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知」恐懼與「反射」恐懼

想像你明天有一門重要的考試。

現在,你發現自己手上連老師劃定的教科書都沒有,沒有辦法展開任何有效的復(預)習。一股冰涼的恐懼感從胃部襲來:這次考試也許涼了。

或者,我們把時間撥快到第二天,考試真正開始的時候。面對空白的試卷,什麼都寫不出來的你,大腦成了一片空白 - 巨大恐懼與壓力讓你動彈不得。

兩種情況下,你都會感受到切切實實的恐懼。但這兩種恐懼的實質是相同的嗎?筆者希望通過自己近期的一篇工作來解答這個問題。

TL;DR - 太長不看版結論:

  • 這兩種恐懼是不同的。前者是以腹內側前額葉皮質(vmPFC)等皮層結構主導的,與焦慮類似的「認知恐懼」(Cognitive fear); 後者則是以中腦導水管周圍灰質(PAG)等結構主導的,更加原始的「反射恐懼」(Reactive fear)。

恐懼是一種既原始,又重要的基本情緒。有時候它會給人帶來困擾(比如各式各樣的 phobia etc.),但更多的時候它維持著我們正常的工作與生活(拖延到最後一刻,全力開始工作的動力etc.)。這方面的基本知識,可以參見拙文:人類的恐懼從何而來?

這裡想要補充的一點準備知識,是關於傳統與新興的恐懼概念模型。

LeDoux 等人在[1]這篇綜述文章中,對上述兩種恐懼概念模型進行了對比,如Fig.1所示。

Fig.1 LeDoux等人總結出的關於恐懼的「中心模型(The Fear Center Model)」與「雙系統模型(The Two-System Model)」

傳統的「中心模型」對於恐懼在大腦中處理的通路持一種直接而粗獷的觀點。從最左邊開始,感知系統(Sensory system, 包括視覺,聽覺,嗅覺等)感受到即將到來的威脅,相關的信息被傳遞到大腦中負責處理恐懼的迴路之中(Fear Circuit, 一般認為是以杏仁核為中心的一系列腦區),最後產出相應的行為結果。這些行為包括防禦性行為(比如,人在面對撲面而來的攻擊時,會下意識地進行格擋)以及對應的生理反應(心跳加快,皮膚導電率變化等等)。

這個模型非常簡潔地描述了"恐懼"的產生,以及相應的行為後果。但它的問題在於,沒有對「作為功能的恐懼」和「作為主觀感受的恐懼」進行區分。LeDoux 等人在[2],以及 Adolphs 在[3]中均指出了這一點。恐懼,一方面是作為功能存在的(它幫助人們通過行為規避危險,並對人的生理狀態進行調節以更好地應對威脅);另一方面,它也會反應在主觀感受上(比如文首提到的兩種恐懼)。當我們研究動物時,由於不能對動物的"主觀感受"進行探究,恐懼的這兩個方面很多時候遭到了混淆。但在對大腦結構更加複雜的人進行研究時,"中心模型"就不太準確了。

因此,LeDoux 等人根據當下積累的動物研究與理論推測,提出了一個雙系統模型。在這個模型中,功能性的恐懼與感受性的恐懼得到了區分。處理恐懼的腦區被細分成了兩部分:與功能直接相關的 防禦生存環路(Defensive survival circuit),以及與主觀感受相關的認知環路(Cognitive circuit)。前者導向的是與中心模型相同的行為產出,後者則導向我們平常提到的,名為"恐懼"的主觀體驗


雙系統模型雖然表明了恐懼這種情緒的兩個重要側面,但仍然不能解釋恐懼在人類中的複雜性。在面對不同種類的威脅時,功能性部分與感受性部分所佔的比重相同嗎?負責相關信息處理的腦區分布又如何呢?這是筆者當前工作[4]想要解決的問題。

Fig.2 「認知與反射恐懼迴路如何優化人類在風險規避中的決策」

與LeDoux提出的動物模型不同,我們沒有將感受性的恐懼單獨分離出來定義為"恐懼"。相對的,我們將恐懼中偏向感受性與偏向功能性的部分本別定義為「認知恐懼」(Cognitive Fear)與「反射恐懼」(Reactive Fear),並認為它們共同支撐著人類在日常生活中對各類威脅刺激的處理。包含這種思想的理論框架,參見[5][6][7],這裡不贅述。

回到文章最初提出的問題:

當你在考前一晚為考試感到恐懼時,此時「考試」作為威脅,時空距離尚遠,迫切性較低,你仍有充足的時間進行對策。此時佔主導地位的是認知恐懼。它更多地表現為焦慮,計劃與決策思考;

當你在考試開始感到恐懼時,此時的威脅已經近在眼前,迫切性較高,此時佔主導地位的是反射恐懼。它更多地表現為恐慌狀態,伴隨著更多的應激性反應(如手心出汗等)。

從直覺上講,前一種恐懼更加「複雜」,伴隨著更多高級認知的成分,而後一種恐懼更加「原始」。不嚴謹地說,人的大腦是「從里往外」發展的,越往外的部分越「新」,也更多地與高級心智功能相關。平時經常看心理學/神經科學科普的讀者,一定對腹內側前額葉皮質(vmPFC = ventromedial prefrontal cortex) 這個區域非常熟悉。它就是典型的新皮層區域,並與人類的認知決策功能息息相關。因此,我們假設它會是在認知恐懼網路中主要活躍的區域。另一方面,位於中腦頂部的導水管周圍灰質(PAG = Periaqueductal gray)則主要負責痛覺調控,防禦行為等功能,我們假設它會是在反射恐懼網路中主要活躍的區域。而恐懼調控的中心杏仁核(Amygdala)則會對它們之間的聯接進行調節。


如何探究這一點呢?我們設計了一個Pacman風格的復古電腦遊戲。人類被試在磁共振掃描儀中玩這款遊戲,一邊玩一邊記錄他們的大腦活動。下面有一個簡單的介紹視頻,很歡樂的。

https://www.zhihu.com/video/969159561161154560

我們借用了生態學中的一個概念:逃跑觸發距離(Flight Initiation Distance),如Fig.3所示。

Fig.3 逃跑觸發距離的定義以及Ydenberg & Dill模型

舉一個如圖中的簡單例子。一隻兔子在草原上吃草~這個時候來了一隻狐狸。事實上,就算兔子發現了狐狸的接近,它也不一定會馬上逃走。安全吃草的機會是稀缺的,如果碰到捕食者就馬上跑走,消耗能量不說,原本的進食行為也沒有完成。這樣在進化效用(Evolutionary fitness) 方面已經虧成馬了。跑得太快,吃東西方面就虧了;但跑得太慢,又會被捕食者抓到。 Ydenberg 和 Dill 在很久以前就說明了這個問題[8]:對於不同的物種,不同的個體,在捕食行為進行的時候應該存在一個最優逃跑距離。反應到個體的具體選擇上,就是 Flight Initiation Distance.

我們設計的遊戲,就是讓人類被試們扮演獵物的角色,讓他們感知由不同種類捕食者帶來的恐懼。

Fig.4 FID實驗簡圖

如Fig.4所示,被試扮演綠色的三角形(獵物)。由AI控制的圓形捕食者會在一個跑道上追殺他們。不同顏色的捕食者,會在不同的攻擊距離(Attack Distance)加速,這些攻擊距離服從不同的正態分布。如果被試在被抓到之前成功逃到了右邊的安全出口,他就能獲得金錢獎勵;但當他們被抓到時,手腕就會受到一定程度的電擊(使人難受,但並不造成疼痛),來模擬懲罰。

這個遊戲的核心在於:你在跑道區域呆的時間越長,得到的金錢獎勵就越多。但呆的時間太長,就有可能被捕食,失去所有的金錢獎勵,同時受到電擊。這是一個典型的壓力下決策(Decision making under threat)的例子。讓被試玩這個遊戲,同時掃描他們的大腦活動,我們就可以知道,當人進行不同種類的壓力下決策時,大腦中具體發生了什麼。

在這個例子中,藍色的的捕食者會在很早的時候加速,被試幾乎沒有時間進行風險與獎勵的評估。它其實模擬了前面例子中考試當天的情況 - 反射恐懼。另一方面,紅色的捕食者則會在慢慢跟蹤被試很長一段時間後再加速,被試有充足的時間進行決策 - 這就是前面例子中考試前夜的情況,認知恐懼。

Fig.5 行為實驗結果。橫坐標表示FID數值,縱坐標表示所有被試在所有trial中疊加起來的頻率。可以看到,代表認知恐懼的紅色捕食者與代表反射恐懼的藍色捕食者相比較,被試具有更大的決策多樣性。

實際的實驗結果與我們之前的假設相契合,如Fig.6所示。

Fig.6 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結果。柱狀圖與時間序列圖表現的是從感興趣區中提取的信號變化量。可以看到,在實驗組中,PAG, MCC主要負責藍色捕食者(反射恐懼)的處理;vmPFC, PCC與Hippocampus則主要負責紅色捕食者(認知恐懼)的處理。另一方面,在不給予電擊與獎勵的控制組中則觀察不到這樣的現象。

我們可以初步得出結論:文首提到的兩種恐懼是不同的。前者是以腹內側前額葉皮質(vmPFC)等皮層結構主導的,與焦慮類似的「認知恐懼」(Cognitive fear); 後者則是以中腦導水管周圍灰質(PAG)等結構主導的,更加原始的「反射恐懼」(Reactive fear)。


附加內容:除了兩種恐懼處理涉及的大腦區域之外,我們也關心這種壓力下決策的行為是如何在大腦中進行優化的。為此,我們進行了基於貝葉斯理論的行為建模。簡單來說,我們認為被試在開始遊戲之前,對捕食者的攻擊距離分布有一個prior: AD|c sim N(mu^c,sigma^2) . 這裡的c代表不同的捕食者類型。之後,在每一個trial的進行中,被試會根據當前trial的信息對自己的信念進行更新,最後構築出posterior:

p(mu^c|left{ AD^c_i
ight}) sim N(mu^c|mu_0,sigma_0^2) prod_{i} N(AD^c_i|mu_c,sigma_0^2)

這個描述了被試的認知過程。對於被試的決策過程,我們則建立了一個效用函數:

u(FID,AD) = eta_1 I(caught) + eta_2 M(FID)(1-I(caught))

其中 eta_1eta_2 分別代表被試對於懲罰的厭惡(punishment avoidance)與被試對獎賞的渴望(reward preference)。通過代入實際的行為數據,我們可以估計出每一個被試的參數,並將這些參數用於腦數據的進一步分析。

具體的推導過程可能超綱,歡迎有興趣的讀者閱讀原文。


特別感謝妹子 @Rulin X 把我拉出拖延頹廢的泥潭。否則我也不可能一口氣把論文寫完投出。

特別感謝 @Richardkwo ,靠譜的合作者。

特別感謝 @趙思家 ,跟她聊天總能激起「創作點什麼」的慾望。

接下來的寫作計劃包括更多的文獻介紹,以及ML技術在磁共振數據處理中的應用。

參考文獻

[1] LeDoux, J. E., & Pine, D. S. (2016). Using neuroscience to help understand fear and anxiety: a two-system framework.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iatry, 173(11), 1083-1093.

[2] LeDoux J (2012) Rethinking the Emotional Brain. Neuron 73(4):653–676

[3] Adolphs, R. (2013). The biology of fear. Current Biology, 23(2), R79-R93.

[4] Qi, S., Hassabis, D., Sun, J., Guo, F., Daw, N., & Mobbs, D. (2018). How cognitive and reactive fear circuits optimize escape decisions in humans.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15(12), 3186-3191.

[5] Mobbs, D. (2018). The ethological deconstruction of fear (s). Current Opinion in Behavioral Sciences, 24, 32-37.

[6] McNaughton, N., & Corr, P. J. (2018). Survival circuits and risk assessment. Current Opinion in Behavioral Sciences, 24, 14-20.

[7] LeDoux, J., & Daw, N. D. (2018). Surviving threats: neural circuit and computational implications of a new taxonomy of defensive behaviour. Nature Reviews Neuroscience.

[8] Ydenberg, R. C., & Dill, L. M. (1986). The economics of fleeing from predators. In Advances in the Study of Behavior(Vol. 16, pp. 229-249). Academic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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