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自己的方式懷念李敖

與李敖,我們沒有交情。

是啊,他怎麼可能會認識我呢。就像大部分作家與讀者的關係那樣:我認識他,我喜歡他,但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我。

09年的時候,在浙江博物館工作的朋友告訴我,李敖帶著兒子女兒來了。我前些天看到她在朋友圈裡回憶了那一天的情景,她寫道:

大概是09或者10年。印象最深的是身旁李敖的小兒子,手指纖長,據說鋼琴彈得不錯。

李敖一家當年是為了《富春山居圖》而來

這可能是我距離李敖最近的一次。

我大學念的是一所專科學校,後來,專升本。本科畢業的時候,我去了浙江大學讀研。那時候我二十三歲。

我後來才知道,如果不是因為研究生入學考試我得了第一名,浙大應該不會要我的,當時一位老師事後告訴我:你的出身太差了。

我在浙大這些年,總是遭遇「出身」這個話題。命運使然,許久以來,我始終以局外人的身份自處,無論在學校的機制中,還是在學科的機制中,我始終是一位風塵僕僕的外來者。得以,我永遠都在訓練自己用科學思維冷靜地觀察和實踐。

也因為是這樣,「邊界」對我來說,是一個永遠令我著迷、使我發狂的議題,以至於我用整篇博士論文來面對它、來處理它。

因為這就是我經歷過的,和正在經歷著的,活生生的,我的人生。

我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本科教育,可是在藝術系這樣的環境下,雖然導師待我極好,但人文社科的學問方面也依舊無人指導,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做學問。

於是那時候,我常常聽李敖的節目,也就是《李敖有話說》。我常常邊聽節目邊吃飯(配老乾媽),然後順著他講的小主題查資料、寫筆記。有時候,甚至會拿來當睡前音樂聽。

翻來覆去,覆去翻來。

這是我迄今為止聽過的最實在、最樸素的脫口秀節目。李敖談古論今,常常毫不吝嗇地分享自己做學問的方法。而且均有非常生動的案例呈現。

他不油。

我到很後面才知道,這一點是多麼珍貴。因為我再也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

最好的材料是你所深知的材料。

我記得李敖曾經在節目里談到,當年自己在圖書館第一次看到王國維的遺書真跡時——五十之年,只欠一死——他身體里的血液全部往頭頂上涌,他說,那是讀書人才懂得的時刻。

我一直覺得我也懂。

我知道金錢的重要性,尤其對於我這樣的人而言。於是很早開始就自己接活,無論是插畫,還是設計,只要有人找我,我都會說:我做、給我。我必須依靠勞動本身來換回做學問和搞創作的自由。

經常有人說:「楊舒蕙,你的腦迴路真發達,你就是太聰明了,你適合創業」,我想起李敖為了營生而想出的各種套路和招術。我苦笑。

確實是這樣,沒什麼好解釋的。

有些人有精神潔癖,寧願街面上擺攤炸油條賣大餅,靠體力和腦力換來幾個可憐的乾淨錢,也不願意抱住一個體系,不願意擒住自己高貴的頭顱,拚命往體制的縫隙里鑽。很多人,名也要、利也要,體制外的「知識分子」外衣也要,體制內的最後一口穩妥飯也要,一邊抱怨、譏諷、冷笑,一邊繼續迎合與共謀。

是的,我骨子裡根本瞧不上他們,我噁心。我無處隱藏這份噁心,哪怕我的這種輕視,會讓我自己付出極其慘痛的代價。

我並不天真,我很清楚,我們都是複雜系統的共謀者,而我們只能部分地把握我們在系統中扮演的角色與系統本身的邏輯,可是,任何系統也只是其中一種系統,若你真的甘願,聰明如你們,可以聚集所有的才智,更換路徑。

只是不願意而已。

而這是我最喜歡李敖的一點。

我總想說,李敖不必對時代失望,我知道知識分子永遠避免不了失望的結局,但他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有很多我這樣的年輕人,在偶然的機緣中獲得這份大恩,然後永存心底,去體面和誠實地生活。

去體面和誠實地戰鬥。

不做賊——謝謝你教會我這一點。

楊舒蕙

2018年四月一日於浙大紫金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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