有?」說完她就朝樓上走。
我還想再找話把她絆住,她卻掠過我直接上樓。張梓夏兩條又細又長的腿像彈簧一樣輕快,我伸手想去拽她的書包帶,但是總是被她拉開一隻手掌的距離。張梓夏蹭蹭上了兩層樓,我看抓不住她了,嘴裡大喊給許寂報信:「你家是不是就在上面了?」
張梓夏拐過一個轉彎,來到她家門前的台階上,和許寂撞了個滿懷。許寂沖她微微一笑,紳士地鞠了躬,氣定神閑地下樓去。張梓夏用鑰匙開了門,家裡的一切正常。我和張梓夏道了別。離開那棟樓,許寂和消炎椅子正在不遠處等著我。
「有驚無險。」我對許寂說。
「不虛此行。」許寂從背後掏出揉成團的碎花連衣裙,說「放心吧,你再也不會看到它。」
轉眼九月就要來了,期間下過幾場大雨,莫比的水池不至於乾涸,天氣也有了轉涼的預兆。我不知道許寂還能再走廊睡多久,我想只要氣溫稍微下降,恐怕在冬天到來之前,窮凶極餓的蚊子就讓人無法就室外多呆一秒。
就在我開學的前一天,回字樓里發生了一件大事,我家所在的這幢筒子樓發生了火災。火災發生時間實在凌晨兩點鐘,地點在一樓的一個角落,那裡常年漆黑如夜,被人們用來停放自行車。時值四野清寂,人們睡長夢多。回字樓沒有保安值夜,這裡是是小偷和無家可歸者的樂園,守著這方土地的,只有南十字星和半弦月。
第一個發現火勢的是許寂。後來他是這麼給眾人描述的。當時他睡在走廊上,透過鏤花的圍欄察覺到了一樓的火勢。他跑下樓,發現自行車已經連成一片火海,熱浪撲面,火舌噴吐。他從一樓跑到五樓,把整棟樓的人都喊醒,家家戶戶都提著水桶出來滅火。有的人還讓老婆拿著存摺帶上孩子先逃。總之這場出師未捷的大火在被發現後的前後十分鐘就被徹底撲滅,消防員把車開到小區門口時,發現人們已經搬出板凳,手持蒲扇開始聊天。我掏出相機按下快門,取景器里所有人都笑臉盈盈,現場和氣融融,好像廟會現場。
消防員看過了起火地點,向居民們重申了一下防火須知,還表揚了許寂,誇他及時發現火情,將大火扼殺在搖籃里。這種筒子樓因為消防設施不健全,極易產生火災。消炎和椅子睡眼惺忪眼睛下樓要看消防車,結果車已經開走了。
許寂在回字樓里贏得了好名聲。與之相對的是我媽的不近人情被紛紛議論。第三天,我媽終於架不住樓里的人嚼舌頭。她讓許寂住了回來。那天她去煌上煌買了滷味,斬了老鴨燉湯,用韭黃炒雞蛋還有一個蒜蓉青菜招待許寂。許寂名正言順住進了我家,搬回了他原來的房間。
生活的車輪碾過塵土和鮮花又回到了原地。許寂重新成為了我家的一份子。他剪了頭髮,摘掉了耳釘,換上沒有破洞的牛仔褲,把印著FUCK的T恤都疊好放進紙箱里。他在「陽光鮮奶」找了一份工作。晚上在廠里值夜班,清晨送牛奶,白天則在家裡睡覺。許寂把他第一個月的工資交給了我爸,當作房租。我爸不肯收,他就買了一台吸塵器送給我媽。那時候吸塵器是個稀罕東西,回字樓誰也沒見過,鄰居們排著隊來我家參觀。許寂給我媽掙足了面子,我媽對他說話的語氣也溫柔許多。後來許寂時不時買點東西回家,每一次我媽都一邊客氣,一邊收下,臉上掛著冰消雪融的笑。
那天以後許寂再也沒有和我去偷過菜,他教給了我開門的本事,但自己決不再去了。我找了一個機會,獨自去了廣場。許寂存放贓物的房間變得空空如也,蜘蛛又開始結網,拔掉的蘑菇重新生長。我按下快門。小山一樣堆起來東西憑空蒸發一般,這件事情哪怕是在鏡頭裡也沒有顯得真實多少。後來我才知道,它們不是蒸發了,而是被燒成了灰燼,揉進了夏季的夜風裡。
我懷疑火是許寂放的,燒的是沾了花露水和香水充絨枕頭。我拿這件事質問許寂。他說他不記得和我去偷過什麼花露水和連衣裙。他用手掌撫著我的腦袋,說我一定是在做夢。
於是我在晚飯時把這件事和我爸媽說,他們都撫掌大笑,許寂也在旁邊大笑。我知道我是清醒的,沒有做夢。我再也沒有看見張梓夏穿過她的碎花連衣裙。
開學以後我們升入了三年級,除了消炎和椅子,其他同學都一個暑假沒見。有些人過了生日,已經九歲了,開始有點拿腔拿調,假裝自己是半個大人。老師不再允許我們用鉛筆交作業。三年級開了英語課,在我們看來這也可以算作某種年齡的特權。短短兩個月過去,我卻覺得童年已經離我很遙遠了。
我們三個又開過幾次鎖,但是莫比似乎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大,食量也跟著長大,不管我們扔多少東西進去,它都吃不夠。放學以後,我們三個依舊在廣場玩,莫比一天比一天長大,結實。它的皮膚變成了深灰色,透著一點鈷藍。消炎膽子也大了,他在開學前一個星期回了一趟老家。他二叔交了他幾招狗刨式。現在他是我們三個中唯一一個敢下水和莫比一起游泳的。他朝我和椅子揮手,讓我用沒有膠捲的相機給他拍照。除了游泳姿勢難看,他看上去和許寂一模一樣。
真正的許寂也離我們遠去。他開始像大人一樣工作,找房子。他看過幾個房子,都不是很滿意。我爸安慰他沒關係,在找到合適的房子前在我家想住多久都沒關係。
許寂每天晚上九點去牛奶廠上班,和我很少再打照面。一天晚上我潛進他的房間,我的滿腦子都是消失在廢棄大樓里的許寂偷來的東西和張梓夏的碎花連衣裙。許寂的房間是鎖上的,他自己換了鎖,我事先準備好的鑰匙也派不上用場。於是我掏出鐵絲,用許寂教我的方法開了房門。
我開了燈。許寂彷彿是按照離開之前的樣子還原了房間,檯燈,筆記本,小說,從不收拾的床鋪原原本本,像展覽一樣陳列在我面前。刮瓷牆皮上細小的裂縫隱約可見,從牆角向天花板延伸。這樣的裂縫在我家隨處可見。
房間里有個不大的衣櫃,但許寂仍然把衣服裝在編織袋裡,放在牆角。過去那裡背著琴包。我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來查看,沒有找到連衣裙。我又把房間里的每個角落一一查看。隨後我確信許寂把他偷來的東西燒的精光,一點也沒剩下。
我嘆了口氣,正要無功而返時,發現在躺在桌面上的推理小說。小說的標題是《砂器》,封面上畫著一個男人的背影,枯葉沉淪,男人站在夕陽下,影子被拖得老長。
這就是許寂口中又臭又長的推理小說。我心想。我把鐵絲沿著書脊和書根放下,確定小說的本來位置,然後我端起小說,缺乏目的地隨手亂翻。我在書頁里看見了一張有些年頭的彩色照片,照片是一個女人和孩子的合影。孩子正是我這個年紀,眼神里充滿了憂鬱,笑的很是勉強,如果不是穿著卡通頭像的短袖,恐怕會被人認作一個皺巴巴的猴子。女人則很美,穿著水藍色的長裙,上衣短袖下擺塞進裙子里,顯出挺拔的胸脯和纖細的腰。她的身後是一片田野,不遠處有一頭牛嚼著青草看向鏡頭。女人看上去有些眼熟,但我沒有理由認識她。我把小說放回原處,把照片記在心裡。
那個老保安又來過一次,這一次他的頭上沒有大檐帽,露出缺少打理的白髮。制服少了一截袖子,身上飄出一股尿鹼味。皮膚黑黢黢的,皺紋里多了一些傷口。一看見他我就想起「半截身子埋進黃土」這句話。
「你們不準進來,這是私人領地。」他沖著我們說。
「你不是保安,你是個瘋子。」消炎沖他喊回去。
老保安下意識去摸自己帽上的帽徽,但是那裡現在只有一片溝壑縱橫的額頭。
老保安伸手去抓消炎的脖領,消炎出腿朝他的脛骨踢去。老保安立刻彎下腰抱著小腿,我們三個爬了上了樟樹。老保安踉踉蹌蹌追來,我想像著他的小腿骨碎成玻璃渣的樣子。他上不了樹,在下面氣急敗壞。 消炎哈哈哈大笑,他站在樹杈上,讓我給他拍照。接著他又脫了褲子。我們扶著消炎,他扶著自己的小鳥,一道黃水落下,滋了老保安一臉。老保安抹著臉,腳下虛浮,被一塊石頭絆了掉進泳池裡。
泳池裡水花四濺。我們下了樹,消炎帶頭跑出了廣場。在穿越擋板的那一刻,我們都長舒了一口氣。消炎看了看身後,擋板對面荒草萋萋,連個鬼影都沒有。天上不知道哪裡發出烏鴉的叫聲。消炎罵了一聲,隨手拾起一顆石頭朝身邊大樹樹冠扔去。烏鴉仍然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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